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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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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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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悲歌》连载

第八章 较量

37

昨夜里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石洋走出门来,见外面银装素裹,成片成片的雪在凌冽的寒风中裹住一团,满天飞舞,山也朦胧,树也模糊,屋里仅有的那点暖和,一时间让寒风塞满,连雪花也飞了进来。

大清早,石洋同王笑梅只简单的提上个装有洗漱用品的,好看的手提袋,头也不回的从山庄大门走了出去。

张得光因为挂记着他赶着要熏的腊肉,只身上裹了件油亮的长棉袄大清早的就起了床,正独自蹲在铁门边上临时搭建的一处棚子边上的火堆旁边,烟熏火燎地用口吹木炭的火星儿。他亲见石洋两口子紧缩脖子对直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去,并发现石洋在就要出门那一霎还掉过头来瞧过他一眼。

这会儿他很纳闷,心想:“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哇。他明明是掉过头来看过我一眼,咋都和我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呢?”

再过两天就是腊月三十。大清早的,加上这会儿风也急雪也急,外面除了大自然赐予的一片景象外,好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从虹口来的中巴车在湿漉漉的公路上迎着刺骨的寒风开了过来,司机老远见她俩脚踩残雪在路上迎风而行,就嘟嘟地按声喇叭。王笑梅听见,抖抖身上的雪,侧身边走边掉过头来伸手朝车子招招。随着吱地一声响,车停在了他俩的跟前。

车上要比外面暖和许多,却没有几个乘客。两人上车搓了搓手,随便找上个位子刚坐下,车就又沿着曲折的公路淅沥沥地走起来。

雪景对石洋不算什么新鲜事,王笑梅虽说没出过远门,过去在乡下或城里每到寒冬腊月前后,还是见过几次,不同的仅是城里或乡下的雪和这里的雪比起来就显得吝啬许多,感受也完全不一样,特别是当她们此时静下心来后,从车窗的近处一直望至层层叠叠气势恢弘的山巅,这一路美景,对生活在成都平原,且没有出过远门的她来讲,已远不止仅有几分惊喜那样简单;就是说虽然王笑梅已来这儿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样的雪近来也还平凡的见过几次;可是像今天这样的景象,却还是第一次,就连石洋也感到新鲜并惊奇。

车沿着湿漉漉的山道已哗啦啦地走过一阵,石洋好像刚想要开口说什么,手机却突然怪声怪气的叫了,随即他斜睨的瞧过眼王笑梅,才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来,发现竟是张得光打过来的,心就想:“刚才已经够伤他脸的了,这会儿还有脸打手机来?”心想不接呢,又怕真要有别的事,最后才只好勉强接了。

王笑梅因为发动机的嗡嗡声,还有车轮子碾在雪路上发出的嚓嚓声,吵得她无法听清石洋在说什么,只呆在身边用眼朝他脸上瞧。

石洋掐了手机,回过头来,很不情愿地对她说:“他叫我们转去,说是乡上的那位副乡去了他那里……”

“不睬他哩!他这个时候来!——他这个时候喊你转去!哪还会有啥子好事嘛!”王笑梅听见,没好气的答话说。

“看来不转去不行,”石洋想了想说:“你想想看,好歹别人也是一乡之长,况且人已经到了山上。张得光的电话我又接了,这——我看,不转去真的不合适。更重要的是,将来不管好歹,免不了有赖着他的地方。你看呢?……”

“你这人真实在!你就不会说我们走远啦!”王笑梅生气的撅上嘴,朝他丢出一句。

石洋和王笑梅从车下来,又沉默地沿着班车刚才走过的山道,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赶。路上,虽然两个人心头都后悔,可是车都已经下了,后悔又能什么用呢?再说,既然那位看上去还算不上让他们太反感的副乡现在已经通过张得光知道了自己这时候还没有走远,还有啥说的。

回到山庄下面,石洋和王笑梅的脸上都流露出不情愿再往她们都十分反感的上面去,等又磨蹭过一会,两个人才终于竭力的控制住各自内心中的矛盾情绪慢慢地往上走。

坝子里还是同先前一样的冷清,虎子蹲在熏着腊肉的火堆旁瞅见他俩进来后,大概是因为冻得利害的原故,舍不得挪开燃着木炭的火边儿,所以它只是先朝他俩摆摆尾,用劲摇摇头,链子跟着就哗哗响。随后见它四肢用劲的前后一登,又舒展过一下筋骨,才嘴张老大的喷出股股热烟儿,尾巴摇晃的在地上啪哒哒的打得直响,但跟着又一屁股坐回去赖那儿没有动。

一辆快老掉牙的“奥托”车静躺在坝子中央,它看上去仿佛像刚跋过外面那道坎儿给累坏了,这会正热腾腾的瘫在雪地里喘它的粗气儿。

起先他们瞧见坝子里静谧的模样差点就产生了错觉,是瞧见这车后才由不得他俩不信。不过究竟是不是那位副乡,眼下还不好说。

“管它的,这大雪天有谁还愿意呆在这坝子里?”两个人都在心头猜想。

愣神间,应该是她俩进去时脚下踩出雪响的声音让里面的人有了觉察,突见两人嚷嚷地一前一后从餐厅里面大踏步走出来,并更见张得光迈着有那种追一般的架势,手提块熏得发黑的腊肉满脸干笑紧跟其后。

石洋和王笑梅定睛望过去,都肯定的认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一位确实是副乡,可能是气候的原因,看上去比几个月前石洋刚认识他时发富了许多。

副乡奔出门来,三步拼着两步地径直朝车儿那边一路急走。他一边走,一边面朝石洋迫切的说:“哎呀!石老板呀!我是从这儿路过!心想过年了,顺便上来问候一声!可他——你看!——他就是不让我走!还定要叫你转来!——你说!你说!这叫什么话!……”

副乡在讲后面几句话时,人已经坐进奥托车的驾驶室,让头伸出窗来对石洋讲的,但后面的话由于说的急迫,石洋虽然听清楚了,但又好像没有听清楚,是根据他的动作加表情感觉到和用经验判断出来的。还有,从他说那番话的意思来判断,他刚才仿佛是让张得光给押住,是因为他俩的到来才搭救了他,才得以脱身,以致让他那张平常本没有多少血色的脸,这会儿都有了绯红;又因于此,让人很难正确的判断出他讲这番话究竟是在对谁讲;不过,石洋相信他这番话是对自己讲的,其用意不外乎是在为他自己——向他俩解释他今天的行为罢了。

石洋眼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刚才还显得十分冷清的场景,和这种给人极不真实的热闹景象突然乱作一团,竟不知该讲什么好,也来不极讲。愉在这时候,——就在副乡伸手刚准备将车儿打燃火的瞬间,走后面赶上来的张得光竟突然伸手将“托托车”后面的车盖用劲往上一提,并不顾他手里提的那块腊肉干净还是不干净;也不顾车里面干净还是不干净,扔地一下,狠劲将那块熏得黑不溜秋的腊肉朝车箱里塞了进去,还边塞边含糊地对石洋说:“洋洋!你再送五百块钱给他!……”

副乡见此情景,逼得他又旋即从车上串下来,并就地打过几转,才去至车后打开后备箱面将肉提在手里对张得光气急败坏说:“张总!你拿着!这——这成什么体统!石老板!”边说,吞口口水,气喘吁吁回头瞧石洋说:“你!——不要听他的!”

