71
时间已进入到冬天的时节,呆在哪儿都冷,连山里的狗都冷得瑟瑟发抖。
山里面人们的生活几乎已进入到静止的状态,只有白天要稍好些,当斜至西边的太阳让天完全黑下来,更如死一般的寂静。
月光下,山庄的坝子里惨白惨白,一切都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夜已经很深了,石洋幽灵般地从山庄上摸出来,像一个偷窃者那样从山庄上面那一段稀疏的村民门前悄无声息的走过去,随后在棕花嘴那条极短的,向下而行的小道,跨过认人践踏的索桥,在冰凉的河风中走至对岸,穿过几处院落,再沿陡峭的山涧小道上行一段后,来到几处坟茔的跟前。
阴冷的月光下,满含毒素的野花野草在坟冢上,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顽强地摇曳着它们柔嫩的枝杆。到了这儿,石洋就像是一个挖掘宝藏的盗墓人,在慑人的月光下犹豫过忽儿,随后才从身上抽出随身携带的猎刀握在手里,从坟边擦身而过。又走过一阵,人就完全掩映入弯弯曲曲、穹谷无尽的原始森林,没了踪影。
陡峭的山崖上,黑森森地排列着密密层层的古树。一条狭窄的山道上,只有树顶支离破碎,斑斑驳驳的天空。见此情景,石洋不禁回想起上一次同王笑梅到这儿来时的情景,与此时自己逡巡徘徊的精神,不禁黯然神伤。
天,寒冷又阴沉,头顶上,大片墨色的云絮在风的吹拂下行空走马,迅速移动。
石洋沿着狭窄的山道一路上去,不时可见星星点点的星光在孤寂中闪烁嬉戏,欢乐的闪光明暗不定,稍纵即逝。人站在林子里面看,它总是在前面,等走近时,一切又都笼罩在凄凉沉寂当中,充其量只是微不足道的幽明,并很快就敛迹遁形了,使刚才还跳动的地方变得愈加黯淡。湍流奔腾的涧流在石洋的脚下打着旋涡;月亮让水儿摇晃倒映在水里,一会儿把它弄得七歪八扭,一会儿支离破碎。朦胧中,一丛一丛的杂草被截了下来,在凸起来的山石后面的残枝间摆动。
石洋就这样毫无声色的在那里呆了许久,后来他实在太冷了,才又悄无声息地沿来时的路倒回山庄。
又过了些时候,这天,终于迎来了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就在昨天夜里,石洋终于又一次和王笑梅通上话,并在手机里告诉他,自己好不容易请上了假,明天大清早就要从成都来看他,石洋知道后差不多就一夜都没有合眼,天刚见亮人就到了都江堰城边的客运中心。
石洋在车站直等到十点来钟才终于在客车的门边接到她,并第一眼就发现她比前一阵在山庄的时候瘦了许多,心里就忍不住的直叫痛。随后他们就一路相拥地搭上虹口的班车回到山庄。
中午过后,王笑梅陪上石洋大大方方地走过山庄前面的那一段稀疏的村落,在冬日的阳光下陪石洋走走停停地跨过白沙河上的那道索桥,经对岸几处散居的院落,又一路倾听着沟壑里传出来的、她们早以熟悉了的流淌声——爬过一段山路后,便见无数准备到这儿来过冬的鸟儿们——大概是不愿意看见她们这样寂寥的到来,便在微风摇曳的树枝上跳来跳去,竭力躲闪。
可能是因为她们分开太久的原故,她们俩都有很多话沉积在心底,可是,尽管她们在这样的情形下,却也难以进行彼此间的交流。这个时候,她们俩的感情都显得特别脆弱,相互都生怕触到对方的某一根抑郁而又脆弱的神经。以致她们只好沿着前面的山道,悄无声息的又走上一阵,再沿着刚走过的路又一路倒回来。
山庄里面的一切景致都和她们在外面见到的差不多,因为这个山庄本来就是同这儿的整个山区容为一体的,以致以各种形式出现的现象和她们所熟悉的景观,都无法使她和他本来想朝着那个好的思绪发展的愿望无法实现,并迫使她们同时都发现,虽然她和他现在还在一起;可是在她和他的意识中,两个人都产生了恍若隔有数年之感。这样的心绪一直持续到她们两人都上了床,情况才有了稍微的变化。可是,不知是怎的,王笑梅刚趟上床不久,突然就悄声地轻哭起来。石洋在一旁等着,直到她止住哭声后,才显得十分笨拙地依偎着她在心头暗暗着急的心想着问自己:“我今天是咋的啦?我可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呢?我就不能打起精神来安慰安慰她吗?……”
夜已经很深了,石洋都怀着对王笑梅那么多年来的那种充满爱和痛惜的心——还依然紧搂着她熟睡的身体,激烈地,而又痛苦的在心头思考着想:“我们刚才那种阵发性的激情从眼下看,应该是延续不了多久了。刚才虽然它来得突然,却去得也飞快。”
