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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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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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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悲歌》连载

第五章 新的希望

18

第二天中午,王笑梅第一次满怀从来都没有过的喜悦心情到了都江堰。

那么多年来,王笑梅还是第一次以未婚妻的名份和姿态,大大方方地跟石洋如此亲密的走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到了石用的理发店。

石用正在为别人整理“行头”,突然见她俩这么亲密地从外面撞进来,自己反倒先别扭了。王笑梅见她这样,脸上跟着也泛起红晕;石洋看见心头就直嘀咕。

之前石洋带王笑梅到他二姐这儿来,彼此间都会心照不宣的把石洋放在中间磕来碰去;然而当她们今天见过面,因为彼此间都知道石洋和王笑梅两人的关系注定要发生质的转变,所以,就总体而言,彼此的心境还是愉悦的。

下午,石洋带着王笑梅,怀着同样愉悦的心情去到都江堰“农大”分校旁边的站台下,再一会工夫,一辆街车懒洋洋地从城边的柳河桥上徐徐地朝站台这边滑过来;可能是因为司机松油门的时间没有掌握好,车刚滑过北街的街口就有些不动了,于是司机只好又朝它给脚油,随着哧的一声响,只见一位手捏售票盒子的妹子笑容可掬地从车门利索的串下车来,先朝四周张望一遍,发现没别的人,于是热情和习惯性的脆声声对她俩喊声说:“姐!哥!大弯!灵岩寺!二王庙!白沙!——走喽!……”

车启动走过农大的校门就拔坡。轰鸣的马达声中,售票小妹不停地向熟悉和不熟悉的乘客热情的报着站名,而车早已开始在七弯八拐苍翠的山腰间欢快的盘行。

车经过一处叫大弯的公交站台后,就只在二王庙当门刹过一脚,跟着又开始沿着岷江边上陡峭的江岸,牛一样颠颠的跑起来。又一会功夫,白沙的终点站到了。

一溜破破烂烂的私家面包车,不起眼的停靠在白沙街上唯一的一处丁字路口的道路边上,乍眼看去,仿佛一处开往山里的短途客车转运站。——这些车虽然未经正式许可,但因为从市里的客运中心经这儿开往山沟里面的短途小班车,不能像城里的公交车那样平凡发车,以致根本满足不了走山沟里四面八方需要进出的人,因此,尽管他们不合法,但至少也是经政府默许过,所以也并非完全非法;只是这样一来,那些私家车由于缺乏政府的正确引导和管束,会明显的以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不分白里黑里的成天出没于这块——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肆意接客;更有甚者,只要你肯出钱,他们哪儿也敢去。

现在正是太阳和山顶吻在一块的时候,车老板们见来了街车,都嚷嚷地围上来,不住地朝刚下车的乘客吆喝:“虹口!龙池!……”

面包车在扭曲的山道上走走停停,在经过一处叫照壁岩的地方,因为这儿的道路坡陡路窄弯多,车就紧贴了崖的边拐过几个大动作,并将他俩的身体贴在一块,王笑梅立时就兴奋的朝石洋笑口说:“你个瓜娃子!咋不说话呢?”

“说啥子嘛?”说过,深情的瞧她一眼。

“瓜娃子!我问过你几遍啰!就这个样子出来啰嗦!家里的啥子都不要啦?还有房子?”王笑梅虽然嘴上报怨的不停追问,内心里却是愉悦的。

石洋用提示的眼神瞥过她一眼,没有再接她的话。王笑梅才意识到这儿不该是说这种话的地方,于是就默了言;再一会功夫,两人到了张得光的山庄;刚进大门,便见张和光激动的朝她们迎上来,边走边热情地对她们招呼说:“啊呀——洋洋!还说等你们回来吃午饭哩!你看,哦,这位就是嫂子啰?”

石洋听后,大大方方对张得光介绍说。“噢,啥子嫂子不嫂子哦,别人都叫她三妹,你也干脆就叫她三妹好啦!……”

“哦——三妹——你好!我这地方有点那个,你可不要嫌弃哟?来来来!这边!请这边来坐哈!”他一边说,一边嘻哈打笑领上两人往彩棚子下边走去。刚坐了,又急忙热情打趣的吹起壳子来。

张得光肚皮里的墨水经不住几蘸,刚说过几句好听的,话就带了“把子”。石洋听后接过话来说:“对啦,张得光,你去忙你的。我和王笑梅还有别的……”

石洋刚把话讲半节,张得光止不住又兴奋的伸手朝她俩挥挥,——但不知怎的,刚张嘴又把话吞回去,随即脸上露出尴尬的窘态,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并见他灵机一动,怪声怪气说:“啊呀——三妹!——你不要笑嘛!你们石哥晓得我呢!文化不多,噻话多,但好歹我也是读过小学本科的哈!因为,别人小学读六年,我读了它妈的个八年,所以没毬得什么文化!——哎?三妹!你不要笑!你不要笑我嘛哈!”