石洋和王笑梅瞅着这样的场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站在一旁傻傻的带上似笑非笑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张得光只尴尬地站立在原地仍然不肯伸手去接那块腊肉,副乡情激之下,只好将腊肉往地上一扔,旋即又串驾驶室很快把车子打燃,临到启动的一忽儿,却也没忘记回头对石洋强装笑颜连声招呼说:“石老板呀!新年快乐!……”

车子嗡地在坝子里兜了个圈,随着呜的一声响,对直朝山庄外边的那条下坎的泥路一溜烟去了。

38

张得光忙碌一大清早,到头来竟讨个没趣,又见石洋两口子如一对雕像向着一个雕像般面无表情的瞧自己看。无奈之下,他只好自个儿低下头瞅那块让副乡丢雪地里的、满是污垢的腊肉。

应该说,这会儿的他只感觉这块腊肉是多么多余的简直让他伤心透了;他这会儿甚至发现这块腊肉是多么的讨厌,讨厌到使他没有勇气从雪地上再把它提起来。但是,假如我们这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他;他那种凝神的、目不转睛的、专心致志的神情,一定会让人认为他是在掂量它的重量。又异或,他更像是在欣赏这块腊肉的膘有多么的肥实。

终于他好不容易才艰难地抬起头来刚要为自己说点啥,不幸的是竟又见石洋他两口子用冰凉的脸膛朝向自己,旋即见石洋又挽上王笑梅的手,面无表情的、慢慢腾腾地走出大门,紧接着,一个声音随了飞舞的雪花,还有呜呜着响的风飘过来:“日得起壳子!”

石洋在这么多年来的与人交往中,从来都算得上是个谦和大度的人,像今天这样只在转眼间就使他判若两人的态度,就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和怀疑;而王笑梅对石洋刚才对张得光在态度上的转变却是大加赞赏。

“我早就说嘛!我不知提醒过你有多少回啦!你看你过去接触过的那么多朋友,有几个不是在整你哩?要不是你现在穷到这份上,我看你还不得汲取教训呢!”王笑梅在说话的同时,下意识的用眼睛看石洋一眼,意思是对他还很不放心,生怕他哪天又心血来潮,好了疮疤又忘了痛。

这时候,天渐渐地已开始放晴,太阳淡淡的悬在比那边的山,高不了多少的上方,将飘浮的薄雾照射得七彩斑斓。偶有几片雪花在半空中不经意的随风飘着不肯下来,它们看上去仿佛是在思考——落呢,还是不落呢?随后才念念不舍地落在地上不见了。放眼眺望,满目全是一片银色的世界。一群群平常不多见的小鸟,可能是因为耐不住森山里的严寒,这会儿迁移到了这儿,在路边的树丛中啾啾鸣啭。

现在,大约是十点来钟,宁静的山区已经稀疏的有了点生机,远处的山坡上,几处人家的烟囱已缭绕着袅袅炊烟。

空旷宜人,白雪皑皑的山间公路上,石洋和王笑梅不紧不忙地又踏上了回乡的路。她们看上去仿佛一对正在热恋当中的情人,不然的话,谁会在这样大雪覆盖、寒气逼人的大清早,在山道上这样如此亲昵,兴致勃勃。——不会的,这儿的谁也不会有这份雅趣。

路还是同刚才一样的湿漉漉,虹口的班车不知啥时候才能开过来。

刚从张得光的九荫山庄出门那会儿,两人都缄默不语的表现出那种烦乱、躁动、焦虑的神情,一时间还越不出那场让人丑态百出的情景,并受那场喜闹剧的场景煎熬着。

出门时,石洋丢出的那句“日得起壳子”,是发自他肺腑深处的,也是他犹如一个观众,给戏终结后的一个最具讽刺性的评价。然而,在这出戏里,他、王笑梅,都又不完全是一个观众。在这出戏里,应该是他们两个都担当了配角,而蹲在旁边的狼狗“虎子”在最要紧的关头也串起老高的当了回配角;它那阵子狂吠着奔得铁链子哗啦啦直响,但只不过“虎子”终究是一条几近年迈的老狗。据听说,它过去在部队里年少力壮的时候,真还见过点儿场面。当时它看上去,仿佛是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其实,它当时肯定是瞅准了扔地上的那块腊肉,才因此为之振奋。

世间上的事有时很无奈,也很奇怪,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走着走着,竟不约而同地爽然笑了。笑,本来对人就有一种传导的效能;到后来,他们竟都抑制不住的瞅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

王笑梅好不容易勉强控制住自己,吁过口芳香的呼吸,才咧开好看的嘴唇说:“刚才的事呀!虽说让人憋气嘎?可是,当你仔细回过神来!还真叫人开心呢!特别是当我们刚离开那会儿!你瞧?——你瞧他那副沮丧得就差那么一丝丝儿就快落下泪来的德性!反正啊!我真是满开心哩哟!其实啊!要说哈!今天啊!那个副乡啊!还真替我们出了口恶气!——呃!还有?如果你当时真的照张得光那爪娃子说的那样!把那五百块钱拿出来!——哦哦!”接着她瞧眼石洋,又说:“说不准,你就没想过他万一真的接了呢?——那才把那个爪娃子好死罗的嘎!你说呢?……”

我看不会,再说,张得光那烂德性,依我看,他应该很清楚,更何况一个堂堂的副乡,哪会一块腊肉就会抻手!至于说到钱的事上嘛,我看,在那样的情形下,就更莫得的事呐!这倒不是说他不爱钱!——你看见没有?当时他那副表情,压根对张得光就是十分反感!特别是当张得光说到钱的时候,他几乎都快给气发毛了!——你没发现?他临走的时候,仅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你想想啊!你想想!即使我要拿,或者副乡也真有这意思,那我也一定只会在事过之后!你说呢?……

就这样,他俩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沿着公路,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在沁人肺腑的空气中,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同散步一样,不慌不忙地在公路上等待从虹口方向开过来的班车。

39

成都同样是一遍节日即将到来的景象,不同的是这些年的城里人都不怎么把节日挂在嘴上,并会在言谈中流露出几许让人无可适从的逼迫感,给人的印象仿佛是随着节日的一天天临近,一下子扰乱了他们日常的正常生活,所以,这种景象应该是在一片不怎样受人欢迎——甚至是厌恶的气氛中产生出来的,但是,在成都的两个火车站,和发往各地的长途客车站,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那里成天都拥动着疲劳不堪的人们。他们全都操着川人的乡音,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这儿,其中绝大部分人会再经这儿转道,然后回到属于他们该回去的地方。他们仿佛从几个世纪前就开始踏上了归乡的路,一路辛酸几百年,今儿才来到这块真正属于他或她们的这座美丽的城市——成都,又好在这儿的人们给了我们这些游子们,各在异乡漂泊了多少时间、多少年的乡亲们莫大的关怀,为她们驱寒送暖,并给了她们在这儿短暂的人生驿站中最大的慰藉。始她们心里本来还残存的那份急切的、思乡的、泪人儿似的脸上,刚才还紧蹙的眉宇间,绽开久违的笑容。

你看那各处像过去码头样的车站,大幅大幅的标语:“欢迎亲人回家!”就足以让她们将身在异乡所经历的一路艰辛终于得以释放,并一吐为快了!