接下来,石洋在连续思索——在她们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这些情况的同时,自己就像是一个招来妖魔的人,由于在施法的过程中乱了套,因而感觉有些控制不住她了。他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王笑梅还宁静的躺在自己的怀里入睡,并感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把握得住她,也还能暂时尝到几个小时的安恬、忧伤、美妙的幸福,直到——随着她渐渐张开的眼皮底下闪闪烁烁的、执拗而又痛苦的表情出现;王笑梅醒来了。
72
只一眨眼间,王笑梅两天的假期就过去。
王笑梅走后,石洋又开始变得萎靡和焦虑不安,而且这种焦虑之情还不断的在增强,并使他食不甘味,坐卧不宁,尔后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风化,随着过去那些日子里的每一次行动的动机在他心头出现,他看出,自己过去那种想完全拥有她的念头紧紧地联系着他的那些计划,现在因为眼下的状况会让他全部落空,并一定会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化为乌有。
时间很快已进入到隆冬的季节,整个山区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变得更加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开往虹口的班车,和一些严重超载的货车从大门外经过的时候,才使石洋感觉到自己还存在。他就这样毫无生机的、对生活看不到一点点希望的,一天天熬过去。而且这一阵,他也懒得再往都江堰跑了,因为老那样成天和一些所谓的朋友在一起吃吃喝喝哪有自己不买单的?前一阵他就买过几次,手边一下就感到紧了许多。再说,就算他自己不买单,这来回的车费总是少不了,长此下去,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之外,他这儿有时候也会有这儿那儿的老顾客带上他们的情人,或别处的“小姐”来这里泡上一晚上;前几天就因为他不在,唐文他们还埋怨过他。
这段日子里,石洋唯一的活动,就是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后,这个时候他就会独自来到树林子里;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就不怎么孤独了。因为只有傍晚时分,光明和黑暗才恰好分布均匀,白昼的压抑和黑夜的不安相互抵消,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心灵自由。他总是善于纤毫不让地捕捉这样的时刻。只有在这种时刻,活着的痛苦才能减少到最低的限度。
石洋从不害怕昏暗的夜晚,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躲开这儿的人们,或者是躲开这个叫做冷酷世界的集合体。尽管现在的石洋在这儿的人们的眼里,并不如从前那样让人讨厌了,甚至还很可怜,他也愿意这样做。
有时候石洋闲腻后,自个儿也在山庄找点这样那样的事做上一阵,借以暖和自己的身体、消磨无聊的时光、打发空寂的灵魂。这天,石洋刚干到兴头上,突然听见门外路过的班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那声音他早听惯了,以至当它还在刹车的那一瞬,就带上激动的心情不自觉的朝外面扫了一眼。他希望此时是王笑梅能像过去跟自己捉迷藏那样,给自己一个惊喜的来看自己了,但遗憾的是直到班车在外面启动过后,和他忍不住地再一次朝外面细看的时候,竟惊奇的发现是单莽子自个儿站在路边上,一个劲的瞅着自己直笑。
石洋已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打心里也高兴,于是放下手里的活朝他过去,都临到他跟前,还见他仍没有要往自己山庄走的意思,就朝他笑着说:“咋呢?该不会还要我把斗车推出来!再把你给推进去?”