张得光怪声恨气一本正经,话刚讲完,掉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王笑梅噗的一声追他背影将茶水喷一地上,捶胸顿足说:“啊!八年?八年——不就是个降班头嘛!张哥!你真哩还可以哟!……”

山庄上很快又恢复到起先的宁静,但只一会,厨房那边便咚咚地传过来砍骨头的声响。

石洋瞥过眼王笑梅刚要说啥,让她抢先开了口。她说:“刚才我在车上问你,你还没有回答我。房子,生意,还有钱。你究竟考虑过没有?……”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考虑呢。所以我想,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但你要相信我的能力。”

石洋还要往下讲,见她满脸不乐,把话停了下来。

整座山庄上,除远处偶尔传过来几声汪汪的狗叫,一切又同刚才一样的静。当落日的余辉最后隐去的时候,加上本来已经是离冬天不远的晚秋时节,又经过昨晚上的那一场秋雨,更使此时的气温骤然下降许多。那种宁静的状态,更给大自然增添几分寒意。

19

屋子外面的四周已经开始发出来一种哗啦啦的声响,那声响,是前一阵从树枝上掉落下来,本来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枯叶,在风的作用下,全都噪动的身不由己四处旋转,和与地面剧烈摩擦的声音。再一会儿,天下起了小雨。朦胧的山影间,树枝在徐徐的秋风中摇曳。

王笑梅刚从成都上来,不知道山里的温差有这样大,所以衣裳穿得单薄,天刚黑下来,就有些扛不住,于是只好早早地上了床,于是石洋也只好心痛地上床后,将自己温暖的身体伏在她平躺的身体上,为她暖和。

都许久了,王笑梅说:“我真为你担忧啊。你想过没有,整整一座山庄,哪是你说建好就能建得好的啊?还有,即便是你将来把它建好。依我看,要想经营好它,只怕你真的就不行。因为,这和你从前做的生意完全是两码事。还就是像你这样一个之前当跷脚老板,成天在外边大大咧咧花钱搞惯的人,要突然做起这种抠芝麻的生意来!行吗?再说这地方的位置,要依我看的话,也不太对。因为这里仅只是在去虹口的半道上,别到时候只怕别人连这里瞧都顾不上瞧一眼,就过去啦。还有就是钱!……”

石洋没有等她把话讲完,接过来说:“你说这些我全都考虑过。我的想法是,等先把合同签下来。只要我有了这份合同,就等于我手上有了一张可打的牌,至于今后当真搞不搞,还难说。当然,先拿点钱出来做做样子,就只先做做样子,花不了多少呢。至于今后真要自己干了,又再说嘛。还有,假若在这期间如能够有机会把它转出去的话。那时候,我们只管赚几个就走人。你看呢?……”

“不管你怎么说,总之,我现在就只有你上次给我的那两万块钱!谁叫你当初不多拿些钱给我呢?——哎!不说这些啦!我是说,等到你把合同签啦,再把前头一年的租金给付出去后。你想:‘我们手头究竟还能剩下几个’。当然,如果真照你说的那样转出去倒好,但这万一是转不出去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们最多只能撑到今年的春节。你算算,我们从现在算起,离春节最多就只有三个来月呢!所以,我还是要劝你,真要好好想一想。三个月,三个月就等于是明天的事。至于你说的那些,依我看,都是你一厢情愿,真要弄到山穷水尽,我看你咋整!……”

王笑梅一席话点了石洋的要害,也是他预料中的事,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斥她,最后他只好打气的掏了自己老底子对她说:“你放心好呐,我手头不是还有些没有上市的股票,是当初同老扁一起买的。”说过瞥她一眼:“真到了不得已那天,我可以把它卖掉。当然,这样会亏一大节。你还记得不,当初我买那些股票,是因为老扁那泼人都吵着说要上二板市场。唉!谁知道政策一下又变啦?如果现在要跳了卖,大概还能值两三万块钱?——当然,不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把它丢出去的。另外,你该晓得?都江堰的国力公司不是还欠我有好几万块钱的货款?我估计,春节前大概能收回来。至于这笔钱嘛,我想:黄雅兰她大概应该不会再捏起来?……”

