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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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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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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悲歌》连载

第一十二章 午夜的争斗

58

石洋回山庄不久组长就带上几个上年纪的人来到大门外,并开始清扫。

娟子依石洋的吩咐,躲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盛宴。王笑梅和小龙听过石洋的打算,心里虽然好受了些,但仍心有不干,更不愿出去一同清扫。无奈这下,石洋只好自己提上扫帚去至门外。

石洋要请他们的人喝酒的消息经组长传出去之后,很快便引起组上不小的振动。

石洋他们虽然没有能够亲眼目睹组上的人知道这样的消息时,那一张张惊愕的面孔,却也能想象,想象中还仿佛能看见他们那一张张面孔对他更为狰狞的延伸。

石洋同组上的几位上年纪的人一道清理完当门的垃圾,因为担心在晚上请他们喝酒的过程中生出别的岔子来,还特意请来隔壁娟子的老人公——老安过来作陪。

老安一家人因为前些时候在石洋这儿打工而招来组上集体对他们莫名的嫉恨,今儿忽然听石洋说要请自己出来做回合事老,心里自然高兴。

老安同石洋一道,还在天黑前就在山庄上怯生生的候着。待到天快擦黑的时候,终见组长带上一行五人,脸上全都带上陌生又牵强的态度走大门外进来。走在打头的自然是组长,紧随其后的是刚才同石洋一道在大门外清扫垃圾的——过去又过去的老组长,老组长人生颀长,慈眉善目,有种仙风道骨的样;夹在中间的是一位几近中年的汉子,这人石洋从前没见过;后面的两位就熟了,却叫不出名,叫出了名,也对不上号。石洋对他们俩的熟悉是因为每次这儿热闹的时候,他俩都充当组上的主力和激先锋。

他们一根“葱”似的排着队儿,踩着步儿。石洋和老安站在原地远远的迎候,并瞧着这一溜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充满着人间喜剧的队列渐渐地朝自己走来,——近了、近了,更近了,临到离自己还有最后几步的时候,石洋不等众人停下来,只身一侧,抬手往那间等下用来请酒的,请求他们宽恕的房间指了指,笑咪咪将一溜人领了过去。

一张大圆桌上早已经备上有几道吃酒的菜,众人瞧上一眼,便脸露不悦立在桌前不肯落坐,大有抬腿走人的架势。石洋瞥见刚要说——还有,恰此时,见旁边那中年汉子朝石洋对不上号的两人打圆场,悄声说:“坐嘛,来都来啰。”这样,众人才蹙眉弄眼、磨磨蹭蹭、慢慢吞吞、装模作样,还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坐了。很快,娟子强作笑颜,手端传菜的托盘一连往屋里走上几个来回,这才让众人半被压制的、作为胜利者的他们在心理上得到点可怜的满足。

老安看看菜已上齐,随带上天生的鸭声,先嘎嘎的自个打上一串哈哈,才终将沉闷尴尬的场面打开。紧跟说:“吃酒噻!来,我来给大伙掺起!”说话间,已在每人桌前满满地倒上杯酒。

石洋借老安打开的局面举杯起身,笑容可掬地对众人一一点过头,用自己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平稳的把住腔调,不慌不忙抑扬顿挫说:“在坐的各位!也包括老安在内,都是第一次坐一起喝酒!我看,别的暂时啥都不忙说!”说着将话锋一转,说:“今天!为表达我对在坐的诚意!先我自认三杯!大家看怎么样?……”石洋不等众人回神,脖子一伸,抢先第一杯酒干了,又拿起酒瓶哗哗为自己倒上第二杯、第三杯。

石洋干酒时,众人只不动声色,心却在估摸这杯子少说有二两。直到石洋倒上第三杯刚要干,众人这才感觉再如此生硬般僵持实在说不过去,终于绽开笑容勉强说:“来来来!一起整!大家一起整!……”

“不忙嘛!我是这样安排哩!等我把这第三杯酒喝过,再请大家共饮一杯。接下来,我还要和大家单打一圈呢!”说完,自己将头往屋顶子一望,第三杯又哽了。

众人见状,桌子上立马来了气氛。组长趁势虎地起身,满怀激情望众人瞟一眼,连声说:“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来!这杯酒我来给石老板倒起!”边说边为石洋掺了,过程中,众人再也忍不住,各自全端上酒杯起身。石洋见此心里高兴,又说:“这儿除了长辈!全都是我的哥老倌!来!我敬大家一杯!常言说:‘酒杯一端!政策放宽!’来来来!干啰!干啰哈!……”

石洋在同他们单挑的时候,组长抓紧机会为石洋一一介绍。直到这时,石洋才终将平日里最赞的那两人对上号;一个叫钱照岗,一个叫胡立勇;那位几近中年的汉子叫钱好明,是组长的前任组长,并补充说钱照岗是他的倒拐侄儿。年纪最长的那位,组长介绍过后石洋就忘了,只记得他当组长还是人民公社的事。之后,众人开始在热闹融和的气氛中,当真把石洋当兄弟般实话实说的倒出各自之前对他压制已久的忌恨,但总的意思是看在今天石洋为他们准备的这一顿堪称盛宴的态度上,都一笔勾过,并在接下来的交谈中,为感谢石洋为他们准备的这一餐晚宴,仿佛突然激活了他们本来就不怎么开窍的大脑都灵光了,并在言词中对石洋用训导的口吻,和指点迷津的说辞,为石洋挖掘出许多这样那样的、高明和不高明的建议,仿佛石洋将来只要跟他们贴紧点,这个山庄开不开,钱都会朝他滚滚来。

看看气氛已到这火候上,石洋只不失时机的一个劲说:“酒酒酒!”同时更没有忘记眼前的钱照岗、胡立勇,还有这个刚浮出水面的钱好明。他们才是自己在这里最大的敌人。

不知不觉中,话题又回到第一次组里人上石洋这儿来找麻烦的事上来。钱照岗说:“兄弟啊,哥不是说你,你不懂事。你当时稍稍微动下脑筋就知道,我们不是凑你来的。因为你和我们组上,甚至于村上都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说白啰,就是要借你向乡上发难。”稍许,又加重语气说:“吭!要不是我们!乡上咋会每年给咋组上返仟块钱哩?”