石洋和王笑梅就夹裹在他们当中。按说,他们该算是回到家了;可是,又都没有那种到家的感受,特别是石洋的心里更复杂,并使他有种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起,就一刻也没有停息过游子般的漂泊。至于过去他在家庭和事业上的那一点点,那只不过是他的生命长河当中极其短暂的一个忽儿。那时候,他只感觉自己就如同一个长途跋涉的人或一个长年都生活在大海中飘泊的水手,在经历了暴风骤雨与世间苍桑和惊涛骇浪的洗礼后,回到了一个临时的港湾而已;虽然这个港湾不止他一个人,却由于他生来就是个漂泊又生性孤独的人,所以他那时在这座城市同样是一刻也没有歇息的疲于奔命般的游离于大千之间,以致仍然没有可以与之倾诉和慰藉自己心灵的人,最后才回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临时窝巢,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独自抚舔自己的伤口和受伤的心灵。总之,现在他们的心境比我们上面描述的还要忧伤;特别是当站台里一遍遍的传来那首人们都十分熟知的思乡曲,“天边飘作故乡的云”的时候,更使石洋和王笑梅她们那颗就要别离的心灵感到阵阵的隐痛并两眼漠糊;因为,她们现在就要在这个老地方再一次的分手了;当然只是暂时的分开两天,这是他们在回来之前就商定好了的,让王笑梅暂时回到她父母在城边租住的家里等他两天,待石洋先回去看看自己现在已经不能和黄雅兰扯到一块的家,并借以看看能否在黄雅兰那里讨到几个子儿。

他们在那里暂时分过手,分手后,石洋竟一时间不知究竟该往何处去,因为他知道,黄雅兰在这之前为了她们的女儿,也为她生意上的方便,早已住回了娘家。

徘徊间,他扑朔迷离的在内心深处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探寻,并发掘出许多关于黄雅兰过去可贵的品质;诸如过去她对他和女儿热烈的爱,纯洁的感情;那种纯洁的感情,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然而,那种对他纯洁的感情在今儿,已经变成了过去的往事。随后他又十分苦恼的把这些想法丢过一边,心想:“还想这些干嘛呢?我现在在她的眼里,也许只是分文不值的垃圾。”

石洋想过这些,随后才垂头丧气地转个身,蹬上了开往回家的公交车。

和前几次一样,石洋回到家后还是那么失落。屋里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他仿佛是在对自己生气那样天黑了也不愿开灯,就那么静静的呆上一阵,后来他实在饿了,才开始仿佛偷偷摸摸的在屋里摸索的找寻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出点能够将就吃的东西。他每走一步,每看一眼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跟偷儿走进主人还未睡沉,或可能完全醒着的房间那样。他步步留神,处处小心,但房间里还是会发出轻微的响动,比如某个调料瓶子、锅碗瓢盆,桌子板凳发出的碰撞声,衣服摩擦的作响声,就连他的呼吸也会让他感到十分厌恶。总之他这会儿的神经非常敏感,非常脆弱,使经常产生心灵直觉效应的石洋,会朦朦胧胧地察觉到某种对自己的安宁有害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来自于他同黄雅兰的关系,早已让他自己给隔断了,揽乱了。

40

依照传统的过年方式,该是过了农历的正月十五才算过完年,由于石洋和王笑梅都惦记着尚未完工的山庄,还在正月初五这天大清早就从县城搭上了开往都江堰市的长途班车。

这个年对石洋来讲,该是他一生中过得最难忘的一年。

那天当石洋正式转换角色,以她家未婚女婿的身份出现在她父母以及她两个姐姐的跟前,又第一次同王笑梅一道,正式以未来侄女婿的身份,出现在她家里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亲戚眼前时,那种彷徨的心理是可以想象的,却好在他在她家亲戚人眼里,因为都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更不知他曾结过婚,且还多出种有成熟男人的味道来,以致在她们看来,道也称得上是天生的一对般的过了关;可是对石洋来讲,一时间要面对那么多生疏的面孔,再老练的男人也免不了会表现出几分惶惶的窘态,无意间,竟又给他自己添上了分,但无论如何他是不愿意在她家多呆。想啊!从前石洋在她父母面前,开口一个王师,闭口一个张娘的叫,且年龄跟她父母不相上下,这转眼间便妈一声爸一声的叫,自己想起都难受,以致他现在虽然人已经搭上了往回开的班车,并一直都紧挨坐在王笑梅的身边,都还不得不使他回想起在她家时的那即羞涩又惶恐的一幕幕。

这样的心境一直持续到客车已沿着成都刚建成的三环路绕行的时候,他才把自己的思路转过来,坐在王笑梅的身旁透过车窗的玻璃和依稀高大的建筑,偷眼往自己家所在的方向眺望,并同时唤醒他对过去家庭的怀念,以及自己女儿的欢声笑语和他自己儿时的记忆,但此时只可惜他只能如匆匆的过客一样,和她们——乃至这座本就属于他自己的家园——成都,擦肩而过了。

回到山上的当天,石洋和王笑梅就搬进了学校。

现在,这儿是他俩唯一安身的地方,虽然一切都还乱糟糟,但对王笑梅来讲,有时候她的脸上也会心满意足的盛开花一样的笑容,还有朗朗的笑声。这笑声即翱翔着她欢快的灵魂,同时也是一个真正步入绚丽爱河的少女,在和自己所爱的男人相伴时发出来的,因此,她这种笑声是天地间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以致在她有时走起路来,步履轻快,就像贴在水面上的、若即若离的小鸟;只是,干燥的冬季刚过完,接踵而来的便是潮湿寒冷的季节。这时,各种奇怪的鸟儿从原始的深处不声不响地飞了来,飞到这个现在已经初具雏形的山庄所在的地方。它们大概来至人迹罕至、广漠险峻的地方,来至我们无法忍受的、凝结血液和生命的地方,所以这些瘦削的鸟儿们的叫声,又含有某种凄惨的啭鸣。

山庄照常按照石洋的设想,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应有的改造;而这一阵,郝三总、王一火他们一路;辜缘、单莽子他们又是一路,知道石洋搬了学校后,都接踵而至地带上大帮的人马到来。

这时候的石洋手上虽然没几个钱,甚至连山庄必须的钱都还差一长节,却由于他们刚搬过来,心理上自己一方面需要他们多给这里带来人气,以便能给早已沉寂多年的学校营造鲜活的空气;另一方面,因为他至今都还没有和这儿的人有过任何交往,唯一的钱矮子和他的婆娘,除了给他在心灵上留下刻骨铭心的记意外,也使他更深层的认识到这里的人情险恶,所以他必须要在心理上作好随时与当地发生对抗的准备,并尽可能的获得他们的庇护;更重要的是,石洋必须要把他们从精神上的东西转换成为将来自己在生意上的物质的东西,以期打开自己将来在这儿生意上的局面。因为这些,尽管他们的平凡到来有时候会引起他和王笑梅之间的不愉快,但更多的却是给石洋在精神上带来安慰。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使他坚持这样做,原因是最近他还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郝三总或辜缘他们到来之后,冥冥之中他发现,仿佛总会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不知从什么地方朝他这而窥探;当然这可能是他的幻觉。但是,他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幻觉好像还从来都没有出过太大的差错。

眼下,石洋要趁着手头本来不多的钱,加紧购置为学校下一步的内部装修所需的材料,于是他开始平凡的往返于山庄和成都之间;因为大批的材料上成都去购买,总要比在都江堰的城里买,便宜许多。

一天石洋从成都路过都江堰城里,顺道去看自己二姐。石用见他来,就主动提起让小龙上山去帮忙,任务就是负责厨房。石洋听后二话莫说就应了,并当天就同小龙一道,乐颠颠地回到山上。又过去几天,石洋同王笑梅再一次按照事先例好的材料计划,在成都备齐材料后好不容易有了雅兴,随后就去了城里最繁荣的春熙路。两人刚跨上春熙路就发现是刚经政府改造后重新对市民开放的,放眼一路望去,见整条步行街以和之前大不一样的使人眼前一亮。

王笑梅手挽石洋的手弯,心情好极了的漫步在大街上一路说笑,她说:“你瞧立在那杆儿的雕像简直活灵活现哩!你再瞧铺在地面上的那些老成都人的人物画像,和刻在那上面的图案。说真哩哟!我简直都舍不得下脚啰!——还有啊!你看这街道两边经过重新装饰过后的建筑,我敢说——比我们之前在北京的王府井街上看见过的还要巴适!”