“不是,龟儿子呢。我在想,刚才车上那个瓜娃子神绰绰哩?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哦,走哇!”
“走哇!进去再说!……”
石洋和单莽子手里各自端上杯茶,不吱声地来到客厅里烧有炭火的火盆边坐下来。石洋知道他上来一定有事,见他不开腔,只好找点无关要紧的先跟他瞎扯,借此缓和气氛。
单莽子叉开双腿坐在炭火边上,只一个劲将双手合在胸前不停的搓。
石洋一边说,一边把双手伸往烧旺的火盆上晃悠。
过一阵见他还不开口,用询问的语气说:“你龟儿子哩,又在装神弄鬼哪。说哇,有啥事?总之,你现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锤子,莫得事,就是想上来和你摆摆龙门阵。”
“摆啥子呢?有事你说。”
“其实也没啥,就是辜缘的事。——你晓得讪,前头我和他去广西那边搞传销,”边说,眨下自己生得好看的厚眼皮,顿下又说:“我这回给他娃痛麻啰,”
石洋不等他话讲完,抢过来说:“我上次在电话头已早把话给你说得够透哩啰,可是,你当时根本就不信我哩,到头来连招呼不打一声就走啰。——我说啊,”
“锤子!也莫得那么严重!——你还不晓得我这次是咋个回来的哇?我给你说嘛,走之前因为没钱,回不来。再说老子也想不通,最后,我只好跑去把他婆娘的嫂子给捅了一刀,这样才逼得她狗日的婆娘把钱退给老子!哦,只退了一半!要不然,我回来得了个毬!——哦,你还不晓得哇?他在外头都接婚呐!当然,这是他不让我告诉你哩,”
“他当然不希望我晓得,”石洋听过单莽子的话,心里虽感意外,更不痛快,倒过来一想,发现也是预料中的事,就接上前头的话说:“是因为——其实,我不说,你也该清楚?就因为之前他在我这里借有三仟块钱的事,还有就是上次我叫他在周公公那里去帮我收那诉讼费和回扣的事!——哦!对了?其实我当时的想法是——他要把那一万,还有回扣收回来之后,就算一分钱不给我,但借我那三仟块钱总该还我吧!——可结果呢?结果是他把钱全吃了个干净!——你说,你说说?这不等于就相当于是他把我给卖毬,我却还得拿钱谢他!嘿嘿!你说安逸不安逸?最可恨的是!这件事我还担了风险哩呀!你想想?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该清楚,给回扣一定是不打条子的。当时是我硬着头皮写的张条子给他!你想想?假如周公公当初不认帐!再假若他回过来告我个敲诈!你说这事算哪个哩哇?当然是我啰!——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他都不愿还我!如今我就是把他抱着啃了也没毬得用!唉——拿钱买回教训吧!……”
“说真的,当时我知道那件事后,也很生你的气呢!”
“我咋晓得他不叫你一起去呢?我只认为你们做事从来都一起干嘛!”