“就是,就是,”石洋一边答,一边心想:“不能过于顺他们的杆杆抹。这些人平常不吃酒,啥都不是!喝二两,感觉就是个爷!这样下去还了得!假若我现在不给他们点颜色,将来不让他几个踩在脚下才怪!”石洋想到此,灵机一动接嘴说:“说真的,当时你们也该给我通个气。那样的话,哪怕你们用石头把我这儿的房顶打上几个洞洞我都无所谓!倒过来,我还会借势帮你们给乡上施加压力!——这我懂,当时你们虽然人多,受益的,其实不就你们几大爷!”

众人听石洋这段不软不硬的话,心虽觉着不舒服,却又找不出岔子,又碍在眼前的气氛,于是又把话扯到“水”上来。这回是胡立勇一吞一吐,嘟上他那张肥厚的嘴唇抢话说:“……是不是嘛,等于是嘛,我们组上嘛,我们组上嘛,组上嘛,毬啰!——组上嘛,”

“唉呀呀!我来说!我来说!”钱好明见他口吃说不清楚,刚打算把话抢过去。

“唉呀!毬哦!让我说、说完嘛!——说说说,说起水的事——”

组长见他实在说不下去,就用压倒一切的语气大声呛他说:“说说说!——说你妈个锤子!”众人听见轰的一阵大笑。众人笑,组长也笑,说:“不过啊——当真的说,我们组上的人,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拿水的事来讲,闹归闹,最终不就叫你每年出三百元钱。凭良心,我们也不过愤。”

胡立勇因为组长抢自己话,这会儿还闷闷不乐坐那儿咻咻的生气,话题却以扯到彼此的年岁上来。能到石洋报过自己岁数,见众人不信,急忙掏出身份证来说:“嘿嘿!来哇!验明正身!”

众人捏上石洋的身份证传过一遍,都不住的摇头。

胡立勇这回的话抖得干脆利落,他说:“兄弟!——哦!不对!该是哥老倌!——哦!该是石老板!——看不出来啊!真看不出来!我还只以为你最多三十多点呢?结果你都四十好多呐!——你们看?你们看?我今年才二十多点!啥鸡巴样?啥鸡巴样?……”

石洋说:“唉呀!莫说这个啰!说起我这张娃娃脸,还有我这个个头啊。总之,从小到大,吃亏不少!……”

老组长说:“家宽出少年!”

老安说:“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吃农民饭,长给农民看!”

组长最后说:“今晚我看就这个样子。我同老组长还有点别的事,大家是不是就散伙啰哇?”

石洋抬腕看看表,已近晚上十一点。心想见好就收。钱照岗却余兴未尽说:“组长,有事你们先走。等下,我还想在这儿搓两把。”

组长和老队长走后,桌边上连同石洋只剩下五人。

过去石洋在生意场上有时也打打业务麻将,千儿八百的十打九输,所以,眼下的场合他自然不会打。老安因为石洋,早以豁出去了。

石洋为他们拿来麻将,在一旁看过几圈,发现他们该是酒喝高的原因,出牌时都竭尽所能地用最经典的恶毒语言相互咒骂,且有种指桑骂槐的邪劲儿,担心出岔子,当即掏出钥匙交给老汤,悄声出门。

石洋醉醺醺从屋子出来,见娟子早已回了隔壁的自家小院。小龙还醉咪咪由王笑梅陪在吊脚楼上糊扯。不用问,他一定是在担心石洋才这样喝的。王笑梅见石洋出来,把桌子上收拾后,同他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龙晚上喝酒的情形石洋没能看见,只在同王笑梅上床的时候才朦胧地听她讲,说是小龙早喝弹啰,随后就进了梦的世界。

59

小龙是因为自己舅舅的软弱才使他不堪忍受的。他恨这里的每一个人,并无时无刻都在为他舅舅寻找报负的机会。今天,他犹如一个走出苦难迷宫的人,终于在今儿找上了不止一个复仇的机会和对象。他看到不可逃避的命运和这些狞恶的面孔正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所以在他还没有喝酒之前就下定了决心,不折不扣的为这个决心感到欢欣鼓舞,并卯足精神。

石洋大约睡去有半个小时,而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小龙一身当中最难熬的。他首先把狼犬“事成”放了,随后又来到大门边再次检查过一片由自己亲手锁上的大门,再将山庄里的路灯全部摁熄后,才提上两瓶啤酒蹒跚的去至打麻将的房间,并和他们一道,以同样恶毒的咒骂声,开始在钱照岗的身后罢起穿心膀子来。这是小龙早已观察好的,只有钱照岗离门和灯的开关最近。

他一会说:“割三万!狗日哩!看见没有!割三万!”

一会又说:“虾子!手气好得很哦!起手就是一坎幺鸡!还有三对二条!”

稍许,他又说:“狗日的虾子!又下叫啰!”