石洋眼瞧她让寒风吹得白里透红的容颜,只满怀心痛又爱怜的心情,听着她春风般比歌还要好听的声音,一声不吭的边看边想:“她真是个惹人疼爱的宝贝。”

但不知是怎的,石洋在暗自思忖的同时,竟又这样想:“这么多年来,她就像我难以读懂的一本书。眼下,我的命运好也罢,歹也罢,反正这个到如今已跟了我多年的她的生命已经完完全全,不可挽回地和我维系在了一起。对此,我是否已经充分严肃和认真地认识到了呢?我这时候除了能够尽可能的爱她和多伸出几分内疚外,恐怕还真的没有。我想我难以充分领会,除非我自己是个女人。”

41

那天石洋同王笑梅从山上离开后,学校就只剩下小龙和一个从外面请来不久的木工师傅老周。因为多数改造学校所需的材料还没有回来,所以小龙每天除简单煮几顿饭,更多时间就只陪狼狗事成逗逗乐。周师傅因为手里拿着石洋的钱,自然会在学校里竭尽所能地找出些事情来,以表明自己不拿老板的闲钱。

老周这人别看他生得瘦削矮小,干起木工活来一点也不含糊。此时他正独自立在坝子中央、在前后各放有一条三角马叉支着的、上面放有一根门窗的边料旁边,正有条不紊的勾腰登步,用二长刨唰唰地刨得正起劲;而小龙也正在一旁逗狗玩。突然小龙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门外竟突然已聚集起一大群村民,同时还发现他们全都脸绷紧了的用不怀好意的眼睛往里面瞧。

小龙只一愣神,立马警觉起来。他知道,在任何其它地方和其它时候,人们脸上一旦出现这种为之僵硬的峻颜厉色,那就意为着一定会有某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就要发生;不过小龙虽然年轻个头矮,却也生得粗壮蛮实又闯社会多年。见此情景他非但没有半点畏惧,反倒在心里盘算——在自己舅舅不在的情况下,自己该怎样去面对即将发生在这里的、不可预见的、很可能是暴风骤雨般的争斗,并使自己在这样的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外面的人越聚越多,已经有人开始明显不怀好意的在朝里面指指点点。同时小龙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外面仔细观察,并惊异地发现那黑压压的一堆人群当中,男女老幼都聚齐了,足有百十号。

小龙断定他们现在这样犹豫的窥探,是因为还没有瞧见自己的舅舅,或者是还缺少几个打头的人,所以才暂时在那里裹足不前。

时间稍一长,外面就有人像赶场、逛街、看热闹,开始说说笑笑在门外来往走动,但在他们看似在说笑的不经意间,其实又很明显的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小龙,他们是在利用和通过这种不经意的说笑方式,或移动中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的一曲一扭,将各自带有对这里面仇视的态度传递过来,以达到或代表众人对这儿的不满;但反过来,这帮人同时又给大门外平常冷清的公路上衬托得异常热闹,不同的只是在这看似热闹的景象背后又充满了危机。

外面的场景大约维持过一支烟的光景,声音突然大起来,并随着声音的起落,人群也跟着开始躁动起来,更有人明白地将目标指向了里面。

小龙的心律也随着外面的骚动而剧烈起伏,脸色也更难看地虎视着大门外,并见人群当中突然走出一帮人来,其中有人用手推开大门径自朝自己走来,而另有几人却明显表现出心虚的散一旁,佯装无事的这瞧瞧那看看。

小龙本就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坝子当中,只不动声色的用毫无惧色的眼神虎视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并同时眼见朝自己走过来的两人脸上都挂上阴阳不定、似笑非笑的峻色离自己愈来愈近,但就在对方快走到小龙跟前的时候,竟又让小龙僵硬的表情逼得不知所措;却终是对峙了。

这瞬间的对峙,是邪对邪,恶对恶的较量。终于,一个明显带有颤抖的问话声打破了仿佛即将一触即发的恶斗场面。只听那人恶狠狠盯小龙问的说:“老板呢?”

“老板不在!”小龙面无表情答道。

“老板回来,你告诉他,这是啥子地方。哪个叫他狗日哩来这里乱整呢,招呼不打一声。喊他龟儿子停下来!”

“……”小龙想说什么,咂咂嘴,没有说出来。

“走喽!哥些!老板都毬不在!等他回来,再给他龟儿子好戏看!……”

42

与此同时,石洋和王笑梅一道,正款款地漫步在成都最有名的蜀都大道上,石洋兴致的边走边说:“是啊!是啊!我这会儿也发觉有点回到从前的感觉,真是久维了……”

石洋陪王笑梅开心地在大街上又溜过一阵,并边溜边想:“眨眼间就到了春天,眼下虽然钱紧,但钱再紧,都该给她添置件衣裳。”想想的,两个人以来到之前王笑梅打工的九龙广场当门,于是石洋便顺道领着她拐了进去。正在选,石洋的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见是小龙打来的,便留下王笑梅由着她的喜好选自己中意的,自己才去到一边的电动扶梯旁边接了。

手机里很快传过来小龙明显带有激动的声音:“哎呀!是舅舅哇?今天这儿才闹热哦!我给你说嘛!今天这儿来了起码有不下百人!可以这样给你说嘛,差不多这儿全组的人都来齐呢!个个凶杀杀!……”

石洋听后心里不由一紧,急忙问道:“啥时候的事?……”

“唉呀,舅舅,就是刚才。你听我说嘛,这些人全是来找麻烦哩!——我才不甩它那么多呢?况且,他们也弄毬不清楚我!……”

“结果呢?”

“莫得事,舅舅。——哎呀!你放心嘛?我不是吓大的!我想:‘你不在,虾子些应该是闹不起来!’——唉呀!你别问那么多!这阵子也给你讲不清楚。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讲!另外,我估计他们明天还会来。我看,你最好还是早些回来!……”

山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虽然石洋早有心理准备,却照样使他感受到疑惑和不安。刚要说啥,小龙的声音又把他的思路打断,并听他冲动的在手机里说:“舅舅。怕个毬!你回来,看我哩!”