“你就不能在黄雅兰那里再争取争取?别的那些都不说啰!十万块钱!就让她一下子全捏啦?……”

“我看不行!她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我看就不是!”王笑梅生气的在石洋的身体下面扭扭:“我看是你不想叫她拿!你这样让我跟你!那我,就啥都得不到啊?……”

石洋见她生气,赶紧把她裸着的身体搂紧,糊乱扭动。

静谧的夜悄无声息,沉睡的山林里,只有落叶在临冬的寒风中沙沙响。

第二天大清早,石洋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竟惊奇地发现张得光独自蹲在大门外的地上烧香。惊愕之余,石洋不禁伸出几分好奇的朝他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这杂种竟还有心思在这里装神弄鬼!”既而他又想:“莫非今天是他龟儿子屋头哪个的祭日?……”

张得光念念有词的蹲在地上全神贯注,静默的灵魂仿佛在随着袅袅烟雾一起升腾。

王笑梅让这儿忽冷忽热的气候受了凉,便没能和石洋他们一道去乡上洽谈合同的事。

一路上石洋的脑子里都在默想着张得光早晨在门外边烧香的事。蓦地,他陡然记起自己过去也曾有一位常在外面四处做贼的朋友,常到庙子里去烧香的事来,这才使他有了些醒悟,心就想:“这个狗日的杂种!他该不会是在给老子烧香吧?”

此时石洋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常言不是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得光把石洋稳在乡政府的一间无人的办公室,却不再像上次那样让他同那位瘦削的副乡见面。

石洋瞧着和那位副乡生得同样瘦削的张得光的身躯就要快累散架了,还气喘吁吁地仍然带上满脸的谀笑,一个劲楼上楼下的直蹿。又见他兴奋得就要狂跳出来的心、那副兴奋不已的劲头,还有他没有来得急刮干净的芋儿头汗水淋漓,心里就为他难过。

石洋还知道他那早已按捺了许久的喜悦,是因为自己兜里的钱包;但在他钱还没有能够拿到手之前,他是不会让自己将合同搞定的。在这样的情形下,石洋虽然在心头骂着这位奴才像十足的他;可是,当张得光再一次来到他自己跟前摇头摆尾的时候,石洋才终于忍不住将手往自己的裤包伸去。

张得光贼样的眼珠子只闪着异样的光,直勾勾的紧盯住石洋慢腾腾的手,从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来,又约约地停顿过一下,然后才从里面数出十张来捏在手里,让多余的钱又揣回去。等又停顿过一下,最后才终于朝他递过来。

“啊!我的天!……”

此时的张得光早管不了那么多啦,只见他激动得额头上的青筋突跳,汗如雨下的滴滴哒哒,并差不多带了愤恨地死盯过一眼石洋揣回裤兜的钱,然后才颤抖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生怕石洋又把手里捏着的十张揣回去的、差不多是用抢的,旋即从石洋手里接过钱来,并捏在手里一连数过好几遍。

张得光不知下了什么药,一会的功夫,那位瘦削得几近高贵的副乡,手里捏上早已拟好的合同,竟忘了同上次样和石洋握握手,就将拟好的合同递了石洋手上,之后才满脸堆笑,客气朝他丢下一句:“啊呀!石老板啊!忙啊!哦?你先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请你先把字给签上!待会儿我回来拿!——哦!你可要看好啊?我这里的章都盖过喽。字,我也已经都签上哩呐哈!”

20

这回石洋算是真正领教了张得光的为人,也给他留下了刻骨的记忆,但因为他是个明白人。人赚人钱,古之常言。

石洋不高兴的是后来在随张得光一路回去,和回到山庄过后,张得光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一脸仿佛把自己给玩转了的德行。这才是最让石洋耿耿于怀,和不能原谅他的原因。