众人见小龙如此搅合,全都不再多话了,只有钱照岗实在忍不住,回过头刚说句什么,旋即只感觉头顶上好听的哗啦一声响,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小龙的这一啤酒瓶砸得真够干净利落,不等众人回过神来,房间里已是一团黢黑,每个人都在一阵乒乒乓乓的炸响声中仿佛没了命的往外冲,同时还伴随着一阵阵狼嚎般的吼叫声和撕心裂肺又让人心悸的哀嚎声,将寂静的夜晚撕得粉碎。

“杀人啦!……”

“救命啊!……”

声音如从魔鬼般的嘴里发出来的哀嚎,久久的缭绕在夜半中的山林中,很快把这里睡梦中灵魂已出窍的人们的魂魄拉了回来,同时也将那些正在床上呼哧哧干着私活的人们从床上拉了下来。

人们四面八方的朝这个传来噩耗的地方赶来,当中还夹裹着他们的祖先;——它们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透气的,身上还带着潮湿腐烂的尸体味。空静的夜晚沸腾了。

人们像大海澎湃的波涛被牢牢的大门阻隔,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石洋在一片哀叫声中,闷声闷气的打斗声中赶出门来,见外面一团黢黑,只感觉打斗双方早已裹成一团到了大门边上。寻至跟前,见狼狗“事成”不知所措地夹着尾巴在人群中凶狠地狂呔。不用说,一定是小龙还在缠住对方拼命斗狠。

凭石洋的直觉,心知小龙一定没有吃大亏,至多伤点皮肉。

众人见石洋来至跟前,双方的打斗嘎然停止,仿佛电影在最精彩的时候断了片,将他们灵魂高高托举起来的谩骂声停息。片刻的寂静,静得就像法庭上等待即将对一个杀人犯宣布死刑,或刽子手高高地举起他宰头的屠刀。随即就响起一遍低声细语和半被压抑的嘈杂,那嘈杂声犹如听众被解除了将他们送入另外一个心灵境界的、令人疾迷的力量正在返回他们自身。他们现在所感受到的全部畏惧与惊异依然压在心中。又过一会儿,人群开始涌动起来,并有人疯狂的、呼天唤地的叫喊着让石洋开门。

坝子里的灯已经全部打开,石洋不动声色,仔细地观察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朦胧中,只见钱照岗血肉糊糊地蹲在离大门不远的角落里由胡立勇扶着,小龙让老安死死箍住动弹不得。小龙的跟前,钱好明正在和他凶狠地对视。与此同时,石洋陡见胡老三从大门的铁栅栏上翻过来,在他翻过来时,小龙已经和钱好明又扭作一团。

钱好明见石洋来到跟前,首先对他愤恨的说:“石老板!大家都看见啰哈!好端端哩!是你侄儿先来找事的哈!你看看!他把钱照岗打成啥样子!”随即,他话锋一转,愤恨的说:“狠!说是请我们来喝酒!这哪哩是请我们嘛?我看!这分明就是个阴谋啊!——”他一边说,一边忿恨并奋力地一连往地上狠踹几脚。

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安也不知到该为那边说话才好,于是带上他特有的鸭腔,拖腔拿调,模棱两可说:“就是啊——石老板!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侄儿这样凶狠的人哦!……”

石洋一心都在为小龙暗暗着急,更心知在眼前的情形下,假如双方一旦再斗起来,自己无论如何都动不得手。

情急之下,石洋只好对老安使个眼色说:“你们先把小龙放开,大家有话好声说。”

两个人刚把小龙松开,却不想小龙竟软软地顺势倒在地上。只倒了,但不是倒在血泊中。

恰这时候,一只充满仇恨和罪恶的手却捏上根锄棍从门栅栏的外边伸进来,并连续往小龙的身上恨命砸了几下。外面的人跟着就开始为他的壮举助威。其中一个浑身馊样的老妇人把声音拉得老长的、动人心魄的、抑扬顿挫的,手指龙娃如诉如泣哭喊着说:“锤死他!锤死他!——我——的——儿——呀!——”

外面的人经那老妇人一阵有声有色的哭喊,推门的人和要求开门的声呼更加猛烈。石洋瞧这情形,心知长时间不开门不行,却还是不放心地再次观察过一下小龙,才朝大门外喊声说:“开门可以!不过!刚才你们都看见哩哈!首先是你们这儿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在打他一个人!就在刚才!你们都还看见了!直到他倒下后!外面还有人用棒棒伸进来朝他身上锤!”

石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头还仍然在估摸的心想:“莫说刚才从外面伸进来的那根棒棒使不上劲,大概连小龙身上的痒痒都止不住。”

石洋话刚说完,胡老三突然在他身边悄声说:“锤子,怕啥子怕!有我在,莫得那个再敢乱来!”

石洋听见,疑惑的先愣过下神,才犹豫地打开大门。

山庄的大门就仿佛白沙河上游那道泄洪的闸门,一经打开,人们便潮水般地涌进来。当中的一部分人去了钱照岗那儿,将他们少有的仁慈和关怀全部都倾注给他。

小龙始终躺在地上没有动弹。石洋也顾不了太多,和狼狗“事成”一道,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此时的小龙对他们而言,早已成为令他们怖骇的人。但是,当中绝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他,更没能看见小龙刚才在和他们的人打斗时的那一副凶悍像,此时便争先恐后地挤到龙娃和石洋的周围;最前面和稍靠前一点的,早将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凶残毕露的脸伸进人圈。不过,尽管他们个个看起来都义愤填膺;但他们在他们四周形成的一个半径为不足一米的人圈之间,终究再不敢近前一步。众人都隔着那么段距离站立着,被石洋他们身上所笼罩的那个神秘的怖骇所激起的,不可逼近之势造成的离心力固定在那儿。后面的人一样,他们看到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在身边挤挤挨挨,并受所有人的好奇心的、恶毒的、冷冰冰的表情的影响,他们也就以同样的表情,在人缝中间悄悄挨进去,将他们黑眼睛里射出来的,蛇一般的目光死缠在小龙和石洋的身上。也许,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够把石洋和小龙这样的人,连同那条狼狗一并吓倒。后来,他们自己对这个仿佛业已失去新鲜感的场景失去了兴趣,也由于受到他们所看到的其他人的感染而慢慢地不以为奇了。后来就有人开始如同平日里逛戏坝子那样懒洋洋地散到人圈稍远的地方,并冷冰冰地,也是漫不经心地以那种复仇者和征服者的姿态,把刚才的目光变成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漠视。而他们的这种漠视,又更能使石洋他们感受到无比的痛苦和无助。

与此同时,同样是在山庄下面的那个最为险恶的弯道上,一个狰狞的身影已不知在这个墨一般黢黑的夜幕掩蔽下待过有好久了。它仿佛刚从炼狱般的魔炉里走出来,通体散发出刺目的磷光。——不知它是因为极度的痛苦还是由于极度的振奋,身上不停地溢着蒸馏般的毒汁。一双眢陷的、炼狱般的火眼不停地向这边喷射着仇恨的魔焰。

——啊!燃烧吧!

