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闪着应急灯的中巴车在朦胧的山道上缓慢行驶,车箱里只有石洋一个乘客,卖票的小妹见他熟了就和他招呼:“哥老倌!这个学校是租哩,还是你买哩?”
“租哩,租了二十年。”
“是搞山庄吧?咋不到虹口里面去整呢?这地方水都没有。又倒远不近。”
来了这么久,石洋已经不止第一次听说这儿的河下面没有水,但这时候的石洋对这些还来不及细心思考,也没有心思去细心思考,他关心的是自己怎样才能够尽快地把山庄建成,并不太相信到了明年秋天,这儿真还会同现在这样;除此之外,他认为——只要这儿凉快,空气清爽;有了这些,就什么都够了。他还认为,没有水——也有没有水的好外;比如蹬山观景,河滩戏水,江心玩石,等等;总之,有了庙子就一定会有鬼上门。这即是石洋多年的老经验,同时也是他认准的死理。
同山里一样,昨夜都江堰市的城里,同样也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并同样也带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雾。这时候,太阳已如一盏灯笼挂在朦胧的高天,将都江堰这座本来不大的城市映照得七彩斑斓,虚无飘渺。浓厚的晨雾中,一切都在朦胧间涌动。那些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国力公司的债权债务办公室里亮着粉色的日光灯。办公桌旁边,刚从大学法律系毕业分配来的小唐正坐在电炉旁边烤火,并见过石洋几次,见他到来,就热情地为他拉过张凳子。石洋也不客气,刚坐下便从兜里掏出包特意为他准备的“中华”烟递给他,跟着又重新递一只在他手上。两人点燃后,石洋直截了当的朝他问说:“小唐,怎么样?我山上早已揭不开锅呐,就等着这钱用?……”
“我不是已告诉过你姐了,上面刚拔了笔钱下来,就是太少,不好分配……”
“你知道,我的钱不多,就三万尾款。唉!苦水就不给你倒呐!总之,我现在真是山穷水尽,连上吊的绳子都准备好啦!……”
石洋同小唐尽管是债务关系,几来几往之后,如今大概也该称得上算半个朋友,所以,当石洋每次谈完正事,总要和他聊几句题外话。这样的话谈过几次过后,石洋不仅发现他骨质里充满股热血男儿的正气,还发现他会在言辞间流露出对自己学无所用,以及对自己公司这类现象的不屑。上一回就因为谈这些,石洋还好心的把他讲的话给挡了半节回去,并且石洋还记得,那次当小唐也发觉自己所说的和与自己所干的工作相悖后,当时就默言不语了,不过每次当石洋,或他二姐来找他,他都会向她们透露点有关公司在还款方面的真实情况。
“还款计划我已经报上去了,把你排在第一的,”小唐对石洋讲的话并不在意,只看过眼他,肯切的说:“只是批与不批,是上面的事,我作不了主。”
石洋本来想给他许点愿,又发现不妥,心想:“对小唐这样刚毕业来的学生,最好还是少说这类的话,搞不准,会引起他的反感。倘若真要谢他,倒不如等拿到钱后再说。这样在情面上都讲的过去。”
石洋想过这些,于是改口说:“是的,小唐,那就拜托你啦。”
说话间,一个早已过了中年的男子踱上雍容的步态,满面春风的从门外走进来。来人个子不高,养得白胖白胖。一张约显浮肿的脸上,长时间挂着踌躇满志的笑。身上裹着吊带西装,让人乍眼一看,富贵中总让人有一种不舒服的味道。
来人刚进门就瞧见眼生的石洋,便只客气地朝他轻点过一下头,去到旁边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自顾自开始剔起他嘴里让烟熏黑的细牙。
小唐见他们不认识,勉强介绍说:“哦,李主任,石用的弟娃……”一边说一边用手往石洋指指,刚要往下说,李主任却很快撑起身来向石洋热情招呼说:“哦!石二姐呀!老熟人!老熟人啦!”刚说过,又仿佛记起什么,问声说:“哦!你是她弟娃?——欠你的款我早报上去呐?——唉!还得慢慢来啊!——唉!我也急啊!”边说,还边起身隔桌子伸出自己肥实的手掌,和石洋握一起摇了摇,又坐回去。
李主任石洋不认识,但早听说过,也知道他调来这儿,只是一直无缘碰上。今天遇上,也印证了公司里别人对他的传说,就一个老滑头,所以石洋今天见他如此,一点都不惊呀。
李主任在公司里的版本很多,归纳起来就是快吃爆的那类老贪污犯,这会儿是用钱买这儿来喝清茶的,所以石洋对他就不用太客气,并在他对自己敷衍的同时,带上半是幽默,半认真的口吻和他解释说:“李主任,刚才我不是在和小唐谈什么过日子,收钱的事!我是在和小唐讨论——比方说像我现在这样种活不下去的情况下,该怎样上吊才舒服点的问题呢!……”
“哈——哈——哈!——”
李主任忍俊不禁的一连几声大笑。他笑,石洋和小唐也笑。
“我说!——小石啊小石!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啊哈!——你!咋个说,也不致弄到那一步!不过你放心!上面会考虑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办公室里已经挤进来好多人,石洋一看便知道都是来要帐的。
起先那些人刚开始进门的时候,李主任还笑容可掬的对他们一一点头,这时候声音更大。看他的表情,已不再是只对石洋一个人,而是在对大家讲了。话讲到刚才那儿,他突然来了个转折,说:“你和你们都知道,这个债权债务办公室刚成立不久,而我这个主任也是刚调来不久。说道底,我这个办公室或者说部门,其实不就是公司设在这里的一张挡箭牌。公司里面设这个部门是啥子意思呢?我不用讲,你们大概也都全晓得,不外乎就是省得你们成天都上公司去找他们那些头头脑脑们纠缠嘛!——这难道不是吗?所以说,我也难啊!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当初调我来这里,我也是整死不来呢!可是,脚肚子哪硬得过大腿呢?再说我这里的职能嘛?不就是他妈下面各个项目部的工程一完,就把一大堆债务表报回我这儿来,跟着就像你们样的债主就找来了。这里,我都得一一地给你们登记核实,随后报上去。接下来的工作,不就是还差哪家公司、哪家单位多少钱,来过多少次。这些,我都得一一记录,然后向他们汇报,这是我们这儿的事。有钱没钱,给还是不给,给多给少,是他们的事。我这话在哪,我都这样讲。总之一句话,大家体谅,多多包涵哈!多多包涵!——哦对了?小唐,你今天还得都给他们一一的登个记哈!然后转到公司上头去!我这里还有点其它事儿,得先走一步!唉唉!……”说着,将双掌胸前一并,对众人躬躬身,出了门。
李主任刚跨出门,众人哄的一下像炸了锅样开始愤恨的议论和咒骂开来。有的骂:“狗日的老瓜娃子!”有的诅咒说:“老滑贼!”更有的朝他骂说:“干脆我们哪天晚上去找条麻布口袋来!把他杂种给装起来甩岷江河喂鱼算毬啰!”