“一起个毬!……”
“唉!……”
“算喽算喽!反正老子这回子是拿给他娃把老子耍来套起啰!但我还是闹不明白!凭我和他的交情!——再说!他把我烧了!自己也莫得啥好处啊?唉!……”
“这你就不懂啰哇!我说啊!嘿嘿!”石洋说到这里干笑几下,用那种苦中取乐的语气继续说:“亲爱的单莽子!这不过是你的想象!实在说,过去我和他只不过是淡淡相交,通过这两件事,现在我早把他看透了。——他这个人,可以给你这样形容,这个形容不单是什么虚伪就能把他说透。——总之这么久以来,他给我的印象是,好像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我面前说的哪一句究竟是真话?哪一句究竟是假话?而且,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听见他在我面前说过一句实话。要想他能说句实话啊,”石洋讲到这里,表现异常激动地停下来稳定过一下自己的情绪,动作夸张的接着说:“要是我没有说错,想他说句实话,除非是天老爷要叫他发慈悲。除此之外,他从来都是一个阴沉恐怖,而又永远都在算计朋友的人。就是说,他心头永远都只有自己,而压根就没有过朋友!——你不信?远的不说,还是拿上次我找他帮忙收钱的事来说吧?这事你刚才不也还在埋怨我!不过你也应该清楚我当时为啥没有找你,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他能还借我那叁仟块钱。可是,后来咋样?他说和别人全分了,这话你信不信?——鬼才信!唉!不信你走着瞧吧?我在分析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理解他的,他就像别的很多人一样,信奉的是拿来主义。也许,我所说的这些对他来说,大概还只是肤浅之见呢?除非我大错特错了!否则,我这些对他的看法,或许还仅仅只是我所看到的一点点。哦,对了。不是说,他因为诈骗的事,在广西那边遭判刑啰得嘛?……”
73
过去石洋和单莽子他们在一起,从来都只你好我好的保持一种平淡的朋友交往,原因是他们这趟人在外面干的全是些见不得天的事,这样的事对石洋来讲不晓得最好,更不会去介入,那样的话,对他是十分危险的,尤其像他们今天这样的对话,石洋还是第一次,并已经感受到不安和焦虑,于是很快停下话来刚打算岔开,单莽子竟又把话接了过去,并说:“既然你我今天已把话说到这氛上,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对辜缘也早和你有同样的看法,即是这样,你何不干脆把话说个明白?’”单莽子说话的时候一直用眼睛斜睨着石洋,紧跟又补充说:“说真话,这一次他真哩把老子害惨呐!”
“他对人一贯是这样。你不信?这是他的本性。是他与身俱来的!——我再给你摆个龙门阵,‘你发现没有?现在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其实个个都是狼。这个狼即包括辜缘,也包括你和我。——我认为,既然大家都是狼。那么,只要我们大家都能够好好地做条狼也就没有什么可悲的。可问题是——悲就悲在,你我都想做一条领头的狼,而事实是我们都又缺乏领头狼的本领。前头你不是刚搞过一阵传销吗?那么,你就一定该知道搞传销全靠的是团队精神。狼更讲究这个!可是,像我们这样,光有领头狼的性格,却没有像狼那样种凝聚团队的本事肯定是不行呢。就拿我现在来说,不也照样是自己在单打独斗!……’”
石洋在讲这段话的时候,不停地把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看上去仿佛他的身体正在经受一阵又一阵痛苦的痉挛;而事实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把自己的心里话掏给别人听的时候,都会有这样那样不安的举动。现在,经过他们如此长时间的倾吐之后,简直就跟在污浊的环境里窒息已久的人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样。后来当两人再次谈到辜缘的时候,就如同已经对他犯了罪似的都摆出后悔的模样,认为这话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江湖上有句话,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这些应该是明白人都知道的。于是他们只好各自在内心下着决心,仿佛辜缘已经在他们俩的心里变成了一具还没有来得及腐烂的死尸,宁可把他埋葬在各自的心里,而不是立即将尸体掷出来,让宇宙去收拾他。而事实上,有很多人就是这样把自己的秘密埋葬的。
石洋原以为他上来呆一阵就要走,几磨几蹭过后天早已黑下来。又喝过一阵酒,单莽子突然对他说:“走哇!总横你都没毬事!干脆跟我一路到白沙街上去耍!……”
自从石洋去年来到这里,也尽管他平常从白沙过上过下,都因为心思不在这上面,所以过了也就过了,现在经单莽子突然提起,心想闲也是闲,还不如冲他去白沙街上多认识几个人。因为他总不能把一个漫长的冬天,还有一个漫长的春天都把自己全捂在这儿。随后便同单莽子一道锁上大门,带上浑身酒气出了门。
单莽子领上石洋去至街上,一头扎进家土窑子。石洋刚进去什么都看不清,只糊里糊涂的踉跄着在变了调的音乐声中跟在他屁股后头,都过去好一阵,石洋才透过一盏粉色的、半明半暗的灯光把里面瞧清个大概。刚想再瞧个仔细,单莽子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说:“我朋友开的,档次虽然一般,但可以随便耍。我给她们说啰,等下就安排个小姐来陪你!……”
石洋还来不极答话,朦胧中,只见一个满脸堆笑的身影快速地朝自己走来。石洋定睛瞧他一眼,却不认识,但凭自己的直感,他断定来人一定是熟悉自己的。
“介绍一下,”说话间单莽子又习惯性的翻过下眼皮,用手指指向来人对石洋介绍说,“老怪物!哦——锤子哦!武烂眼!这哩老板!”