它忽而在那里歇斯底里的嗷嗷狂叫,忽而发出阵阵怖骇的、撕心裂肺的呜呼,两种声音忽而在夜幕中交替,忽而又混响在一起,久久地萦绕在无尽的夜空。那声音仿佛使它鬼魅般的魔影——连同整个寂寥的宇宙都变得支离破碎。忽然,在它的下首,一个血一样燃烧着的毬体朝它快速地飞驰而来,并使他惊骇的为之一振,随即就借着江心里吹过来的一股妖风般的浮力,并使出他毕生的魔力,快速地从身边陡峭的悬崖攀了上去,然后沿着悬崖的峭壁,在生满荆棘的丛林里一阵狂奔过后,又来到江对岸石洋的山庄对面的山巅上,开始捶胸顿足的咒骂起来:“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你这个该死的洋洋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是谁叫你搬走的!——是谁叫你搬走的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是你毁啰我的一切!——是因为你的搬走!才使我失去了吸嗜的依托!不然的话!我的李思秋又咋个子会再一次的出走呢?我又咋个子会就这样没日没夜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四处寻她呢?——啊!你这个该死的洋洋!……”

就在人们的兴趣快要消失殆尽的时候,派出所的那辆唯一的警车的顶子上闪烁着血红血红地警灯,从下面的弯道上快速的朝这儿开了过来。随着警车的到来,又将人们愤恨的激情即刻调动起来,并很快把他们心中的忿恨转换和带入到难以言喻的兴奋之中,接着就旋风般地朝警车围了上去。抢在前面的人更在第一时间,毫无真实可言地面对威严的皮警官振振有词的、添盐加醋的,对石洋他们的行径转化成为火焰般的污言秽语。公路上,从这一边到那一边,到处都沸腾着对小龙和石洋他们仇恨的怒诉。人们非到相互讲出每个人都知道,并超出其表达和接受能力的说词和谩骂当中而不肯罢休,直到石洋同胡老三以及皮善人他们一行将小龙和钱照岗两人弄走,那些老老少少们都还久久的不肯散去。最后,根据他们一致的感受、一致的见解,并认定在这儿的这么多年来,从来还没有一次像他们在今天夜里这样,是以如此随心所欲、如此事无忌惮、如此过瘾、如此协同一致,也是如此最为酣畅的从唇齿间吐出他和她们最为酣畅的谩骂。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们今夜这样以如此睿智的心灵说话的了,且不受任何的约束。而事实上可以看到,他们是因为久被压制在心灵里的、那种被扭曲了的、丑陋而又原始的灵感降临到他们的身上,并支配了他们的灵魂,因而才使他们集体地体会和经历到那种即是变了态的,却又是神奇的思想和力量充满他们的心。

第二天大清早石洋从医院回来,情形却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据事后经他在娟子那儿了解的情况,应该缘于双方的当事人都趟进了医院,而事儿又通了天,一时间,他们昨晚上那种被暂时窝在心头的股股还没有来得及发泄完的邪火就失去了倾烧的对象,于是便把那股火焰般的邪火化成让人作呕的脏水,一鼓恼地泼在组长和老安他们两家子身上,并一口咬定他们和石洋是串通一气的。大清早地,胡、钱两姓家的人就来到他们的门前,一定要他俩家子垮不了皮才肯罢休。后来经石洋从娟子那儿再进一步了解,这才搞清楚,——原来,老安和组长两人是同母异姓兄弟,是这儿的外来户;胡家和钱家才是钉在这儿的老祖宗。娟子在对他讲这段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女人那种特有的愠怒,并向石洋褒贬不一地讲述了下面这段小故事。据她讲,胡、钱两姓原本是一家子,不知道是他们过去的那一代老祖宗里的哪一个的崽下多后养不活,于是把其中的一个送了那时也是这儿唯一的一户姓钱的、绝了后的外来户。就在石洋到这儿来的前一阵子,两姓人还刚凑一块琢磨过该怎样返祖归宗的事……

石洋知道这些仿佛书本上才有过的传奇故事,除了自己去慢慢咀嚼外,当然不能说别的。只认为既是这样,胡、钱两姓摊上自己就该是件十分有理的事。”

连续几天石洋的山庄都风平浪静,然而,这种暂时的风平浪静同样是因为双方的当事人都还躺在同一个医院里不肯出来。

几天来,石洋和王笑梅的心里都在为这事背上沉重的包袱。

整座山庄从里到外都死一般寂静,也没有一个到这儿来旅游的游客,唯有在当他们凑拢一块吃饭时,才闪现出点点熹微生活的闪光,除些之外,仿佛整个宇宙都进入到禁止的状态,又仿佛是在用这种沉寂的方式迎接着这儿的下一次更为惨烈的争斗再一次到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石洋为了减轻自己,更为了减轻王笑梅那颗柔嫩的、再也沉受不起的那颗沉重的重袱,于是石洋才带上王笑梅去至山庄后面的河滩上散发她们抑郁的心境。