外面的雾已经散开,太阳早已经把城里照得暖融融。
石洋从公司出来,在街上磨蹭过一阵,去了石用的理发店。
石用正端上碗站在店里吃午饭,见他进来就说:“洋洋,将就吃。”
石洋愣头愣脑瞧瞧桌上说:“刚吃过。”
“嫌啥子嘛。嘿嘿!下来干啥子呢?”
“还不是因为钱的事,找了下小唐。”
“对啦!他给你说过没有?他说春节前……”
石洋没等她说完,心神不宁的起身要走。石用见了,急忙转个话题喊他说:“毬哦!刚来又要走嗦?……”
“找三总。”
“疯子!所上这时候班都还没有上!”稍许,又灿烂地盯他说:“你找三总干啥子呢?不是说你们好久都莫得联系啰得嘛?……”
“最近见过三总没有呢?”石洋问她说。
“见过!他还问起你!我说你在山上搞啰个山庄!”
32
昨晚上石洋经几位同学劝回房间的那会儿,酒桌上闪现过忽儿的空档,张得光勉强对众同学劝过两杯,气氛还是没能搞上去,心里就暗暗着急,闪念间他琢磨,——一定是因为石洋的离开才使得自己在她们面前犹如一节“葱”似的一下给掐断了,随即他灵机一动,故作诡秘的拿出他贯有的狡黠伎俩对她们说:“哦,你们发现没有,石洋俩口子在跟前,仿佛我们之间总隔着一层似的?可是,当他真下了桌子,才发现没有他还不行。”
张得光这段话还真讲到了众人的心头,并各自都倒出番自己的高见。
张得光抓住众人议论的机会,好不容易把气氛搞活,等又搅过一阵,劲就全都上来了。这时候张得光借着刚才的油滑腔调,并仿佛此时才真正摆正自己的位子,更使出自己老板的样,借助酒劲,一阵同学一阵哥啊姐的狂叫,说话间还不失时机地带上几句诨话,真把几个同学搞得油腻腻怪怪的乐。终于见众人都有了醉意,这才又趁机邀请他们打麻将。众同学也不推辞,很快到旁边圆起来,可是,色龙他们本来一行五人,现在加上张得光,桌子上就多出两人。光脑壳和芋儿见了就说:“我们买码!……”
哗啦啦的桌子上堂子不“酽”,张得光却将局面把握得既融洽又和谐。时间稍一长,桌边的人因为脚下有火盆,还不觉得什么,光脑壳和芋儿就直叫冷,等好不容易磨蹭到凌晨两点来钟,众人见还分不出多少胜负,这才余兴未尽的带上倦意收了场,并由了张得光领房间走去。刚出门,见外面已淅沥沥下起小雨,还有细碎的雪粒。色龙边走边打趣说:“张同学,你就给我们开一个房间哈!总之,今晚上大家都把床拉来靠起!管它妈的哟!同学会!搞垮一对算一对!”
小小听见悻悻的把话接过去蹙眉说:“我怕!老娘的裤子拴的是死疙瘩!”
带上一路诡谲笑容的张得光七弯八拐地回房间就飕飕的上了床,将终于好久都没有让他翻弄过的李思秋熟睡的身子搂在怀里,折腾有好一阵才睡过去。
色龙他们这时候虽说都倦意朦胧,但是在关于谁先上床的问题上,却都表现出为难的神情。推搡之间,光脑壳同芋儿终于故作大方的开了个头,将脚下的鞋子往地上一蹬抢先靠了床的角儿;小小和仙姑见状,也趁势抢先上床依次紧靠芋儿的旁边。
色龙见众人都合衣上床,自己也不便脱什么,上床后却一定要夹在小小和仙姑当中。她俩自然不依,无奈之下,色龙只好往边上朝仙姑的身子靠。
仙姑见色龙往自己身边躺就朝他来了声尖叫,这一来,色龙只好朝大家谀笑的忿忿说:“妈哟,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看,今天该不会把老子弄来挂凉起!”
仙姑这回主动往边上让了,色龙看见便趁势见缝插针,从小小和仙姑当中挤着躺了下去,又一阵打情骂俏过后,话题又转到张得光身上。
这回,众人拿张得光同石洋做了翻比较,最后得出一个比较统一的结论,即张得光更适合她们的脾味。
芋儿依偎在光脑壳的劲腕中最先入睡;小小和仙姑都各自护着自己的羞处一夜朦胧。光脑壳和色龙啥时候才停止他们身子骨的躁动和那双不安分的手,已不知是啥时候的事。
异日一觉醒来,时间已近晌午,稍带点暖意的太阳已懒洋洋的让薄雾托在高天悬浮的缓慢移动,山峦间可见丝丝蛇样的云在山腰上缠绕着不肯散去。
张得光早已为他们准备好早餐,八宝粥和肉包子是他特意到白沙街上买来的,牛奶和蛋糕同样是在白沙顺便捎回来的;只有鸡蛋和几碟可口的泡菜,还有碗、筷和其它杂七杂八的是山庄上原来的东西,总之把一张圆桌放了个满满当当。
色龙一行从房间来到桌前再一次见了张得光的时候,已早没有了昨日刚来时的那份生疏。张得光更是将自己定位成了他们的挚友,彼此间哥呀姐呀的不亦乐乎,待李思秋磨磨蹭蹭的来到餐桌前,她们恰好已成双配对地去了后面的山林子或下面的河滩上吸取大自然的精华去了。
李思秋好像对什么都没味口,仅仅是为了草草的敷衍下那张不怎样好看的薄嘴唇罢了,早餐过后,自己去了白沙会她那些久违的牌友。随后,张得光带上色龙一行去了趟学校。
一路上,张得光又把自己的过去,悬乎其玄地抓紧时间吹过一翻,听得众人只啧啧的对他赞不绝口,等回到山庄后,跟着又热闹地搓起麻将来;搓麻将的时候,彼此间都照样的延续着昨晚上的人情张子。赌局同样不大,谁也不在乎输或赢了谁;除彼此抬举外,只有打情骂俏才是他们最乐而不厌和最感兴趣的事,并从中得到满足。
张得光正自鸣得意地拿石洋的冷屁股贴自己的脸,一门心思讨他们欢愉,窥探和敲打骗色骗财的如意算盘,且一切都做得不露声色,并使色龙等人将他诡谲的表演和狡黠地言辞认定是——他既有成熟的男人那种幽默,又不缺涵养,更具有现代的男人那种时髦的魅力。
张得光正在得意,突然瞥见辆雅阁车从门外面开进来。当即,他心里先咯噔一下,脸上越过一丝不易让人觉察的不安,待最终确定是石洋同辜缘一道朝他们走来,脸上才终于漏出几丝让人难以捉摸的笑,极不情愿地向他俩打了招呼。
石洋这会儿早已猜透了他的贼心,只不便在众人跟前把他揭穿,还装住若无其事地瞟过他一眼,厌恶的随口哼过一声,绕到众同学跟前歉意地对他们打声招呼。众人却对他说:“有张同学陪,莫得事。”
色龙手指捏着麻将望眼石洋,接着把麻将往桌上用劲一拍说:“二万!”说着向张得光投上一抹讨好的目光。
小小说:“还有王笑梅陪我们得嘛,你有事,你忙你的!”