“小龙,你听我说!”石洋清清嗓子说,“你还是多留几个心眼,该干啥还干啥,有事等我明天回来再说。另外,假若在我没有回来之前有啥事,你最好让周师回避一下……”

“唉呀!别提啦!那个老瓜娃子!——来人的时候,我看他魂都快吓来没毬得啰!算喽,等你回来再说……”

石洋掐断手机,若无其事的来到王笑梅跟前。

王笑梅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笑容,同石洋一道,满意地手提刚买来的春装走出商场。

外面的天早黑了。路上,石洋不慌不忙的将山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王笑梅听后啥也说不上来,只表情痛苦的眼巴巴望他。石洋不忍心看她那份担忧又好看的脸庞,只坚定的朝她笑了笑,随即挽着她的手臂,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沿繁华的春熙路一路走去。

前面已经讲过,所以石洋对山上发生的事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这儿的人不来找自己麻烦;不找才怪。并且在这之前,他确有一套——甚至几套应对的办法;只是他还不知道这麻烦的事儿啥时候来,以何种理由来;来的又是些什么样的人,来的凶与恶。这些,他还无法判断,他只能在心里面有一个膜糊的对策。所以,在当他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只在一刹那就已拿定了主意,并赞成小龙的说法,以恶制恶。

第二天上午大清早,石洋同王笑梅一道在城边叫上辆私家货车,紧赶慢赶的把昨天采购的材料装完,时间还是到了下午,紧跟着,开始马不停蹄地往山上赶。

在成都出发前,石洋给辜缘去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卖了个关子,只说自己有事要向他请教,并约定下午四点钟在都江堰城里的柳河边上碰头。

往回赶的一路上,石洋一直在心头这样想:“我是那儿不受欢迎的人,我也不需要他们的好感。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会跪下去求他们不成?难道我自己将来在山庄上的生意还指望他们抽起不成?”

很快,石洋和王笑梅就要在都江堰的柳河街口分手了,这时候王笑梅终于将一路的担忧讲了出来,她说:“拉这么多货,你让我一个人上去,万一他们又来了我该咋办呢?”

“不会呢。”石洋想了想,自信的说:“你想想,就是打摆子,还得隔个时间。我认为他们昨天刚来过,从常理上讲,他们定会认为我该已有了准备,这是做事的基本常识。功其不备,百战不殆嘛,所以你别怕。至于下货的事,有周师和小龙就够了。再说,我和辜缘碰头,你知道我的意思?”

王笑梅忧心忡忡的刚和他在柳河桥边分过手,石洋就给辜缘去了电话,随后按照辜缘的指点,在一家茶楼见了面。

茶楼的一间包间里,辜缘和杨红,还有单莽子三人因为三缺一,正无聊的围放在茶房里一间房间的当中机麻前抠三家。辜缘见石洋进来,就兴奋地把自己的牌往当中一推,忿忿的笑说:“石总。快来快来!妈哟!他们两个光整老子!”

“要得,但得先说正事!”石洋和他们虽不是一个道上走的人,却总是老朋友,所以他不用客气。

几人都是道上的老手,见他如此,很快收起笑容。

“是昨天的事……”石洋清清嗓子,刚开个头,又停下来。辜缘见状接话说:“石哥,你不慌,你啥时候是这个样子呢!”辜缘边说边瞅石洋笑,这一笑,仅又把几人都逗乐了。很快,杨红收起笑脸正色说:“听石哥说嘛,都不要笑。”——接下来,石洋才简约的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一遍。

辜缘听完,半玩笑半认真,若无其事说:“哎呀!我以为好鸡巴大的事!就这些嘛,你也把它当回事?不就几个山上的刁民。小猫!……”

善良红听后,正色问石洋说:“这都不是外人,石哥,你说。你想咋办?”

石洋当然不会轻易说该咋办,但善良红既已把话讲到这份上,再不说就显得不合时宜,却也转了个弯,把自己装特嫩的说:“我怕!所以才来请几位大爷给出出主意!”

“假打!”辜缘嘻嘻的把话接过去说:“你那么聪明,会看不出他们来这手?这不是明摆着,他们这种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只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你根本就没有伤到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的具体利益,但又和他们众人的利益都有关,但同时又说明他们都心虚,于是才会有那么多人肯站出来虚张声势。说白点,他们是想通过你去找政府的麻烦,因为这事你必然会去找政府。至于你说那几个‘赞铃子’,”说到这里,辜缘神情诡谲而又奸诈的朝众人笑了笑,接着说:“——当然喽,你是哥,我不敢批评你。不过我倒有个建议,你看这样行不行。——他们不就是想派你点款嘛?我的意思是;首先,你既不是社会上耍哩人,况且今后还要长期在那里做生意;所以,你大爷也莫必要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既是这样,你不如先多准备点钱在身上,只要他们来,你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他们就行了。回过头来你有三步棋可以选择;第一步,拿钱买平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第二步,你立马通知我!——我!——老子!谁左手接钱,老子砍谁的左手!谁右手接钱,老子砍谁的右手!最后还得叫他们成倍的、乖乖的给老子还回来;再不就报警。凭你在场面上的关系,抢劫罪暂时不说,告它个敲诈。只要上了伍仟,定他狗日的罪是没毬得问题哩。这样一来,不就给他们来了个一网打尽啰讪!好了,石哥。我看,话到此为止!还是那句老话,有事你只管给我打电话。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对啦噻?——没得说哩啦讪?”

辜缘说完话,收起自己桌前的烟和打火机,又把钱捏手上数。

石洋看他有要走的意思,就问说:“咋呢,要走嗦?来来来,我陪你们搓两圈!”

“整个毬哦!你不晓得?刚才他们两个整老子二挤一!你看嘛?都弄脱老子几大百啰!——哦!说真的!我和单莽子还得去办点别的事!”说完收起笑容,动情的对石洋说:“你的事情就这样!——你别笑!你龟儿子的别笑嘛?你我之间又不是外头那些江湖朋友!谁还给你龟儿子假打?是真哩有事!”边说,又掉头问杨红说:“你咋弄?搞快点,要不来不急啦!……”

“你别管我。”杨红说,“我和石哥好久不在一起?我再陪他坐坐!”

“就这样嘛?你有事!你办你的!等下我打的上山!”石洋说。

单莽子起身要走的时候,怕石洋不放心,还专门为他打气说:“不得事!有事你打声招呼就行啰!……”

几个人从茶楼里出来,天已经黑下来。石洋和杨红等他们散去后,去了不远的一家泠啖杯,刚喝上劲,王笑梅的手机突然打了来。石洋在接听的时候,起先脸上还挂着的笑,渐渐就开使凝固了。

杨红瞧见,只铁青上脸说一句:“我马上把辜缘他们叫回来!”

43

石洋同杨红走出酒店,叫上辆出租车,急匆匆直奔山上赶去,临到白沙街上的时候,石洋却突然变了主意。随即,两个人在白沙乡的乡政府当门下了车。

此时漆黑的白沙街上,除特别空旷和阴冷外,只有不远处墨色的山巅上,不起眼的眨着几颗仿佛从守墓人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几颗星点,又像是专为在黑暗中窥探人世间一切不祟的秘密那样,在那儿忽闪,只要稍有偏差,它就会牺牲自己仅存的能量,让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样的景象中,石洋和杨红的行为就显得有些贼头贼脑了;不仅如此,就连他们自己也在心头伸出同样的感受,并相互传染。好在现在这里除了一遍寂静,几乎没有别的。

两个人在路边简单的商量过几句,随后从乡政府斜对面的公路边,高一脚底一脚的下到一块约有晒坝大小的、星光下泛着白光的、不平的水泥坝子上,随即就摸了黑,一前一后,沿坝子的三个方向寻过一圈,却奇怪的发现老见不着派出所的边儿,后来好不容易在公路左边里面的旮旯头发现一处黑漆漆,像条巷子样的门洞,石洋这才恍然大悟的对杨红说:“哎呀!难怪我几次同张得光那瓜娃子从这里经过,只听他说这下面是派出所,就是见不着?”