来到河滩上,她们只坐在一处让这儿沙老板们用挖掘机挖出来的,有小山峪那样大的一堆乱石包上面,眼瞧两岸重重苍茫的山林和汩汩小溪般的流水,还有山林里的无数枝叶和折折叠叠流淌的浅流,并仿佛这一切都又在久久地向她们叙叙唠唠的叙述着曾发生在这里的往事;却由于它们的语言太神秘,以致她们根本就无法与它们交流。但是,眼前的这一切景象,又注定了她们和它们就要在它原已负载着过多不幸的苦难历程中,加进去发生在她们眼前的这个新故事;因而它们才依然不断的在向她们发出潺潺的哭泣声,其声调丝毫不比它们几万年之前所发出来的声音凄惨。

她们谁都无心说话,只各自默默无言地承受着内心的哀伤,然后通过彼此间沉默的对视,让这样的哀伤传递给对方,当夜幕向他们袭来的时候还久久不肯离去。直到娟子怀揣不安的心,牵上狼狗“事成”到来,她们俩才寻了她的声音,沿着干渴得还没有完全退却温度的乱石,轻轻的、一步一挨的、闪闪跌跌地往回走。

60

刚来的激情,还有先前的激情哪儿去了?几天来,石洋一直满怀疑虑的为自己寻找这个答案。——是非典吗?有些因素,但不是主要因素,再说,跟前已经是六月中旬了,外面早已传来“七一”那天就要对人口流动解禁的消息。小龙有一定的因素,但他仅仅是给自己横添了麻烦,并给他自己本来十分拮据的手头搞得更紧。后来,石洋终于第一次隐约的意识到,是因为王笑梅在一断时间里那种充满了忧虑的情绪,左右了自己的思想,特别是小龙这件事情发生后,莫说她,就连自己不也照样是眉头紧锁吗?既是这样,那么,就应该是彼此间都在相互影响了。想过这些,石洋很快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并打起精神,到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仿佛已经变回到从前。他相信,没有翻不过的坎,至于眼前的事嘛,最多就是拿钱买平安。

精神上的病源找到了,事情却远没有得到解决。这一阵,石洋除了在心里激起很多可怕的困惑和袭扰外,还经受着另一种考验,那就是事情解决的最终结果。后来石洋好不容易去找过趟自己在背地里称做朋友的皮警官,皮警官也在所里一间办公室接见了他;然而,我们这位尊敬的人民警官却并没有给他带来好的希望,更没有给他颜色。让他更伤心的是,他那天竟对石洋摆出一种贯有的职业态度,一本正经对他讲,即在当事的任何一方都还没有出院的情况下,事情都不作最终的处理。最多只能作为临时性的突发事件,做一些必要的调查取证。

皮警官那天说完话,把石洋独个儿撂在办公室,自己径直去了外面。石洋有些不死心,后来又试着上派出所去过几趟,却发现从前那个酷呆了的老帅哥皮警官对他的态度更有了明显的变化,并仿佛是在明白地告诉他,——钱照岗,还有组上所有仇视自己的人们,早已调动了他们所有的社会力量在对付他。

就因为这些,所以,石洋才迟迟的不肯让小龙出院,并宁愿自己撑破了肚皮,也要让小龙和钱照岗在药费的问题上弄个不相上下。他认为,唯有这样,才能使这桩事在最终的处理上,尽管自己不一定占得上峰,从情理上,却也相差无异。

自从石洋来到这儿,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确也磨掉了他自己不少的菱角,现在又见王笑梅成天都郁积着仿佛再也绽不开的面容,简直让他心痛死了。回过来,又眼看离’非典‘解禁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这么一来,他的心里哪还有为打架这桩事在和他们长期纠缠的心思,但是他心里很明白,要想彻底的摆平这件事,最终只有他自己出血的份,不这样,势必使他和这儿的人的距离愈走愈远,也更和自己上这儿来的初衷背道而驰。

现实已无情地摆在石洋的眼前,也尽管石洋的内心在流着血为自己喊冤,却又能怎么样呢?因为他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即没有任何背景,又没有一点经济实力的外来人,想仅凭个人的一点力量在这里是绝对没有公道可讨的,因为,这里的公众是专断成性的。同时,经验也在告诉他,很多情况下,当一个人想过分迫切地要求得到公正,并将此当作自己的一项权利时,他可能连一点普通的公正都得不到;因为,这本来就是件司空见惯的事。一般情况下,只有在当要求被转换成为一种以专制者所喜爱的方式出限时,他们才有可能会由着自己的偏爱,甚至会给予他意想不道的公正。在这儿的现实中,社会是倾向于它的前者显示比他想要获得——或许比他们应该获得的公证更大的公正。这样,石洋就只能成为一个可怜的牺牲者来成为他们殉难的人。

石洋对上面那些现象过去是解读过的,并曾通过以上的解读进而得到过新的领悟。于是,现在他除把自己尽量的捂住,与之做到最少限度的和组里的人发生正面接触外,暗地里却也凭借他自己是到这儿来投资的身份,——尽管这个投资是很小的,甚至说起来都是丢人的,但事实上却又是这样的。于是,他也开始在暗地里调动起自己的社会力量,进而使自己从心理上做到有恃无恐。从表面上,他却摆出一副弱者的态势,并不再上派出所露面了。

如石洋判断的情况一样,在小龙和钱照岗,以及其他几个村民发生过那场恶斗之后,钱照岗,以及他们的幕后者就调动了所有的社会力量,来全力对付这件他们最为乐意办到和最容易办到的事。他们调动了当地所谓的三叫九流,黑白两道,甚至还调动了那些跨了乡、过了县的本家兄弟,其中还不乏在当地有一点小名气的角色;而这些人的品质和影响力,在这儿远不压于政府的某些职能;再加上乡政府和派出所对当地人的偏袒,对外来人的偏见又和老百姓一脉相传。但好就好在——他们的偏见还是被法律和理性的铁框箍着,又由于这件事儿的起因错综复杂,各执一词。还就是乡上和所上都看到了更深的一层,那就是这事情要处理不好,除会影响到将来其它人对这儿的投资热情外,也由不得他们糊来。另外,从双方发生斗殴的性质上看,这件事仅只称得上是一桩民事纠纷而提不到犯罪那么来得干脆。再者,乡上和所上一些知道点儿石洋的人——同时也知道石洋并不是一个好蒙的人,这事要处理不好,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这么一来,所上倒主动瞅准了钱照岗出院那天的机会,率先做起了他和他们的工作。