石洋起身同他握手点点头,又坐回椅子上。
“哎呀!石哥嗦,早就听单哥说起,”边说,听他又回头大声朝旁边高喊说:“王婆娘,你过来给石哥泡杯茶,”说完,回头用商量的语气热情的对石洋说:“石哥!你和单哥稍坐一下要得啵?我去对门子拿几瓶啤酒!马上就回来!”
让武烂眼叫做王婆娘的小姐在为石洋泡茶的时候,单莽子身边已经围上有好几个小姐。她们全都和他大方的打招呼,还一个劲叽叽咕咕的相互捏捏,才又回到一边去陪她们的客人。
“哎呀,石哥。你喳声腔噻!刚才那几个,你到底看哪个要得嘛?我好给你留下来!不然的话,等下就让他们给全带走啦!”
“来来来!王婆娘!哦——小静!把杯子拿过来!先把石哥的酒倒起!”武烂眼大声的朝她喊说。
“哦!要得!”小静脆声脆气的应一声,将下半个身子朝石洋贴得够紧的挨着,脸上佯装羞涩状,颤悠悠、娇嗲嗲的拖上自己好听的声音对他说:“石哥!来!我给你整起!……”
那天晚上石洋一定是一个人在山庄里关久的原因,整个人从开始直到回去,人都一直糊里糊涂。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石洋就完全像处在与世隔绝的原始深山里那样,成天在山庄的坝子里无精打采的连走路都没有点精神,并好像找不到有要向前跨出一步的理由,也不觉得有要向前走的任何必要。他有时候心想:“假若自己能够就此扑倒在一棵梧桐树的下面不再动弹,更不再管我这个时候是否还活着。这样该有多好啊!这么一来,树叶就会堆积在我的身上,尘埃也会在我的身上堆积起来,最后形成一个小土包……”
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的日子。
大山本身对人的精神就可能形成重大考验,这样的日子一长,人性的弱点就可悲地显露出来了。
74
石洋从王笑梅的身上已看出对自己不祥的端倪。早已没有在山庄上上班的娟子,有好几次从大门外经过时,都带着疑问的神情,含含糊糊地朝他问说:“石哥,王笑梅咋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你呢?……”
石洋听后心里自然不好受,嘴上却还强撑的朝她反问说:“想她喔?她上次来还专门上你家找过你,你又回了娘家!——她大概过几天又要来喽!”
同样是冬至节这天,王笑梅终于来了,还专门从成都给石洋带来几样好吃的。
这一次王笑梅陪石洋在山庄呆了好几天。几天里,只怪天气太冷了些,所以她们哪里也没有去,并一直都好端端的,只临到这天晚上王笑梅提出明早就要走的那一刻,石洋才从她的神情里发现她过去还从来都没有过的神情,心里就露出种不祥的预感,并带上惶惑的表情往她瞧。
王笑梅可能是有意要这样做给石洋看,发现石洋已感觉出自己的异样后,便使出认真的,也是极其痛苦的神情对他说:“亲爱的!——哦亲爱的!”她在将要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看上去一定是不忍心那么直截了当。——她确实不愿意伤石洋的心,因为不管怎样,从现在算起来,她们毕竟在一起相爱了八年,并都在这八年当中付出了那么多沉重的代价!