“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辜缘!”石洋说。
辜缘见众人的目光朝他投来,就不露声色的拿出他固有的,让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从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意,随后朝众人将身子稍微往下一躬,转身去到一旁的桌边坐了。石洋见状,只好故作深层跟了过去。
由于石洋和辜缘的突然出现,在某种程度上给桌上的气氛带来了不和谐的成分,并抑制了他们彼此间的游戏,加上石洋和辜缘在闲聊当中会时不时朝他们瞟上一眼,进而使气氛更加凝重。
此时用他们的目光来看石洋,有时让张得光和色龙他们感觉好像石洋和辜缘对他们很有兴趣,有时又仿佛投过去的是不屑和审视的目光;而由于他们都无法正确判断那种目光所传送的真实用意,这样就更让他们感受到几分逼迫。在这样种情形下,色龙首先坐不往了。他悻悻的瞧过几眼石洋,却又说不出什么,于是只好在打麻将的动作中将自己的不悦表现出来,跟着动作也明显的慢下来。
小小等人好像觉察到色龙的异样,生怕他说出失礼的话或做出不得体的事,便催他快出牌。
本来正在色龙等人身上打着如意牌的张得光正将几个人玩于股掌,他甚至早知道石洋已经看出来自己的用心,却仗着石洋已上了他贼船的那个理,并早拿稳了石洋不会将他当面捅破而有恃无恐,正在得意的时候,却没料到半途中却杀出辜缘这么个程妖精来,而这个程妖精即让他厌恶,又更使他深感畏惧。
这会儿他终于有些意识到石洋是在用辜缘来敲打自己,心里虽恨得牙痒痒,嘴上却大气也不敢吭。戏,他暂时不便再唱下去了,便灵机一动,如同桌子上打“阴张子”般的把话递给光脑壳。光脑壳哪知道这些,他甚至是很主动的把张得光从麻将桌子上给换下来。
张得光站起身来的时候,还是撑着石洋和众人的面向辜缘打过声招呼,随即到厨房帮王笑梅的忙去了,直到晚上众人都在餐桌前聚拢一起的最后一刻,他才从厨房里摆出病歪歪的模样走出来,刚坐下就称自己不舒服,随后向众人客气过几句去了自己房间。
众同学见张得光离开桌子,仿佛都意识到了什么;可是,这时候因为有石洋和辜缘,各自又都不便把藏在内心的话掏出来交流。
一阵巡睃过后,石洋已不动声色地为众人倒好酒,并把酒杯朝众人端起来;众同学见状,只好勉强举杯酬酢。
酒已喝过几杯,酒桌上还是见不到昨晚上那种热闹的气氛。
石洋和辜缘始终保持住刚从外面回来时的那种不冷不热的、算不上客气而客气的姿态。在这样的气氛下,除了给人带来压抑和郁闷,什么样的佳酿美酒也喝不出它的醇香,特别是长期以来都自认为自己在这几个同学(除石洋外)跟前手打得特别抻,才因此得以在她们面前任意称自己做老公的、独统这个小群体主宰之地位的色龙眼里就更不能忍受,最让他生气的是桌前的辜缘——简直使他生气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可是,当他无数次的、用那种明显带有几分挑斗的、且又心虚和胆怯的眼神瞧过他后,最终还是落了和张得光一样的下风而不敢把心头的忿恨掀泄;不同的竟因为他能耐着石洋同学的身份,才得以在她们面前继续保持那分——在他看来一定是来之不易的,特殊的殊荣;才不至于当众丢了自己的体面;也最终才能衬着石洋的面,将那份极其可怜的德性搬托出来,并站到了挑起大梁的主角。在这个时候,他首先要敬的酒当然是辜缘了。辜缘也不推辞,照样用那种不怒自威的姿态正襟而坐的、来者不拒的把酒一一喝过。
一席话过后,几个同学已依次向辜缘敬过一回,等酒桌上渐渐有了气氛后,各自这才深一杯浅一句的放开酒量,却不想众人的酒刚喝到热劲上,突然,辜缘的手机好听的叫了,众人听见,旋即又扫兴的没了言语。
辜缘是从桌子上离开后才接的手机,回来的时候只对众人打过声招呼,跟着就独自往雅阁车走去。
众人见他悻悻而去也不敢留,只有石洋不放心地朝他跟过去。
辜缘见石洋跟来就朝他开口说:“哦石哥,不好意思。出了点小事……”
江湖上的事情石洋心知肚明,只含糊的对他安慰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
两人来到车前刚停下,辜缘却为难的对石洋说:“唉!你身上有莫得钱?我身上怕是不够!改天上来给你!……”
石洋听见二话没说,把身上仅有的钱掏出来约约点过之后,说了声:“数一下,刚好一仟。”
辜缘也不多说,接过钱。随着一阵悦耳的马达声响,走了。
33
石洋倒回去的时候,发现张得光正手捏酒杯若无其事地坐在色龙身边。石洋心头先一怔,坐下后便不客气的问他说:“张得光,刚才你咋回事呢?”