这样的结果同样是早在石洋的判断和预料当中,因为石洋早已清醒的认识到,如今早不是过去那个年代,谁也不敢把谁黑办,若不是这样的话,自己纵有浑身的解术也早被这儿的人支离破碎了。——巧的是这天上午王一火给他来了个电话,并在电话里告诉他,他已经找过有关部门的相关领导,并如实地反应了发生在这里——堪称得上是一桩事件的事。

61

电话里,王一火并没有把话讲透彻,但对石洋而言,有了这句话,就等于给了他莫大的慰藉。同一天下午,辜缘同单莽子又鬼绰绰地上了山来,而恰在此时,由于钱照岗他们已经意识到乡上和所上对这件事情将要采取的态度,跟他们想要达到和想要得到的目的相差甚远。他们当初都一致的认为,这件对于眼前穷困到极点的钱照岗来讲,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差不多可以说成是能够明里派款的绝好机会,并借以将桀骜不驯的石洋一举击倒。而今面对这无望的情形,当中的部分人便煽阴风点鬼火地打起了铤而走险的算盘,于是才有人竭力地督促他或借着他的名义,将他们跨了乡跨了县的那些所谓在道道上混的本家兄弟叫上一帮子来,而那些人明里说是帮他钱照岗的忙,其实谁的心里都明白,这年头,谁还会白帮了谁!

单莽子和过去一样,他尽管和辜缘、石洋一道,在离山庄大门不远的树荫下陪他们悠悠地瞎聊,时间稍微一长,炽热的太阳很快就将趟在沙滩椅上的他给晒迷糊了。石洋眼瞧他二翻二翻的眼皮心里正要发笑,无意间却突然发现有几个陌生的面孔,不怀好意的用窥探的眼神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过去。

石洋凭他多年的直觉,很快伸出来不祥的预感,更没了嘲弄和打搅单莽子的性趣,只不动声色地和辜缘一边聊,一边继续往外面观察,直到看见钱照岗头上缠满花花绿绿的、仿佛女人裹在头上的纱巾那样的纱布,一步一挨地领上一群人走至跟前,石洋都没有吭声,只用冷竣的目光紧盯住他。

一时间,山庄的空气凝固了,凝固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辜缘真不愧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手,刚才他虽然一直都背朝大门,现在忽然面对这突入其来的变故,不用说以心知发生了什么,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可是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依然瞧不出有丝毫的异样。

单莽子在朦胧中骤然间嗅到聚拢来的异常气息,他仿佛是因为这种气息扰了自己困盹中的瞌睡才翻了翻厚重的眼皮,随后才很不高兴的、眨巴眨巴的朝他们瞥过一眼,跟着又眯上眼睛。看情形,似乎又睡了过去。

时间在空灵得让人窒息的,也是能让人晕厥的凝固中一点一点的挨过。天空在火红火红的燃烧。

对峙双方的心都蹦蹦的仿佛已跳到了生与死的边沿,并在即将死亡的边沿徘徊挣扎。在这样的关头,生与死只在一念之差。不管那一方,只要稍有不慎,血腥和死亡就一定会在这个还从来没有历经过死亡的地方光顾了。

石洋不知道辜缘和单莽子是什么样的感受,总之,他是这样感受的,并把这样种感受越过了我们的世界,好久好久才从神奇般的惊厥中把就要窒息的魂魄拉回来。

仅凭钱照岗头颅上滚淌的汗珠,煞白煞白的脸,还有闪射无神的小眼珠儿,就一定知道在他到来之前,他的灵魂早该已历经过多么痛苦与怖骇的煎熬啊!

此时,就在石洋的魂魄刚被强拉回来的一霎时,他发现钱照岗仿佛整个人都在心脏的高压下早将自己的胆汁挤兑了出来,几近魂飞魄散,摇摇欲坠了。其他人见此情形,只好带着本来就逡巡与顾虑的,将以群壮而提起来的勇气退却,进而变成徘徊。脸上那种本来还带有点严峻而又凶相毕露的皱纹,跟着也松弛下来。

石洋抓住这一瞬的机会,首先打破要命的沉默说:“钱照岗,有事你尽管来找我。向你这样一大帮的来,假若闹出误会,算哪个哩?……”

石洋话没有讲完,辜缘突然面无表情地从凳子上陡地撑起身来,轻拍下他们当中石洋认为最扎眼的人。跟着,两个人都不啃声地往大门外走去。石洋见此情形,脑海里本来还紧绷的弦终于松驰了,并不动声色地吁上口大气。

辜缘走外面倒回来的时候,见山庄里已经又回到刚才的宁静,这才淡然哂笑几声开口说:“妈嘀个。刚才那几个都是我过去带的小兄弟些,”说到这,他将话顿一下,将眼睛一凛,接着说:“耍长啦!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钱照岗也不打听打听我马王爷长啰几只眼!——哦,我只给他们讲了一句。你是我的哥!……”

单莽子刚才好像真的睡着了,这时候才好像从睡梦中醒过来,又先装模作样在沙滩椅上长躺着很舒服的伸伸懒腰,然后才凛了神笑咪咪对他俩说:“那几个‘青勾子’!过去看见老子!尿都要吓出来!杂种!……”

眼看一场就要发生的冲突就这样平息下来,石洋竟还陷在惊愕中一时回不过神。

因为钱的事,近来辜缘自知在石洋面前说不上话,这一回终于在他跟前做了件长脸的事,心里很是高兴,并为之振奋地就像一下子又找回到过去的自己,把前面的事给抛了脑后,灵感一来,就又开始乐颠颠引经据典说:“啊哈!人们常说!‘磨难和冲突是人类唯一的存在状态!而磨难和冲突又是人类不可获缺的东西!’”