晚饭过后,王笑梅的身体好了些,让石洋陪自己到外面去随便走走。

山区的夜晚总是那么凉,王笑梅紧紧的裹上件石洋的外套,依偎在石洋的身旁,在一片黑色的混沌中相依而行。

静默的宇宙仿佛已化为乌有,只有她和他紧紧的依偎才是真,也才能够让她们感觉到彼此间的存在。而此时现实当中的石洋,虽然过去为自己曾签下过不少合同,每签一次,他的心里都会伸出有一种成就和喜悦的自豪感来。但他今天所签订的这份合同,非旦没有能够为自己带来喜悦,更无异于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又增加一道枷锁。所以在当他和王笑梅走在一起的时候,心情老十分沉重的不怎么说话。但他也不段的在心里告诫和鼓励自己,同时也在为自己暗暗的下决心;那就是,哪怕是自己还能剩下最后一口气,都要挺住。他甚至坚信,只要自己能把这一阵子挺过了,将来自己还是一个爷。而此时的王笑梅呢?她同样看似还依然和石洋像一对相儒以沫的伴侣,紧紧地依偎在石洋的身体边上,;而事实是,她的心这时候和石洋一样的苦。

王笑梅从第一天跨入爱河算起,到现在她已经整整苦恋了石洋七年。七年里,王笑梅一直都深爱着身边的这个大了自己二十岁的男人;而他却总在她的眼前忽隐忽现。转眼间,——她很多时候都这样想:“自己早已从一个黄花闺女,到如今已快25岁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啊!哎!这一切大概就是我的缩命吧?谁让我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他的呢?又谁让我朝思暮想的,都是要把自己的灵魂和心思,都依附在他的身体上呢?……”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来到学校的大门边上。透过大门的铁栏杆往里面瞧,朦胧的月光下,那些教室,还有过去教师们用来办公的地方,看上去是那样破烂不堪的沉浸在夜幕中。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地上厚厚的一层褐色的残叶让微风轻轻一吹,就哗啦啦的飘浮在空中。在这之前,假如没有人告诉过她们——这儿的过去曾是一所学校,和那里面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以及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还有这儿的人们曾经对这里面有过的期望的话,她们无论如何是想像不到的;而如今的这里面,它虽然看上去都还一切依旧,但过去那些生机勃勃的景象,已是早已经不复存在,并仿佛它从来就没有过过去一样。

石洋面对里面那一片悲凉的情景,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失去信心。他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我能将这里翻过来吗?像过去那样,让这里成为过去的一道风景。”之后,他鼓足勇气对王笑梅说:“进去看看吧?”

“不哪,里面黑深深,怪吓人。”

石洋蹙了眉说:“不要怕。搞不好,这儿还是我俩将来的根。”

突然,一片浓重的乌云从山那边飘过来,又渐渐将仅有的月亮吞进去。

天黑得让人摸不着北,仿佛让人置身于阴曹地府。

公路上泛着微弱的光,高山上偶尔传来几声咕咕叫。干涸的河心里涓涓流淌着一汪快要断流的清泉哗啦啦,仿佛婴儿在啼哭。

她们静默无声地走在回去的山道上,突然,王笑梅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地上。好在石洋一路都掺扶着她,并很快把她搂住。

王笑梅气喘吁吁说:“唉,没啥。只是浑身有些无力。”

石洋扶住王笑梅乏力的身体心头就直喊痛,他说:“亲爱的!坚持一下!我真不该让你出来!”

再一会的功夫,她们回到山庄,很快上了床,直到第二天早晨起过床,石洋可能都还因为昨天的事而没有气过,以至到了他和王笑梅就要出门回城的时候,才只敷衍地同张得光打过声招呼,匆匆而去。

21

石洋回到家里,发现同临走时没有两样,天都快黑了还不见黄雅兰同女儿回来,这才朝丈母娘那边打电话。电话是女儿石瑜接的,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她说:“我和妈妈已经在婆婆家住了好些天了,这会儿妈妈刚下楼为我买铅笔去啦。”

石洋听说后,本打算上丈母娘家里去瞧瞧,最好能把她娘俩给接回家。磨蹭过一阵后又没有去;原因是——他认为,关于他和她离婚的事,到现在为止,都应该还在她家里是个谜。若这时候冒失的去了,要万一和她吵起来,自己不成了吃不完兜着走。。

黄雅兰和女儿没有回家,屋里除了毫无生机的家俱外,就连过去那点儿让人瘪气的味儿也没有,并感觉那些家俱似在监视他自己这样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甚至敏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入室行窃的人,一只无意间飞进来的苍蝇,在房间里乱撞。

石洋有好几次都去到了设在阳台上的厨房里,厨房的壁柜和灶台上什么都有;可这会儿在他的眼里却总瞧不真切,他想:“这饭做了谁吃?”