王笑梅轻轻的舒过一口气,又吐出一阵好闻的芳香过后,才用极不情愿的,同时也是非常坚决的口吻对石洋说:“亲爱的!我们还是分了吧!”还不等说完,晶亮的眼泪早已珍珠般止不住的从她白晰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你说什么?亲亲!我的宝贝!”
“我是说真的!——石哥呀!我们真的分了吧!……”这时候,她已经带上无限的痛苦和极度的哀伤,泗涕滂沱了。
“不!我们为什么要分呢?好不容易,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我知道都是因为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们不该来这里!——可是——我们再坚持一下!只要我们把今年挨过!——这!这你是知道的!也看到了的!——我们的生意其实还是不错哩呀?当初要不是发生那从来都没有过的非典!还有这倒霉的秋雨!……”
“不要再说啦!亲爱的!你不要再说啦!——你知道吗?我已经有了别的人啦!——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其实这次我——我——我可以不来的!可是!我还是来啰啊!因为——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因为!因为我们终究真真地相爱过八年呀!呜呜!……”
石洋在听她讲述这段话的时候,那心头的感受即像是索命的阎王在向自己宣布死刑,用刀子剜他的心,又更像是有无数的魔鬼手持锋利的、血淋淋的电锯,带上尖利的、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向自己袭来。这样的声音,无论你有多么坚强的毅志力都无法抵消,它足以摧毁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王笑梅艰难的蹲跪在石洋的脚下放声恸哭,她的哭声是这儿整个山区都还从来没有过的。声音久久地萦绕在黢黑的夜晚,经久不息。
石洋双手无力又呆滞的牵着王笑梅的手,忍着心中剧烈的疼痛,绝望的望着屋顶上那个木质的褐色天花板,万念俱灰。人早已经到几近窒息的状态,仿佛整个宇宙都已停止了转动,只有王笑梅那哀恸无比的哭声撕破沉寂的夜空,永无止境的传向漫无边际的沧穹当中。
王笑梅不得不走了,她已经拖过了好几天,再不回去,她的工作将就会让别的人给顶了去。她的这份工作本来就来之不易,即轻松又体面,收入也可薄。
王笑梅和石洋手执手的走在通往回城的山道上,走了一程又一程;从虹口过来的班车经她们身旁过去一趟又一趟。在她们俩的记忆中,还从来都没有过比这更惨淡的时刻了。这时刻可以说是她们所走过的如此漫长的爱情道路的最后末路了,——而且,随着时间的风化,将会越来越黑暗。——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包含着一种魅力,使她们舍不得分开,并使她们都想再在一起呆一会儿,再多呆一会儿,最好是永无休止地再呆一会儿。
待会儿她们的离别也许就是永别了。但是她们现在都还装出后会有期的样子,以种种假象来欺骗和宽慰她们自己,以致让走她们身旁经过的所有熟悉她们的人,都觉察不出来在她们身上有任何可疑的异样之处。