张得光怪模怪样先往众同学瞧上一眼,拖腔拿调对石洋答话说:“毬哦,我刚才是不舒服。”
石洋本来就反感他那副奸得使人生厌的德行,这时候更发现自己在向张得光问话的同时,见众同学全都用白眼儿往自己瞧,就心想:“一定是这杂种趁自己不在,下了我和辜缘的烂药。”
石洋心里尽管愤愤然,但看在众同学的面子上,倒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刚要转个话题,却见张得光竟不失时机更进一步厚颜了,并用十分正色的口吻对自己说:“其实啊,洋洋,我告诉你。要说辜缘在都江堰有好咋样,其实也不见得。真要说拿得过钩!——海哥,地娃他们,才算都江堰真正日得起壳子的人!他们这些,”说着他将眼珠儿一转,接着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黑白两道,谁不给他们面子,买他们的账!……”
石洋不等他把话说完,刹那间,他生性中所蕴含着的全部激愤之情和隐藏在骨质底里的那种邪恶的东西都迸发了出来;而且,他现在的这种激烈的情绪,——可以说以不止一种形式,而是跟他所有的品质交织在一起的,也仿佛这时候是因为魔鬼在他身上起了作用,并要求他对张得光以求一惩的结果;并且,还是在克服激情的过程中爆发出来的;所以,只见他眉头紧蹙,满脸黑沉沉,凶相毕露。
这是张得光和他的众同学从来都没有预料到和看见过的,并就在这副样子持续的片刻当中,可以说石洋已变成了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让人瞧上去,真有种怒发冲冠的模样。
张得光眼见他变了颜色,心里虽突突的悸得慌,却还是硬撑着,并艰难地又吱唔过几声过后,才把话停下来。
石洋发现自己失态,又担心桌面上弄太僵不好收场,心里直闪念头,到最后,还是用了不依不饶的语气;但是,从他的态度上看,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只闷声闷气的盯上他说:“张得光,话不要说过了头,如果你觉得辜缘,”到这里他停下来,又扫眼众同学说:“我的朋友冒犯了你,我立马叫他转来给你赔礼道歉!你看咋样?”
酒桌上的气氛是凝固的,张得光面无表情,愣椅子上没有再吱声。僵持中,还是众同学为他们划圆说:“洋洋。说说而已,说说而已,何必当真呢?”
一边是老同学,尽管他骨质里对他们的某些行为不尽认同,却还是同学。张得光尽管让人厌恶,但终归是在他的山庄上。再说,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他始终认为,如果此时就当众人的面把张得光过去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都抖出来,也不合适。——假如真那样,自己闹笑话不算,还不一定能得到他们的认同,搞不好反倒让他们小觑了自己;而张得光恰好就看准石洋这点,才敢有恃无恐的。
石洋眼见张得光和众同学全都显现出尴尬的神情,自己该发的火也发了,同学也出面捡了“脚子”,在这样的情况下,石洋只好拧眉转了话题,却也明显带有挖苦的语气对张得光说:“你的能耐难道我还不清楚?只要你尾巴一翘,我就一定知道你肠子里在捣鼓什么!说真的,其实你早就该给我烧高香呐!当然,你一定也认准了我这一点的,要不然你咋个敢呢?今天我当着我众同学的面说多了没意思,就拿刚才你说的什么海哥他们来说嘛。我问你?哪一个认识你张得光?哪一个又是你张得光请得动的?所以,你说这些啥子意思嘛?——照你这样说,我还认识萨达姆、拉登嘞!嘿嘿!不过!我给你实话实说吧!我给他们八字都没有一撇!”说话间,忍不住又拧眉干笑几声,最后才用半是教训,半是提醒和指责的面对张得光和众同学说:“知道不,社会上,地痞怕流氓、流氓怕操哥,操哥怕道上的。当然,我这并不是说辜缘他们就是什么道上混的人,而事实上,我和他们也仅仅是两不相干的陌路朋友认识而已。只是,刚才你说的话太伤人啰!”
石洋在余怒之下说的这番话虽然够狠,甚至刻薄,却也说有几分道理。而张得光刚开始还强装若无其事,随后就耷拉了脑袋,蓬头垢面的额头下,一双绿豆大小的小眼珠子朝地上射着愤恨的磷光,在心里对石洋赌咒发誓说:“我操!最多!你就能给老子在他们跟前打打哑谜!洋洋!你输定啦!”