两个人边说边摸索的去至跟前,才隐约的透过从外面往里映射进去的一点点月光,仅能只勉强又模模糊糊,瞧见在那条如同巷子样的门洞稍往里走几步远的地方,立有一道烂垮垮,闭得严严实实的单扇木门,却怎么也瞧不真切,只给人沉闷压抑的感觉。

两个人摸黑一前一后去至门前,石洋在前抬手先朝那门轻拍几下,又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无奈之下,石洋只好又犹豫地往门两边的门方上细瞧,这才发现一旁确实挂有块斑斑驳驳的、退了色的、白底黑字的、写有派出所几个大字的吊牌,并同时发现这门的当中还另有一扇更不起眼的、人经过一定须要勾了腰才进得去的、更加朽蚀的小木门。犹豫间,石洋刚试着用劲将那门往里一推,旋即又用劲把门给扶住,跟着杨红就忍不住哧哧的笑了说:“锤子!是不是走错毬啰!要不就还有别的门,不然咋会是这个样子呢!连门都要夸啦?……”

石洋透过扶着的那道要倒的门的缝隙,发现里面却有一条黑黢黢,约有几米深的巷道,巷道的前面还挂有盏忽明忽暗,鬼火般的灯泡,凭直觉应该没错。

两个人都忍俊不禁,却又不便笑出声来的由杨红帮着将那扇破门稳稳地挪了边上,才换口气哧哧的同时说:“嗳呀!走哇!进去试试嘛!要不然!进去问一下也行嘛!你说喃?……”说到最后,两个人才终于止不住嘿嘿的笑出声来。

两个人贼一样,高一脚低一脚,手摸墙面,在漆黑如洞穴般的窟窿里,小心翼翼踩着龟背一样的疙瘩路,试着往里走,临到里面才发现确实是一处歪扭着的四合院,并瞧见里面每一扇门的上方全钉上有巴掌大小的木牌,有几处还亮着灯。凭直觉,这儿应该是派出所不得拐,但奇怪的是里面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又纳闷过一阵,石洋才跟偷儿似的屏住呼吸,怯生生问的试着往里喊声:“喂!有莫得人哦?……”

很快,一个宏亮的声音从一间屋子里传了出来:“哦!哪个?有啥事?”

一位仪表堂堂、威仪十足的警官,身着一套笔挺的警服,从一间亮着鬼火般的屋子里跨出来,用审视的眼光站在原地迎他们。

石洋在前,杨红在后,两个人都表现出怯生的模样去至他的跟前,石洋才试探的朝他问说:“有点事,想请你们出面帮一下。”

警官听见,闷闷不乐立在原地,闪着自己特有的职业眼神,借从屋里散射出来的灯光又把他俩看了个仔细,边看边心想:“这两人是走哪儿冒出来呢喃?即不认识,又不像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再说,这偷鸡摸狗的事,哪会有让自己出面帮呢?这不叫人笑掉大牙!”

警官尽管心里生气在这样想,却也不便发作。又闷过一阵,才忍住心中的疑团,算不上客气地把两人让进值班室,接着又用他非常专业的眼神朝他俩扫过一眼,带上满肚子疑团,用探寻的口气问说:“讲哇。有啥事?”

“是这样的,前不久,我向乡政府租了块地,就是前面从前的白沙小学,打算用来改做山庄。”

——可能是因为石洋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也可能是因为他还不习惯让警官用这样种审视的眼神盯自己讲话的缘故,话刚讲到关键地方就打了住,但好在他把自己同乡政府签合同的身份掏了出来,并把乡政府推上了前排,当然也有用乡政府压他的意思,并同时还伸手将自己和乡上所签的合同朝警官递了过去。

警官迟疑的把合同接在手上,借幽暗的灯光往上面的红巴巴瞟一眼,才犹豫的狞上脸严肃的说:“说嘛,究竟有啥事?……”说完又瞟石洋一眼。

“这样的,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突然涌来百多个当地的村民在我那里闹事,并把我的侄儿打伤了;这是昨天的事。今天,也就是从刚才一直到现在,村上又来了百十号人在我那里闹事;所以,我才只好来看看能不能请你们出面干涉一下。这事要真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事情已经说清楚,接下来应该是警官思考的事,可是,问题出就出在石洋说的后面那一句,弄得我们这位警官心里很不舒服,于是用明显带有几分情绪的,和一名警察惯有的态度,坐那儿直盯石洋。

石洋心知自己后面的话说过了头,只是说出口的话收不回去,但也心知这住乡派出所有一半的碗是揣在乡政府的手里而硬撑着。

一时间双方都陷入到沉默当中,却由于石洋心担着王笑梅和小龙,实在拗不过他,开口说:“警官,刚才我那句话确实说得有些冲动,”石洋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面部表情。跟上又说过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软话,这才终于发现他本来还明显带有几分愠怒和紧绷的脸,终于有些松驰的迹象,就更进一步说:“是郝三总叫我来找你哩。他说他是你的老朋友。”

刚才在值班室里的那一忽儿宁静,仿佛是正义与邪恶的对峙。现在因为石洋这一段好话,才终于打破这片该的僵持局面,并让我们这位警官从心理上,作为一名人民警察那不可动摇的威严得到满足,于是才终于接石洋的话,开口问他说:“你说的郝三总?是哪个郝三总?……”

石洋说:“……”

“他呀!他是从我爸和他爸开始,就是朋友啦!哎呀呀!嗨!你早说嘛!”说到此,瞥眼杨红,又说:“你,我虽然不认识。不过,你这位朋友我倒真眼熟!……”

“我认识你,你是皮善人。”杨红很老练地接上一句。

其实石洋是在情急之下才讲出的这段假话,但也不全是假话;是前不久石洋上郝三总那里,郝三总亲口告诉他,说是这所里有他一位好友;而此时石洋讲这话,心想即使不是此人,能借郝三总来套个近乎该没问题。更巧的是恰在此时,郝三总竟鬼使神差,给石洋打来了电话。

石洋激动的把手机捏在手心,只草草的同他讲过几句,将手机往皮善人递了过去。

“哎呀!妈哟!招呼不打一个!刚才差点还弄出误会来啦哈!莫得事!都是自己人嘛!——哦!说真哩!局长他老先人我就不给他说话喽!哦,哦。你一定要陪局长他龟儿子哩老仙人吃好、喝好、耍好!就这样,就这样,哎呀!……”

皮善人刚和郝三总通完话,辜缘跟单莽子恰好从外面摸进来。皮善人见辜缘就招呼说:“辜缘,你来干啥子哩?……”

“哦!妈哟!我的哥!来给你请安哩噻!”说罢,瞟眼石洋。又说:“这才是我哩哥!——石哥!你肯定不认识哇?……”

皮善人一边听,一边拨起了电话。又一会功夫,外面就传进来悦耳的喇叭声。

皮善人听见,就说:“走哇,外面在等接头呐。先上去看看再说……”