石洋听见,不无感慨的接话说:“是啊!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说到底,我还是同在血盆子里头抓饭吃差不多!特别是在这鬼地方,成天就跟在做贼和走钢丝一般,险象环生!”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眨眼就到了解决这件事的时候。

这天,村上的书记刘一手大清早就来了石洋这儿,看上去还兴致勃勃,见石洋还没有开大门,就自个儿站在大门边朝里面吆呵着对石洋说:“石老板啊!所上通知!上午你和钱照岗到乡上去处理你们的事哈!——呵!劲仗大哟!光所上就要来三个!由刚调来的管所主持!还有乡上的住村干部!乡司法所的!——呵!还有我!……”

刘一手的话说到后来,差不多已经是自言自语了,可是脸上的兴奋劲儿一点也没有减,转身朝向马路上头,往钱照岗那儿走去。

石洋听见追至门外,见他已走出好一截,于是只好在他身后见风使舵朝他喊说:“哦!这样子!既然你要去!那——干脆就我出钱!叫上胡老三的车!再顺便把钱照岗也一到叫上!大家一起走!”

石洋这段话的意思,其实是在明显的利用这机会让大家钻到一起,以便先缓和并拉近一下彼此间那种长期僵持的关系。

“对哇!要得!……”刘一手边答边走。

石洋前几天就知道事情就要在这几天得到处理,也尽管他对这件事情的最后处理结果没有多少把握,但凭他的直觉,应该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是由于他随后再没有到所上去露过面,这样一来,直觉就仅仅是直觉,并对这样的直觉同样没有多大的把握。

其实,现在石洋对这件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并没有报过多的奢求,假若真能够各打五十大板,在他现在看来该是件最好的结局,因为他现在既已认识到自己来这儿是为了求财,而不是要来和谁过不去,所以他现在的观点是,即不愿赢,又不愿输。假如这场官司赢了,对他不利;输了,对他也不利。石洋输得起钱,输不起面子。更重要的是,这官司一旦打输了,搞不好今后的麻烦事还会接踵而至,以致这几天,石洋一直都在为这件事情而困扰。

62

胡老三开上自己“打野”的面包车来到石洋跟前的时候,石洋先眨眼往车肚皮里看了看,见车上除刘一手和钱照岗,其余的位子早已让几个组上搭顺风车的青年妇女重重叠叠地挤了,自己只好默默的猫上腰,将身体蜷缩的让屁儿坐在放在门边上那条只有在超载时才用得上的矮凳子上。

石洋上车前里面本来还热闹的有说有笑,根本没有想到会遇上他这位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更不知道是他叫的车。于是都含默无语。

车子咕叽叽晃悠悠地朝前走。那些本来就相拥一起贴得够紧的她们,此时都随着车儿的晃动塞贴得更紧。石洋瞧见她们热烘烘汗糊糊地粘得舒服,不知怎的就伸出几许莫名的羡慕,好几次都有要借假车儿的晃动,试着让自己的身体也和她们身体的某个部位帖一帖,哪知刚要有向她们贴上的动作,便见她们一双双生冷的目光,和一个个七跷八拱的身体全都用劲避让的拥得更紧,于是只好打消念头,并使他深深的记起,他是这儿不受欢迎的人,将来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她们都势必将把自己视为这儿的不速之客,并厌恶的非要把他排挤到让她们见不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孤独的角落,才肯罢休。

外面,平常还满像回事的山间公路,此时在石洋的眼里已变成一条粗壮的蚯蚓,扭曲的在苍苍翠翠、葱葱郁郁的山林间延伸。

石洋龟缩在奔跑的、遭人唾弃的铁壳壳里苦思冥想:“待会儿,我就要面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等待和面对他们无情的捉弄。”

然而,石洋是不会任人摆布的,后来他拿定主意,只要是一半对一半,事情就这么认了。之外,他为了能够彻底摆脱他们强加给自己的,也是我们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的那些小社会里对外来人的偏见,而愿意在各打一大板的基础上,高姿态的拿出点钱来,以表自己对钱照岗的歉意,并以此彻底改变他们对自己那种扭曲了的思想。

“万一是输了呢?”石洋在心里这样想,“那我就只好给他来个彻底拉豁,哪怕是走上法庭,也要把它扳回来。要不然,我咋向我的二姐交待呢?将来我自己又还怎样在这儿混下去呢?……”

乡政府二楼上那间陈设简陋的条形会议室里,乡上的一干人马早已在那张专用来开会的会议桌的桌前悠然自得,打情骂俏的候上了,见刘一手、石洋他们一行进来,即刻就将脸上的笑容,松驰的面孔收了起来。

从他们的态度上看,一定是因为他们这帮不受欢迎的人的到来,而扰了他们这大清早的雅兴,才迫使他们扫兴的,并极不情愿的正襟而坐。

会议台上之前来的人不讲话,刚进来的人谁也不便讲话,只有刘一手谦卑又讨好地和他们打招呼。他这样做的意思自然是想借此讨得他们——哪怕是稍微有一个回敬的小动作,这样就显得自己和石洋他们不一样,但遗憾的是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向他表示过什么;什么样的表示都没有,于是他只好默不吭声,和石洋他们一样,一屁股坐在离石洋后排一张落了尘埃的凳子上。又一阵短暂的躁动之后,气氛凝固了。