酒再也喝不下去,石洋最后只尴尬地和同学打过声招呼,同王笑梅回了房间。
王笑梅心里和石洋一样的憋一肚子气,见他累了一天,啥也没说,简单的洗漱过后,上了床。
一觉醒来,灰蒙蒙的天早一遍涅白,四处只一片静悄悄。
石洋起床经直去了厨房,王笑梅简单的刚把自己收拾好,热腾腾的饭菜就上了桌,随后两人就着昨晚的饭菜填过肚子,又顺便给天娃稍上一大碗,去了学校。
临近中午时分,色龙开上咕叽咕叽的车儿,载着几个同学来了学校。她们在坝子里指手划脚地兜过一阵,又朝面团一样的破车钻了进去。临走的时候,众同学没忘了向他含糊的支唔说:“洋洋,你不要和张同学搞太僵了。你刚来,将来还有好多事情要倚靠他。”
虽然石洋因为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对张得光又多出个结来,但也如他同学提醒的那样并没有乱了分寸,而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除了加紧对山庄的改造外,从态度上开始明白地同张得光画了一道鸿沟。除此以外,他开始增多了同郝三总、王一火他们的交往。——这样,虽然会使石洋在钱上面又多出部分开支,但在他看来又是必须的。
34
长期以来,石洋对郝三总和王一火他们而言,是以另外一种才智作为媒介来对待他们的,那情形就像一个落泊的人在寂寥中仰望星空时感觉到偶尔的解脱那样;也如同打开一扇窗,让一股较为自由的空气涌进封闭而又令人窒息的房间,里面虽然散发出物质或精神霉味的东西;不过,外面那股空气在一定程度上总是新鲜的,却由于外面那股清新的空气太寒意了些,呼吸时间一长就不大舒服,以致石洋不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长期以来都处在这样一种两难的境地徘徊。现在石洋同样从这样两个方面对郝三总和王一火——甚至辜缘、张得光和他的同学,以及王笑梅和他过去的家庭,乃至这儿的一切人们之间的动态,进行仔细的思考和观察。他一方面要知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在熟悉他们各自不同的思想范围内观察他们那种死守着一条习惯的路径,另一方面,他又要在向他们打开自己新的思想界面和精神天地时,观察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更新或更为丑陋的东西。他相信,新天地的奇异景色会促使他们一些隐匿在表面性格之下,不为人所知的东西才全会显露出来。所以石洋认为,对他们而言,必须先知其人,然后才能善治其身。
最近石洋通过与郝三总、王一火他们的接触,发现他们在与自己平凡的交往中,把自己看得很清楚,并彼此都是在各自的处境中仿佛是一个不忠实的哨兵,在索然无味的上岗时间将要结束的时候,还在那里心猿意马。彼此间那种无数次的鼓励,其实就像是一个裁判要求一个懒散贯了的人去赛跑那样力不从心。另一方面,尽管郝三总和王一火他们这帮人平常在石洋的眼里,看起来总有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劲儿,可他们的行为又让他发现他们常常越出普遍法律所规定的范畴,但大多都是在没人的时候和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多数只打打擦边球。这是他们的激情所致,并非本性之为。他甚至发现他们也不是有意的。有时候,当他们在他那儿做完了那些伤风败俗的事后,他们不仅以病态的偏激与一丝不苟的心去监视别人,而且还监视别人感情的每一次起伏;当然,有时他们也监视自己的行为。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在我们今天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虽然是处于社会体系比较低层的一层,但他们始终都是在戴着一种变色的眼镜,和极不负责任的态度在对待那些各种规章、准则;就是说,那些规章、那些准则对他们而言,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但对别人,却又是必须要加以认真对待的。所以,这些准则对他们而言,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桎梏可言;就像一个男人,有谁在女人跟前不动点花花肠子呢?不同的只是,虽然很多时候大家都在打同一个女人的主意;可是,当真要动手的时候,却又是很少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
这样的日子多了后,必然会招来王笑梅的反感,她甚至对他们不屑一顾。但对石洋而言,是因为;一方面自己手上的钱经不住几折腾,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在这里一不小心就招来横祸。现在即要在这里干这动辄招来是非的买卖,不这样做又不行,于是他才会——除了对他失去了的、过去的朋友心生怀念与怀疑之情外,对现在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只有叹惜的份。
好长一段日子里,石洋除了身边的王笑梅和眼瞧着一天天初具雏形的山庄,能给他从精神和心灵上带来点安慰外,更多的时候却是在和他请来干活的人一道艰苦的劳作。这样的日子对石洋虽然苦了些,但有钱矮子这样的活宝成天憨痴痴地陪在跟前,干活的时候也还说的过去,而钱矮子除了一身蛮劲,靠的就是这个。
这天,石洋和众人没精打采的干过好一阵了才把他记起来,于是石洋率先打趣的叫上他的歪名说:“钱矮子,你一定好久都没有去过白沙啰哇?”石洋说完,见他仍只一个劲憨糊糊地笑,就又朝他笑说:“还不快去走走!现在的白沙乡已经早不是乡啦!是白沙市啦!哈哈!还不快去走走?……”正在说,手机却突然好听的叫了。石洋掏出手机来往屏幕上一瞧,张修娴三个字已扎眼的跃入到自己的眼中。迟疑忽儿,接了。
按说,张修娴的电话他不该有什么迟疑的;有什么可迟疑的呢?张修娴可是他过去唯一的一位红颜知己。这么多年来,当每一次张修娴窈窕端庄的倩影在石洋的脑海里浮现的时候,都会使他产生出种崇敬之情。她仿佛一尊矗立在自己眼前的、绝不可以玷污的东方圣女,以致过去当他的公司在逼迫无奈的情况下,宁可让自己的公司——连同他自己一并倒下,也不愿意玷污和辜负了她高尚而又圣洁的思想。至于其它人世间——你欠我、我负你的恩恩怨怨,对经历过这么多次坎坷的石洋说来,都只能是一笔勾销了;唯有她,可以说石洋的今生今世都是抹不去还不清,即使他在将来的某一天又重新翻了起来;还得了钱,也还不尽曾欠她的情;唯有把她作以难以咀嚼、回味无尽的橄榄,最后伴着他的灵魂把她带入天国,到那时候,或许他的灵魂才能得到稍许的安慰。所以对于如今的石洋说来,人生一世,能曾经有过像她这样的一位异性知己,值得他用一身去回忆,大概也挺值的了。
究竟石洋是啥时候认识的张修娴,他已经记不清了,认真回想起来大概是在上个世纪的九三年吧,当时张修娴在税务所主管他的公司已经有好长一断时间,彼此却还从来都没有打过照面。打心眼里,石洋是十分愿意认识管自己的每一任税官;从前的几任税官石洋都和他们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并记得她刚调所里负责征管私营税收这一块的时候,石洋就在前任税官那儿知道点她的情况,说是她除精通业务外,还特别年青漂亮。石洋知道这些之后心头就犯了难,因为在他的眼里,像她这样吃皇粮,又正处在青春期里春风得意的税管员,在对待下面来报税的人,态度上总会给人有一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邪劲儿,以致临到他自己第一次准备就要上她跟前去报税的那一天,他不敢大意,并还在几天前就开始琢磨起这件事情来,以致使他想过好几天后都没能捉摸出个道道来。后来他想,不就是换了个税官嘛,这是所里常有的事,更何况自己从来都是照章纳税的,最多过去只打过点边边球,更何况又没有让对方给捏着。不同的是临到那天去报税的那天,石洋竟第一次没有亲自去报税。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所里每换一任税官,这第一次缴税,他都要自己亲自出马,争取给别人留下个好映象,再后来就成了朋友。因于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己究竟偷没偷过税,这里不好说;但税务上的便宜他总是粘了的。