可以这样讲,这时候只要是世间上任何含有永久离别性质的、稍有点儿灵性的东西,对于她们都是一种折磨。她知道,他也知道,她们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在这个就要分开的时候,大概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为强烈;然而,时间也必将会磨灭这种力量。既然他们现在根据实际的情况,认为不得不分手了;那么,分手之后,她们的关系就将会变得更加的疏远;将来还能不能再见面不敢说,即使是见了,那目光都定将会变得更加的冷静。而且,他们一旦分离,一旦抛弃了共同的思念;那么,她们就一定都会有别的新的事件发生,也一定会有新的东西来填补她们心灵的空白,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必将会把她们过去的爱情,和昔日里的那些美好的,值得回忆的东西彻底遗忘。
“哦笑梅,虽然我们就要分手了;可是,压在我心头的话,我还是要说。说真的,我真为我们的过去深感悔痛和惋惜。我甚至闹不明白,”石洋在说话的同时有些无法抑制住袭上心头的隐痛之情,因为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几乎给他一种凛然的感觉。这使他在感情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但他还是用那种非常平和的语气对她说,他说:“你为什么非得听你妈的呢?你知道吗?你妈是在拿你为她自己作交易啊!就是说,她是在用你陪她作赌注!你妈表面上说是在为你将来的幸福。可是,你真的就能如你妈说的那样,就真能得到幸福吗?你好好为你自己想过没有?你真的就能割舍得下我们八年的爱情,去重新接受一个同你毫无感情可言的陌生男人吗?另外,你虽然从外表上具有较好的气质;但是,根据你现在的自身条件,我认为,要想找到一个如你所愿的男人,我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短短几十年,你要知道,女人的容颜是经不起折腾的。就现实而言,有成就的男人,他们的年龄一般都会和我差不了多少;而且他们在个人的问题上,一定都应该是和我有相同问题的人。即使是他们没有问题,但因为他们有钱,或因为有事业作支撑,也一定会找一个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更何况你还是走农村出来的。论学历,你仅是个初中生;这么一来,你就只能去选择一个同你年龄相配的了。曾然,他们当中虽然的确也有个别不凡之人;可是,他们的眼光一定会更高。总之,乏乏之人你又一定是瞧不上的。再说,你该也很清楚,在今天这个世上,像我们这样种没有钱的日子,是一定过不长久的,而一些如辜缘那种生得潇洒、英俊的男人,他们往往又喜欢吃软饭,过那种不劳而获的日子。就是说,你喜欢别人,别人不一定就真的喜欢你;或者是,你喜欢的,往往又都是一些靠不住的。当然,就算你对这些都不在乎,也就是说,你甚至可以任意找一个男人把自己嫁掉。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切没有感情的婚姻都是不牢靠的。除此,你现在也再经不起几折腾了,稍有不慎,年龄一晃就去了,到那时你再后悔,只怕一切都更来不极了。——唉!我只怕你到时候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啊!——唉!当初你要是能早遇上一个比我更值得你爱的人,那该有多好啊!也省得我们发生这段不幸的往事。”
石洋的这一番肺腑之言说得那么真切,他原想用这番话来打动她。可是,王笑梅却依然无动于衷,以致让石洋除感到万分痛苦之外,更增添几多惆怅。
75
王笑梅手提石洋在最后时刻,站在由虹口开过来的班车的车门边递给她的、尚存有自己身体芳香气息的一大包衣服,迈上班车和石洋终于分了手。随着一声叹息,仿佛他们的痛苦和重负从此消失了。
呵!那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解脱啊!