太阳透过满布尘埃的窗棂照射在一张张严峻生冷的面孔上,同时还照射着他们心境各异,惴惴不安的心。

一切都进入到静止的状态,只有弥漫在空中的尘埃、烟头燃烧的烟丝儿,香喷喷的在阳光照跃下自由自在地漂浮中缭绕。

时间在无声的,也是无情的静默中缓慢的朝前移动,这样的移动对每一个在坐的人来讲都是极其残酷的,残酷如使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脱离了自身的躯壳和几近空无。——我敢肯定,这时候对在坐的每一个人来讲,他们的内心都一定在等待和祈盼着一个如同预言般的神灵降临在他们身上,借以支撑各自就要窒息的生命,并从中求得它们给予他们新的力量。遗憾的是,贯穿于整个始终的都是深深埋在他们心间的痛苦和懊恼之情。他们在这个无情的、倍受折磨的煎熬中等待,等待洒落在这间会议室里的阳光快快隐去!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快快来临!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使他们的生命重新获得新生!这样的情形,持续到派出所的警官们到来才得以打破。

现在,派出所一行来了三个人,由于职业的因素,也由于他们今天将要在这儿起到的作用,就注定了他们一定要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在这儿来指导和决策现在这儿的一切的权力、决心和职责;——而他们的这个权力,是我们这个国家早已铸就好了的;——他们的这个决心,是因为他们肩负着国家交付给他们的神圣而又光荣的责任注定了的;而他们的这个职责,恰又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违拗的。

管权他们一行三人当中,还包括有皮善人都兴冲冲地来到台上同乡上那一帮人挨个坐了。他们一边坐一边拍打着扑满尘埃的板凳,并抓紧时间同乡政府那边过来的人热情的调侃上几句,同时还往石洋他们台下微微的点过下头,这样就算是同大家打过了招呼,当然还有暗示今天的调解工作跟着就要开始的意思。紧接着,他们从公案包里拿出来厚厚的一叠卷宗,清清嗓子,很快把众人刚缓过来的神情又牵入到另一种灵魂的境界。

石洋眼瞧台子上一张张熟悉和不太熟悉的面孔,最后把目光定格在管权那张肥嘟嘟的脸上、厚实的身架子上。后来当发现他那张应该是即性感又充满男人魅力的、稍微有些上下翻卷着的、仿佛永远都合不拢来的,并因此扯动着他的脸庞而使之永远都笑个没完没了的嘴唇的时候,刚好是他前面那段话讲到末尾的时候,跟着就嘎然而止了,并将他一切活的神情全都定格在脸上。那副神情恰如其分的、不差分毫的,同石洋以上看到和观察到的正好相吻合。

今天,管权无论从体魄上,还是从仪表上;也无论是从他今天所肩负的责任,还是他担任的职责,他都是这儿所坐的在场人当中最具权威的人。在这儿,他说的话,差不多就是至高无上的。——可是,刚才他所说的那段话,让石洋听来,仿佛是在向在场的人们作一番就职演说。石洋想来也对,因为他听王一火讲,他是刚从别的所调这儿来任职。

只一忽儿的功夫,石洋就听见他又滔滔不绝地把话题转入到了人们都最最关心的正题上来。

管权讲话的声音不大,只恰到好处的让每一个人都刚好能听得清楚。神情威而不怒,却也不失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威严。

人们都以仰望的姿势听他振振有词的说辞。从他那张好看的唇齿间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在场的人感受到近似亲切又不偏离主题。他自始至终都不偏不依,犹如神灵在人们头顶上方展开他闪光般普渡众生的翅膀,让他们感到既是一种辉煌,又是一种阴影,将金子般的真理阵雨似地洒落在众人身上,将人们的思想点石成金。这场景一直维持到他神话般的滔滔声嘎然而止,才让人们卯足了的精神随之松懈。

如石洋所想,结果就是这样,各打五十大板。这样的结果石洋虽然没话说,可事实真的这样了,心里却同样有几分隐痛。

刚才钱照岗经过管所长一番充满神一般的启迪,显然已得到他毕生中仅有的一次大彻大悟,可总不愿意,也不能够容忍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认输,于是,他趁人们的精神刚松懈下来,并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站起身来强打起精神,仿佛一个将要不久于人世的人的自然哀痛那样糊乱说了一气。钱照岗说话的时候,石洋就这样想:“是的,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可能不发出一声叹息就离开他们去天国。”遗憾的是,他的发言最终竟是让他在众人一遍不耐烦的,也是善意的唏嘘声中扫兴收场。

就在人们将要从凳子上离去的最后时刻,也就是钱照岗把话刚说完的忽儿,石洋抓住最后的机会,坚决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决心要抓住这个机会,实现自己在心里早已决定好的对钱照岗的承诺,并以此证明他的大度和借此改变这儿的人,也包括在坐的所有人对他过去的偏见。

众人见他严肃的站起来,只不情愿的把本来已经刚挪开的屁股又落下去。

石洋心里这会儿已没了重负,讲起话来即轻快又明晰,但他知道这时候讲话一定要简明扼要,所以,他不等大家静下来就开始一字一顿的朗声说起来,他说:“在坐的各位,这次发生的事情虽然和我没有直接的责任,确也是因我的侄儿而起,并发生在我的山庄里。所以,在此,我为了表示对钱照岗的歉意,也为了表达我对在坐各位在对待这件事上面的宽怀!现在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我还是愿意拿出五百块钱来作为我对钱照岗在精神上的补偿!并借此彻底化解组里人对我长期以来的误会和偏见!在此,我要说的是!我到这儿来,说到底——是来求财的,而不是要来和谁过不去的;更不是要来和谁斗高低的!……”

石洋还要往下说,话让人打断了。

“好呐好呐!既然今天的事情解决得这样圆满!将来大家就不会再有啥子事哩啰噻!”这话是管所讲的。

“哎呀!石老板呀!你有这个态度!——就这么着!钱照岗,你该满意啰噻!”皮善人听见管所的话,乐呵呵补上一句。

这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事。钱照岗本来还凝固的脸顿时也舒展开来,并表情羞怯地朝石洋点点头,还大大方方来到石洋跟前,同小孩子样同石洋牵牵手。

石洋说出的话当然要对现,当众人前从身上掏出钱,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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