石洋还记得那次他是让公司里的会计到所上去报的税,回来的时候,他原想向会计好好了解一番报税的经过,好为今后在和她见面打交道时,能从中得出点启发和心理准备,哪曾想,话刚到嘴边,转念又想,不就是报个税嘛,既报了就报了。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并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给他省下许多这方面的应酬。可是,人在许多时候说起来很怪,从表面上看,由于他自己再不用亲自去和她们打交道了,这样就为他省下不少心,可是当每一次临到要报税前,他又总觉得自己心头有啥东西堵在里面似的不踏实,并有种仿佛他自己干了件什么不光彩的事那样难受。
一次,公司里的会计同样去所里报税,回来就告诉石洋,说是所上的张修娴问起自己公司里有没有懂得搞水电安装的,当时他听后一口就承诺了下来。
那天石洋听过之后,当即就夸了会计,并亲自和她在手机上联系好后,第二天便去了所上。
记得石洋那天是骑自行车去的,张修闲还专门单独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的他。
不知是怎么搞的,当那天石洋在第一次亲自出门去就要见到她的一路上,心头就止不住有一种心驰神往般的心情特别好,并一心只想早早的见到她,可是当去到她的跟前刚见到他——可以说成是自己神交又神往许久的、年青又漂亮的张修娴的那一该,并发现她稍显尴尬拘束、腼腆羞涩的模样儿时,自己竟又跟着显出几分尴尬害羞腼腆了。
那天她告诉他,“家里刚搞过装修不久,最近发现墙上有漏电的现象,但没想到当找到当初为自己装修的那家公司去的时候,公司早没了去向。后来心想你们是搞机电这块的,想必该有懂电工这活的人就随便问了,没想到你们的会计那么当真……”
那天石洋起先没有说自己是老板,只说是公司知道后自己同她联系上就来了。
这事说来就这么简单,石洋认为,可能后来是因为她知道了自己老板的身份,和瞧见自己一身朴素的装束、得体的言谈后,给她留下了很好的第一次印象吧?打那之后,他们彼此便有了联系;再后来,两家人就有了往来,并在之后多年的往来中,张修娴对他和他公司里的事,差不多都是有求必应般的尽自己的全力。九六年那一回,当她知道石洋公司里的资金有些周转不灵,便毅然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为他筹集近四十万的现款。当初,石洋就因为手头有了这四十万的现款,才有勇气向国力公司如下赌注般的垫资供货,要不然,无论石洋怎么着,也不致弄到现如今这样的地步,并至今还欠有她十多万。
石洋对这事早有心理准备,即无论张修娴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哪怕是这要求提过了份,石洋都不会拒绝,也没有勇气和找不出理由来拒绝她。再说,本来石洋眼看年关将至,也心知她会过问,只是心里虽暗暗地着急,却又暗暗地无奈。怎么说呢?至少别人问一下,该是件情理之中的事吧?更何况这钱已欠了她那么多年。
石洋只无奈自己眼下早已经是一踢糊涂,然而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这糊涂其实在她们之间就犹如一层纸,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张修娴——或是石洋在张修娴那个圈子当中的朋友,都还想给他留一点薄面,不愿意把这层纸向他捅破罢了。
——哎!张修娴!你知道吗?为了这钱,我可是把自己——连同我的家庭都扼杀掉了的啊!
电话里,石洋心头只感觉到一阵阵惶惶般糊乱答应一通,直搞得张修娴最后都挂掉电话了,他竟连一句客套的话都答不上来。身上本来还凉着的寒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让内疚和难堪的心境燥热了。等又过去好一会儿他才记起,电话里他答应她——明天回成都后同她联系。但是,石洋很快就在心里打消了明天回去的念头。
这天,学校的改造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尽管如此,心里还是为张修娴的事犯愁和自责,并不停的在心里问自己,能说别人当初帮自己帮错了吗?能说欠着别人的,别人就不该问问吗?后来直到他再次想到国力公司,才终于找到了解恨和释放的对象。他认为,说到底,还是国力公司害了自己。然而,他心里更明白,这件事即到了如今,又怪得着谁呢?当初自己明知道对方是家拖烂帐的大单位,自己却在利益的驱动下,做了这桩玩火的买卖。最倒霉的是当自己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太晚了。
35
春节一天天就要临近,石洋眼见那些外出打工的民工,个个脸上都漏出喜悦的神情回的回去的去,而组里那些不需要外出打工的村民,这时候也不怎么干山上的活,特别是组里年青点儿的一些妇女,她们更是成天让自己收拾来干干净净,喜气洋洋地在自己或别的人家围上火盆,等待节日的到来。最起眼的要数那些放过假,再不需要每天大清早出门上学的孩子们。他们这一阵差不多整天都成群集队的在这不足百米长的聚居地大摇大摆,或偷大人的抽烟、或拔上高高的树枝掏雀窝、或上山打野味,只是在当他们经过石洋这处正在改造的学校门前时,会使出一种抵触的表情冷眼往里面瞅瞅。
石洋心里一天比一天着急,因为按理说,眼前这几个让张得光找来干活的人已早该让他们结完钱走人了,可是国力公司那边还仍然拖着没有对现,而此时石洋自己手边那点儿钱也早已让花光,要不然会早让他们拿钱走人。恰在这时候,黄雅兰那边又借着女儿的名,给他通过几次话,这样就又使他在心头犯起迷糊;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王笑梅的父母此时已经回到县城准备过年去了,并再三催促他们俩能够尽量早一些回去,因为已经有好些亲戚都等着要看看石洋这位她们未来的侄女婿。
这事王笑梅也急,但又不敢对自己父母讲实情,也不愿意逼石洋。
这天石洋正在着急,国力公司的小唐终于给他打来电话,让他马上到公司里去拿钱。
石洋在接电话的时候心都快要跳了出来,随即就火燎燎地赶回九荫山庄,向王笑梅简单交待过几句后,奔国力公司赶去。一路上,直到他已经走进那间债权债务办公室,心里都还打着小鼓,突突地跳得厉害。这样的心境一直延续到他最后从小唐的手里接过那一大叠本来就属于他自己的三万块钱,才语无轮次的一个劲对小唐千恩万谢。
从前,石洋从来都没有当人前清点钱的习性,这在他过去看来简直就是一件丢人的事。但如今可不一样了,所以尽管他对眼前的小唐一向颇有好感,此时也得为自己留个心眼,别在这关键时刻让他在钱上面耍了自己,那不就成了吃哑巴亏。所以当他接过钱后,真就破天荒的头一朝当着小唐的面数起钱来。数钱的时候,石洋心里就想:“该给他多少呢?五百,一仟。还是再多给些?”
小唐见他数钱,啥也没讲,只客气地将头调向一边。这一来,更让石洋显得尴尬,以致当钱数至一半又停下来,并立在原地心想:“这事别人也帮了忙的。就送他一仟块吧?再多就不行了!”