当王笑梅感觉到自由时,她才知道痛苦和自由的分量。
王笑梅现在轻松地坐在车上,一头色泽深浓的秀发在风中随意飘洒,闪闪烁烁,熠熠发光,使她的容貌更增添魅人的柔和与妩媚。一种焕发出来的温情脉脉的微笑,在她的嘴角边嬉戏。
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微笑来看,那才是从一颗真正属于女人的心里迸发出来的。她那张因为季节冻得有些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她的女性的、她的青春的、以及她那仪态万方的美,全都从被男人们称之为明日黄花的既往岁月中回复了,并带着她少女时代的希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聚集到了一起。
大地与天空的阴沉不再是她心灵的延伸,并随着她心里怀有的悲凉的消失,它也消失了。一下子,阳光喷薄而出,犹如天空突然绽开的笑。泛滥的阳光倾泻在刚才还阴暗的山沟里,使每一片绿叶欢欣鼓舞,将整个大自然点化成金,把一棵棵阴沉沉的大树、河床里冰凉的石头照耀得光彩夺目,以至一切形成阴影的东西,现在都成为光明的载体。在阳光欢快的闪耀下,可以看见公路下面的白沙河,现在仿佛已经变成了晃闪闪的、欢乐的,一条能让人振奋的惊叹号。
男人啊!请你在为自己赢得一个女人身体的时候发抖吧!否则,在当另一个男人唤醒了她们的激情的时候,你就会陷入和石洋同样悲惨的境地。因为由于她们的出现,你已将自己过去本来平静的生活、平淡无奇的幸福,以当成充满浪漫的激情和幻想,强加给她而倍受折磨与煎熬。
王笑梅这次本来就是念着往日的旧情才来的。尽管她现在同石洋分了手,在感情上却总还是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可是随着她与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对他过去的那份牵挂,就越来越小了;她这时候甚至后悔不该来这一趟。
客车在成灌高速公路上均匀地行驶。她发现,她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周围的景致跟着也愈加清晰,清晰得她仿佛已触到了充满崭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自从王笑梅走过之后,石洋的性格就一天天的变得更加怪癖。他像是为了悼念她们的过去那样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朝河对面的山上走去。那里是王笑梅在的时候她们为了躲避这儿的人们的目光而常去的地方,也是她们心情好的时候常去散步的地方。
这天夜里石洋又怀着和现在同样的心情去了那里,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他们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坟坝当中相遇,实在是件太恐怖的事情了。他们就如同两个生前关系密切,而此时是死后头一次在坟墓外的世界撞见的鬼魂,由于还不熟悉彼此的真实处境,也不习惯以失去自身身体的存在,而在外面突然相遇,因此他们才都相互惧怕,站在那儿索索发抖。
可以想象,现在的石洋和张得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在双方都毫无思想准备的状况下,在石洋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走过的这个山上的坟坝中,他们仿佛一对鬼魂般的人,和另外一个鬼魂般的人突然不期而遇了。
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啊!石洋和张得光就是这样的。他们两个人都惊恐万状,仿佛这样的不期而遇突然唤醒了他们的意识和对过去的记忆,并使他们各自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心路历程。好像生命的终结只有在这种紧张得失去呼吸的时刻才被感觉到,并使他们的灵魂如镜子般的看到了自己的面目,简直害怕得直哆嗦。最后,当石洋从身上抽出那把他随身携带的猎刀。慢慢地,慢慢地;也是迫不得已地朝他一步步逼过去。但只在一瞬间,石洋竟见张得光身挂彩旗般褛褛褴褛不堪的服饰一阵风,末命地朝山上去了。
王笑梅在黄昏时分从大楼里下班出来,与外界合为一体,看见那些成双成对的一张张笑脸,她自己也沐浴在自己的笑脸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埋头苦干过一天的寒意才会从自己的心头消散。这样的景象使她感到幸福。她现在透过她过去和石洋在一起所过的生活往回看,那些场景已被她早已列入最令她作呕的记忆之中了。她诧异自己怎么会与石洋有过那样种长时间的亲密的场景,她诧异当初自己竟会被他所动,并与他携手过了那么多年,将自己尚好的青春华年白白虚度!她认为她过去所留下的最使她悔恨的是,——她曾经是那样激动的祈盼他的手在自己身上糊乱而又热烈的抓捏,并对此做出回报。她曾经是多么急切的渴望自己的嘴唇与眼睛所展开的笑容和他的嘴唇与笑融合为一体,竟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和他的关系有多么不对劲的地方。在今天看来,她甚至发现,石洋当初对她简直就是侮辱和奸污了自己。而这种侮辱与奸污,比石洋他过去所做下的任何事情都更为卑劣。
“是的,我憎恨他!”王笑梅更加痛心的在心头重复说。“他玩弄了我!他对我的伤害,远比我对他的伤害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