皮善人话没说完,辜缘突然抢话说:“你可千万不要带枪哈!——你甭给过去我老爸子一样!我是最怕枪哩哟!”辜缘见皮善人起身出去,随他身后夸张的玩笑说。

44

黑沉沉、模糊糊、乱糟糟的学校坝子里,总给人沉闷、压抑的感觉,没有一点生机。左一堆又一堆的建筑材料和建筑垃圾,恍若外面山上疙疙瘩瘩的坟冢。那些看不清模样的人们,仿佛刚才还躺在坟冢里没有腐烂的僵尸;而这些僵尸——它们生前都是这儿的主人、亲戚、熟人,是趁着这个属于它们的黑色世界才到这儿来相聚的。它们即像生前有仇那样的个个峻颜厉色,怒目瞵睁;又更像是在这儿找寻它们生前的灵魂,并带着股股磷焰遂意的四处乱窜;还有许多这样的灵魂这时候大概还躺在棺材里、散布在魍魉的山林间、倦缩在伤痕累累的白沙河里;更多的,则是飘浮在这正在改造中的学校的上空。它们那一双双燃烧着磷火一样的眼睛,一副副憎狞恐怖的面孔全都朝这里面幽幽的窥探着,仿佛久未进食的狂兽,嗷嗷地随时都准备将这儿的一切残酷地分而食之。而他们现在的情形同它们刚好一样,只是由于刚才双方熬的时间都太久了点,这时候对方已散去一部分,这样才使小龙和王笑梅他们在精神上得到点点松弛和喘息的机会,但剩下的人和小龙他们仍然是对峙的。

石洋他们一行三辆车,由皮善人车顶子上闪着警灯的警车打头开进坝子的时候,那些刚散去还没有走远的,和这里还没有散去的幽灵般的人们,连同外面那一小断村民们的住宅,只在一瞬间就沸腾了。很快,这里的热闹景象跟着就丝毫不逊于过去看坝坝电影前就要开演的场景,只是心境不同罢了;但是,当石洋他们一行数人依次从几辆车上下来,站在仿佛乱糟糟的坟场时,对他们还是起到几分震慑的作用。来人当中,皮善人同所上几个值班的不用提,只乡上就来了五人;当中有乡政府的政法委书记、一位从市里下来度金的第一副乡长、乡上管土地的;另外两人石洋搞不太清楚,总之都是乡上的头头。再看石洋他们这一帮,全都使出肃杀狰狞的凶像。

与此同时,在离学校下首通往砖厂紧临弯道的悬崖边上,一个幽灵般的身影,闪着仿佛走魔窟般的洞穴里射出来的两道磷光样狰狞的双眼,并死死地朝学校盯上忽儿,随后,那个鬼魅般的身影朝学校的方向满意地点点头,很快又消失在夜幕之中。

皮善人他们刚下车的时候,里面经过了忽儿短暂的宁静,跟着就有人开始豁出去一般打算为他们的人壮胆,而起先真正闹得最起劲的人,此时却没了踪影。随后,村民们的声音就像这儿学校背后白沙河快断流的、一波一波的、坚而不挺的波涛,回荡在坝子上空,到后来竟又变成门可啰雀的静。

这会儿皮善人他们一行,恰好在由他们让出来的一条狭小的空间鱼贯而入,看上去有那么种夹道欢迎的味道。

“闹够啰嘛!差不多啰嘛!该回去休息啰嘛!”

“村长呢?村上的书记呢?治安组长呢?组上的组长呢?还有村上管治安的!都到这里来!”

人群里出现一阵短暂的躁动,跟着,那些小角色们便全到了他们组织的跟前报到来了。

现在,场上以出现了明显的分化。单从人数上看,村民们仍然是绝对的多数;可是,这儿的人却更绝对的代表了多数。他们不仅代表着这儿的人民,而且更代表了国家赋予他们的责任和权力;即使今天他们不是站在这儿,那也一定是别的他们或她们站在这儿以同样的姿态体现。

“刘一手!”这是村书记的小名。

随着乡政法委书记一声叫喊,一个响亮的声音应声出场:“有!”

声音听上去即紧迫,又表现出十分乐意。

“叫他们组上找几个代表出来!别的人!全叫他们回去!——吵啥子吵!这还像啥子话!”

人堆里大约站出来有十来个人,由乡上的干部一道,去了石洋临时为他们腾出来的——过去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随即关了起来。

小龙这时候恰好恶狠狠,骂骂咧咧地同辜缘他们站一起。所上的皮善人几人,同组里刚围上来的几个男人,在一旁说着什么。

院子里现在仍然还剩下有百十号人,而这些人当然不会轻易听几个乡政府的。想想也是,而今在这虽说不上避静的山沟沟里,要遇上这样的场景真还不容易,所以他们当然只会暂时散在一旁,不怀好意又兴灾乐祸的朝他们和办公室那边盯着,然后再试探的寻找机会。等又过去一阵,就有人开始朝石洋这边聚过来。

现在,石洋已不可逆转的成了他们的众矢之首。王笑梅担心石洋的安全,早已从办公室隔壁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满怀痛苦并坚决地站在了石洋身边,随时准备用自己女性娇嫩的血肉之躯,捍卫自己的男人。

石洋瞧着院子里乱糟糟一大片人堆,和严严实实的几层围在自己身边不足一米远的人群;她们当中除了那些大嫂、太婆,有的还抱着正在吃奶的小儿,雪白雪白的奶子让小儿的嘴拉得老长。

起先她们只是怀着满肚子的恶意,后来就有人开始大声嚷嚷了,而有的还是一声不吭,只在举手投足间,将她们需要发泄的愤恨与恶意,含而不露的、粗暴的表情,投在石洋和王笑梅身上。

此时的石洋已经明显的感觉到,仿佛自己早已是被这儿的人抛弃在这里招人唾弃的人。而在她们眼中,他更仿佛是一个作为罪恶标志和产物的恶魔,会给她们带来灾难的鬼魅,人人将得而诛之。在这样的情形下,石洋根本无权在她或他们的当中占有一个位置,并更没有比如下更令石洋和王笑梅触目惊心的事了,那就是后面那帮孩子们对自己和王笑梅的处境心领神会的那种本能,即在石洋他们的四周划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圆圈那样种命运;总之,那就是石洋他两口子与眼前这些大人、孩子们相比,所处位子的整个特殊性。

石洋和王笑梅的心里同样充满了愤怒与刻骨的憎恨——在看待村民们那种畸形的身影;她们的手势、她们的步态,她们的每一个最为细小、最无关紧要的行为,连同她和他们的一切一切,在石洋眼里都是可憎可厌的。但是,石洋又在自己大脑的深处和直观感受中发现她们这种恶意,又仿佛空穴来风。因为她们除了对自己实施耍刁和恣意的谩骂那一套之外,其它矛头又似乎全是冲乡上去的,有那种借事出徐州的味儿。然而,确也有实质性的东西;比如,说他和王笑梅桀骜不驯。瞧见他俩就让人讨厌,看见他俩就叫人轧眼;瞟见他俩就让人恶心。——还有人骂石洋是城里头掉了毛的狗,这会儿领着情人来这儿养伤,说不准还是骗子,是在逃犯。只有一个女人骂得最到位,骂到了点子上。她骂得最起劲、最酣畅、最尽性,简直骂得唾沫横飞。她日妈倒娘一通过后,骂石洋——还有那个小猫(指王笑梅)是到这儿来占她们的地盘,抢她们的饮食,竟还连一点规矩也不懂。她还大声朝众婆娘们建议说:“我呸!——妈哟喂!干脆大家一席口水,把他们这两个狗日低淹死啰!算毬啦!……”