正在犹豫,小唐竟又把头掉了过来,见石洋钱捏手上发愣,开口问他说:“钱没问题吧?”问完也不看他,起身走了出去。
石洋瞧见,又在心里为自己最后拿主意说:“干脆过几天再说吧?这地方老有人进进出出呢!”
快要回到山庄的时候,石洋还在车上,老远就看见王笑梅带上满脸担忧的神情,独自站在凛冽的陡坎上盼他,顿时心头一酸,说不出个啥滋味来。
石洋深知自己的责任太重,所以总有些高兴不起来,等临去到她跟前,才用那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看得懂的眼神定睛对望过一眼,随后才迈开轻松的步子依偎的回到山庄,又简单的商量过几句,去了学校。
已经好长时间了,那些在石洋这儿干活的人眼见春节一天天挨近,心思早已经不在干活上,所以干起活来总磕磕碰碰,怎么也不如刚来时那样有劲,那么顺当。在这样的情势下,石洋也只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还一个劲装糊涂,但好在他们全都是附近的山民,每天收工后只需要骑上各自的摩托车呜嘟嘟一阵风,就到了自己婆娘跟前。
这一回大伙儿听石洋说干完活就能拿到工钱,不用讲,领工钱这样的事对谁都是件好事,也是大伙儿盼望已久的;但不同的是,这一回当他们听石洋讲等会就能拿到本就属于他们自己的工钱时,竟使他们仿佛听石洋讲了一句十分出格的话一般面面相觑,他们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又楞过一阵,才仿佛从疲邋的梦境中回过神来,将本来还紧绷的脸全都舒展开来,让自己刚才还没精打采,这会儿就像是非要对石洋就要给予他们的恩赐加以回报一般,让起先还懒洋洋的手,跟着利索起来。
收工的时候,一群人都说说笑笑地走出大门,又一同骑上各自的摩托车往张得光那儿去等着领钱,只有平常傻糊糊的钱矮子往自己家那边走,石洋看见有些不解,瞧眼他刚要说啥,他却抢先对他说: “回去打声招呼就来。”
石洋听后也没有多想,一路弯过前面砖厂的小卖点,回了张得光的九荫山庄。
36
石洋刚走房间拿上记工的小本本出门,陡见钱矮子的老婆胳肢窝夹根黑糊糊粗糙自制的木拐杖,面带满腔愤恨一瘸一拐,正好从大门外走进来。众人见状,本来还有点热闹的场景转眼消失殆尽。
钱矮子老婆见大伙全都面面相觑的闪眼瞧自己,更气呼呼同样谁也不瞧的仍然带上起先的怒容一腐一拐,吃力地径直去到众人近前,自顾自搬过张矮凳子往自己七歪八拱的屁股下面一塞,坐下。
石洋见状,心头咯噔的迟疑片刻,才手捏早已算好的本本,埋头去至大伙跟前,心烦意乱般把武钻花等人的帐一一结过。
武钻花带来的人也够知趣,结过帐全都逐次离老远等上大伙,待都领过钱聚齐又嘀咕过几句,看情形该是碰过下帐,随即各自骑上自己的铁家伙,一阵风过了。
山庄里面的场景很快清静下来。石洋低头又把钱矮子的工钱算过,才小心抬头眼瞧钱矮子的老婆刚要点钱,竟见她突然带着冰冷的面孔,伸手从自己臭烘烘的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小本本朝石洋眼前一晃,怒气冲冲盯石洋颤悠悠抖着声音大喊说:“石老板呀!你把工资给算错啰得嘛!”说完将头一扭,又忿忿的盯一旁喘她的粗气。
石洋心知她定是来找茬,并猜想她两口子定是早在自己臭烘烘的被窝里商量好,要不——那个可恶的钱矮子在出校门时咋会突然往回走,然后躲家里把自己缺了腿的婆娘叫来。
石洋见她不问青红皂白如此嚷嚷,却也不便发作,只没好气对她说:“你帐都没有看?你咋个就晓得我算错啦?——你看看!来来来!你看看!——这帐有啥子算头。不就是他一共做了多少天,再把每天的工钱乘上!不同的仅是前头你老公他挑粪每天要多出五块钱。——来来来,帐全在这里,你自己手里不也捏一份!你自己对对看!”
说话间,石洋偏头往站老远的天娃和张得光瞟一眼,心想盼他俩此时能站出来为自己说几句,却不想张得光和天娃竟仿佛早和她沆瀣一气串通好般的把头掉向一边,更缺德的是当钱矮子的老婆已经点到张得光的名字时,他竟拉上天娃起身去了。
这下石洋啥都再明白不过了,也来不及思索,掉过本还朝向张得光的头,带上极度压抑和愤恨的情绪直盯钱矮子老婆。直到这时候石洋才看清楚,原来钱矮子的老婆和钱矮子生得真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钱矮子的婆娘仍然生硬木讷地斜坐在凳子上,歪斜的半边身子仿佛永远都坐不端正的全由自制的拐杖吃力地撑住,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她发现石洋差不多是弯了腰,对上自己的脸看,陡的就坐直了。
钱矮子的婆娘毫不示弱,脸上越过一丝狡黠的笑,使出认定自己吃大亏的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抖着声音说:“石老板呀!你说的天数都没错!只是这人工费啊!不是你说的那样!当初张得光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得嘛!”说完,又黑脸嘟嘴朝石洋冷盯一眼,说:“说是每天三十块得嘛!”说完,更摆出狰狞的面孔,将头扭过一边。
石洋早断定她会如此说。此时,若照他以往的品性,会忍住性子给她解释,可是,眼下这女人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糟糕,根本用不着客气二字,换句话讲,像她这种已让天老爷打上记号并如此蛮横难缠的妇人,即使此时想对她客气,她也不会领情。再说,若真依了她,再经她传出去,那今后自己还怎样在这地方往下混?
石洋心头恨是恨,但问题没有解决,又不能长此耗下去,所以他该说的还得说。于是才强压怒火思索片刻刚要开口,竟又停下来,因为说话前总得向对方有个称呼。
之前石洋从来都没有和她有过招呼,只听别人瞅她的短处叫。
此时石洋的头脑还并没有让她给气糊涂,心知此时如此叫,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情急之下,他只好依了平常别人称他男人的叫法正色对她狠劲说:“钱矮子的婆娘!老钱刚来时我就对他讲得很清楚!掏粪坑30块,以后25块钱一天,当时张得光也在场!”
石洋还要往下说,见她竟摆出一脸用蛮弯刀都砍不进去的凶像,便停下来又思忖忽儿,随即用商量的语气对她说:“这样,还是干脆把你钱矮子叫来!……”
“仙人板板耶!他能来!他有那个出息!那——我这个残废婆娘还来干啥子呢?”
钱矮子的婆娘听石洋讲,扭头丢出一句,用手指理几下一绺绺腻在一起几个月没有洗过的头发。
石洋见实在熬不过她,只好狠狠心,却也没好气的把钱捏手里对她说:“最多,我只给你算到上个月。剩下的按25一天算!你想想?如果你现在同意,啥子都好说!如果你不同意,随便你干啥!”
钱矮子的婆娘看看再说下去大概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见石洋已让步,没有再吭声,从石洋手里接过钱数过一遍,撑起身一瘸一拐、骂骂咧咧朝大门去了。
黄昏时分,占据了石洋整个心灵的王笑梅早已回了房间。
夜晚比白天还要寒冷,除了生火的地方,没有一块地方暖和,仿佛整个地球都冻成了铁块,并且把白天的寒气全带到了整个大地,让宇宙间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都一片冰凉。
石洋独自站在朝向工路的栅栏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啦。不过他还是坚定的认为,这一天,自己的理智终归还是战胜了情感,而且已经平静下来。
先前,他几乎被发生的事情给急疯了,可是当他过后一想,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又并不完全新颖,只是事发突然,一切都来不及思索,完全是受环境支配的,同时更使他清醒的认识到,这儿的人对他带有的那种敌意是显而易见的;他更清楚,现在的情况已经是这样,将来要抵御和驱除这些,就得使自己做出更加艰巨的代价。但是他相信,当他把山庄的一切理顺之后,会去做这方面的努力;同时他还相信,只要自己努了力,并在努力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复一日,到一定的时候,他们这种带有明显敌意的、偏见的东西,一定会变成一种几乎是亲切的表情。——因为,在当一个人处于一种突出的位子,而又不损害公众利益的时候,随着时间的风化,久而久之,像他们现在这种凝聚在脸上的邪恶的东西就会渐渐的消失,并转化成一种友好的精神出现。然而,事情也有例外,就如我们现在的张得光,那又该另当别论。
只一会儿的功夫,石洋身上已经凉透,便转身往屋里走去,刚要抻手推门,一个细微的声音叫住了他:“洋洋,你等一下。”
石洋回过头,见张得光已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并站在了自己身后。
夜灯下,只见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自己。石洋见了,脸上越过一丝不祥的兆头,极不情愿地停下来。
“洋洋,你在我这里已经住了有好几个月啦。其实,我莫得啥子说哩,只是思秋她成天拿脸色给我看。你看?……”
很多时候,石洋即是个易于激动却又瞻前顾后的人。当张得光在他眼前出现的那一霎,石洋心里以猜到个八成。现在听张得光这样讲,再联想到刚才他和钱矮子的婆娘,以及后来同他侄儿谈到工资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副贪婪和几近反目的态度,使石洋更加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确实是一直都生活在他们的阴谋和暗算当中。但是,尽管石洋现在心里后悔,甚至深深的悔恨,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不愿意让张得光小瞧了自己,于是才怀上十分复杂和不屑的心情狠狠心,从兜里掏出十张一百的钱来往地上狠狠一丢,面无表情地进屋后,狠劲把门一推。随着啪的一声重响,关上了门。
张得光抑制住自己内心的一阵狂喜,怯生生的满脸堆上不知该怎么形容的、让人十分厌恶的笑,刚弯下腰打算说上两句讨好的话,伸手往地上捡石洋扔在地上的钱,却不防石洋突然使出如此举动,这举动就犹如当面搧他一记耳光;然而此时的张得光又哪会在乎这些呢。
现在,他钱既以到手,哪怕这钱是丢地上,他仍然会毫不掩饰的,喜滋滋的从地上拣起钱来,然后去到屋里和李思秋一道,脸上交织着洋溢的、喜悦的、快乐的、阴谋如愿的笑,和何等疯狂的神情,绞在一起!
她们简直大喜若狂,那种可怕的高兴劲单凭眼睛与面孔已不足以表达。因此,只能通过他们整个丑陋的身体迸发出来。这还不算,他们还举臂顿足,做出各种乖张的动作,淋漓尽致地将自己心里的喜悦表现出来。假若此刻真要是有人看见他们,那他们无须动问便可知晓,当阎王爷成功地将一个人的珍贵灵魂拖进他的地狱般的棺材,并再也不能进入天堂时,他会做出何等样的表情啊!
然而,当初石洋到这儿来,让外人或不知情的人来看,他一定是上了张得光这杂种的当。但是,凭良心而论,——就如我们前面所讲的那么多种种因素,才使他自己心灰意冷,或说成是他自己想为自己重新找到一个新的起点;也可以说成他骨子深处是抱着那种不服输的、对自己的能力还抱有很大自信的、对未来还有很多美好憧憬和幻想的,还有把一切都全输了个精光的、赌徒那样的、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才来到的这儿。确实,他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自己现在来到这儿,只不过是我一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一切都很快会过去,并感觉自己来到这块地方,仿佛是躲进了一个有屏风遮掩的小世界,可以从这儿冷静地观察外面那个吸引人的大世界,然后再为自己重新制定一个计划,等机会成熟的时候,再重新打入外面的世界,将过去自己失掉的东西全都找回来。但是,你瞧,眼下这恼人的事却一桩一桩地接踵而来,竟把他的思绪转移到了这总焦虑不安的境地;一切都已经变成了兴味索然的闹剧了。他现在以经隐隐地意识到,在这个看似黯然无色、没有激情的地方,拿不准会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候,这些麻烦事还会犹如火山般的朝自己猛然喷发而至。
石洋这会儿已经回到屋里,窗子关得严严的,可以隔着窗户听见外面传来的一切轻微的响动。
这座山庄这么简陋,更对他无足轻重。他纯粹是出自不得已,才暂时寄寓在这块地方。因此,他以前从来就没有对它或张得光寄予过什么重望。但是,通过今天发生的事,——虽然他早有警惕;可是,石洋现在仍然还不能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会给他在这里的将来带来些什么样的后果;也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在这地方的旁人的面前,相互之间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