石洋面对这些无端的谩骂和奚落,心里虽然愤恨,也找到了彼此间愤恨和厌恶的理由,却由于他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的对她们,或是对她们这儿的人带有的那种不信任和世俗的偏见,——这种偏见所产生的病变的毒素早已浸染了他的整个心脏,因此,他把她们的一切不祥都归于这个他无法去讨好她们的原因上来,也因此他现在才决定忍受她们的恶意的惩罚,而根本不想从中汲取应有的教训,从而竭力将这些惩罚连根拔除。他做不到这一点,而且还将继续让她们的目的和现实背道而驰,并使她们永远都不会丧失实现在她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惩罚的机会。石洋的这个惩罚,即宁可固执,哪怕是自己最后倒下,也不能让她们从自己的身上赚取到一分一毫的好处;而石洋这样做的理由是——自己眼下的苦水倒都不完。之外,他总不能对别人说,现在他自己压根就是弄来“丫”起的哇。再说,她们也给了他那么长的时间,这时间说起来对他还算是够大方的;于是,他站在她们的角度想:“改造山庄的事儿看看就要完工了,在这个时候谁还能忍得住,谁又还愿意再忍呢?所以她们才对我产生彻底的绝望,最后才不知在一个什么人,或是一群人的恶毒的怂恿之下,对我制定了这个复仇般的计划,并全力以赴的。”

这会儿,那些本来就是世界上最缺乏容忍精神,早就对石洋有模糊的成见,并恨之入骨的她们,看见石洋面部挂着那种不屑的神情,就更激起她们的愤恨。终于,一个婆娘站在后面忿恨的用嘲笑和挑拨的语气对众人说:“你瞧!骂了他龟儿子那么久!——他还在笑哦!真是恬不知耻!……”

石洋早让她们给骂麻木和骂昏了,当自己听到那个女人骂过的话后,——他认为,她们骂了这么久,好像只有这一句骂得还算是从人的嘴里骂出来的,只是他却又不能用她们同样的态度和心理来回击她们。他怕招来她们更多的恶咒,因为他早已认定自己是有别于她们这儿的常人的可怕的异类;而她们亦是这样认为的。

在石洋看来,他们这样一次次狠毒地发泄,其实同样具有可取的一面,甚至对自己是一种安慰;因为这样至少表明,——他们的忿恨是认真的,而不是那种频频使自己的行为失常,从而使得她们阵发性的心血来潮。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又能看出存在于他自身的阴暗的影子,这使他感到害怕;然而,他们的那种敌意和愤怒又是他不可以剥夺的。——现在,他和王笑梅俩人就站在同一个与这里的人类社会隔绝的圆圈里,这种情绪使他和她都深受困扰;但恰就在这时候,小龙突然从后面冲了进来,并以更加愤怒和压倒一切的凶态出现了,并怒目圆睁地用手指指向那个骂得最欢的女人咆哮,——可是,只在一瞬间,就让众人的目光和喊叫声,闪电般的将他的声音撕了个粉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石洋措手不急,也搞不清楚这时候的小龙突然跳出来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为石洋出气,还是在为自己出气,总之,本来眼看就要熄灭下来的火焰又让他以这种特具煽动性的举动,再一次的把她们那种仇恨的热情调动起来,同时还使那些本来散布在一旁的男人们很快围了上来,并一时间逼得双方都一触即发。

小龙在情激之下用手指指着那个女人说:“唉呀——去把你男人喊来!老子给他两个说!要弄,现在就弄!”

一个粗壮的男人很快从人丛中暴跳出来,却慑于种种因素,竟让小龙站了上峰。

石洋这会儿终于感觉自己该站出来说句话了,他认为,在这样险象环身的环境中,自己若再保持沉默,任由事态进一步阔大,势必双方发生冲突定难以避免,于是才终于开始了自今天回到这儿来后的第一句话,那声音听上去虽不如小龙和她们激烈;——只是,当她们听过后,又不得不再一次的激起了她们以更加猛烈,更加恶毒的方式朝他袭来。当时,石洋的那句话是这样子说的,他说:“——你们听说过寡妇村没有?……”

“呵哟!你听他杂种狗日的说话口气好大!……”

“哦哟哟!原来!——你要把我们全村的男人都杀光呀!……”

“嗨呀呀!——老娘的尿都拿给你给吓出来哪!啧啧!……”

“婆娘些!把他这龟儿子哩拖出来打!……”

石洋的本意是打算以让人三分的姿态,并借此机会给她们上一堂法制课。哪想,话没说完,又捅了马蜂窝。恰在此时,一个小女子急匆匆地带着明显的哭声从外面跑来,她边哭边大声的对一个泼妇般的女人说:“妈妈!快!爸爸被他们抓走呐!呜呜!……”

不等那小女子话讲完,只见那女人急得勾下腰就地一连漩了几个转转,跟着双手紧握拳头往天上一举,腿往地上狠劲一蹲:“天啦!……”跟着牵上自己的女儿朝门外慌张的撵了出去;跟着,又一个女人惊呼般跟在她们身后也追了出去,并边追边慌张地朝那小女子大喊说:“死女娃子——你大爸呢?”

“不晓得!好像他朝山上跑啰!呜呜!……”那小女子让她妈牵着,边跑边扭头答她说。

当即在场的人全都知道出了事,而且是大事。一阵躁动过后,对峙双方都含默不语了,凝固的气氛中,只有办公室里还在喋喋不休的,激烈的进行着最后的争论,并使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明显的感觉得到自己心灵里那种受压抑的冲动,同时,也从其相邻者那里发现到这种冲动,并把那种紧张、激烈的气氛传射出来。

此时在学校坝子当中,这种冲动好不容易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压制住,恰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却慢慢地,起先是一条缝,后来就全部打开了。

人们全都紧绷上脸嚷嚷地刚来到露天。因为问题并没有拿出最终的解决方案,接着村民们的情绪又轰响般的直冲天顶。可以这么形容,这种对立的感情,这时候已经比发出来的疾风、惊雷,或大海般的咆哮这类更令人难忘的声音还要大声,并已让普遍存在的冲动把这儿刚才发出的汹涌有力的声音推到了极致。然而,在这学校的院子当中,从前也曾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但那只是学生们之间的戏弄,吵闹罢了。只是,不管怎样讲,也尽管村上那些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村民这会儿好像还没有尽性,但外面的人却已早没有了先前那一阵兴奋的兴致。

刘一手带头和村上的干部首先离开了学校,跟着,有的就叫上自己的男人开始散去。

乡上的人和所头的人看看大概不会再有别的事情发生,也互相打起招呼上了车。随着几声嘟嘟的喇叭声响过之后,一溜烟走了。

学校终于回归到往日的宁静。

石洋和辜缘他们这时候已围拢在一起,并有说有笑的开始了今晚上的总结。

石洋最关心刚才抓人的事,就带着疑问的口气问说:“刚才,真抓了他们的人?……”

“没有,”单莽子慢吞吞的把话接过去说:“看你那边收拾不住,又不便直接插手,才干脆给他们来这一手。——是我们跟皮善人一起去的,本来只打算吓唬吓唬他们,”刚说两句,又停下来笑笑,才接上说:“龟儿子哩本来都睡毬啰,见我们和皮善人一帮人进去,翻的就爬起来不要命的往外跑。我趁势想把它再做真些,有意一把没把他给抓住。结果,嘿嘿!把内裤都给他龟儿子哩扯脱毬啰!”

众人听见,“哄”的一阵大笑。

“晓得不哦,其实今天我们不来,乡上的人也要来。刚才我们往所上去的时候,所上其实早就接到通知呐。”杨红还想往下讲,石洋把话抢过来说:“我说难怪!——当时皮善人刚打过电话,咋个一下子乡上的人就全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