石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烦乱,最后只好掏出手机,给几个住在附近的同学打过去。

电话那边,同学都很给石洋面子,其中两个同学在接电话的时候,手里正好还端着碗。他们在接电话的时候,差不多都这样答应石洋说:“呵,晓得啦嘛。就在前几次你小区大门外边的那个旮旯头嘛。龟儿子,咋个不早点说呢?……”

石洋同他们在一起,大多都是在自己心情不爽的时候;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会这样认为;他认为,同学就像自己放在厨柜里的调味品;耐用,又不变味。

一泡尿的功夫,几个男男女女聚拢了。老同学凑到一块,少不了要相互揭短,气氛和谐又热烈;石洋现在最需要的就这个。

喝酒了,色龙首先打开话匣子,他说:“狗日的洋洋,记得刚读书那阵子,你他妈好像还同小小一样,穿过半年的开裆裤?哦?对啦!你那时候是不是就同她有一腿啦?”几个老同学听过,顿时把目光紧盯石洋和小小。

小小的脸早已经让色龙的一席话,憋来串上淡淡的红晕。她说:“我晕!色龙!你尽他妈糊说!”

几个同学忍住笑,不怀好意的盯紧小小,并见她顿了顿,又抑制不住地打过一串哈哈,清了清嗓子,才又认真说:“爬嘛!不信你们问洋洋嘛?哪有的事嘛?”

众同学听见,又目光全都齐刷刷往石洋脸上望。石洋不搭腔,色龙就捞了稻草,一本正经对众同学说:“稳起!光脑壳、仙姑、芋儿,你们都不要笑!”跟着又觑眼众人,忍不住哧哧的笑着说,“嘿嘿!你们都不要笑嘛?洋洋!我问你?当年你就这样吊儿啷当,把下边那家伙甩甩的露出来,在我们跟前耍了半年流氓?——嘿!稳起嗦?问你话!……”

众人都笑累了,刚往桌上夹过几筷子辣的,却不知仙姑突然想有多远。只见她噗地把嘴里的饮食喷地上,一阵哈哈过后,将身体斜靠在椅子上,艰难地把头仰老高,手不停的捶自己胸口。这么一来,倒惹得众人跟着又傻乎乎一阵傻笑。仙姑等众人都笑够,才蹙眉认真说:“想来啊真难过!你们猜?我那时候背的书包是啥子做哩?”问过,自己停下来又舒展下眉头,接上说:“是当年我妈穿的花腰裤嘞!”说完,又嘻嘻的喘过口粗气接着说:“你们应该都知道?那时候的夏天,大人多数都穿齐大腿的短裤,特别是女呢;我妈就是那种人,因为没钱,便找出条早已汤了的短裤来,在裤衩的位置随便剪上一刀用针缝上,再随便找根鸡肠子样的带子往裤腰处连上,挎身上就当成书包用。那个味道呀!——哈哈哈!……”

众同学早笑没了劲,还是色龙最老练,他说:“日嘛低,你们都别说,那时候还真没有几家背得起书包哩。我想,要是把我们过去用过的书包拿出来让现在那些小杂种们见识见识,搞不准还真让他们受教育呢?哦——对了!好像那时候洋洋就用哩是提包,是过去一些娘娘们用那种——有点跟猪腰子形状样哩提包!还记得我那时候天天就想啊想!干脆能哪一天有机会,给洋洋你偷毬喽!”

“就是,记得那时候能用得起书包的人很少。说起穿开裆裤的事呢,我倒真还有印象,但肯定不到一学期。记得后来还是我缠着我妈,才把裤裆给缝上的。当然,班上那时候究竟止不止我一个人,我就记毬不得啰。倒是你们刚才说什么展览,我就不赞成。——哎呀!你们听我说嘛!现在这些娃儿啊!哪个还会听我们过去经历的那些事?或者说,他们哪里还会相信——你我当年过过的那些日子?——远的不用讲,只说当年那些什么‘小米加步枪’?连你我,不也一样有些半信半疑。当然、最终,我们还是信了。不是说,假话说三遍,就成了真话。——但是,我首先申明!——这!我只是打个比方!特别是我们过去在学校时经历过的那些什么,学工、学农,还有成天扛起红樱枪到外面去学军,吃忆苦思甜饭等等。说真的,连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像是在天方夜谭里啊!——你们不信走着瞧?只要你把那些老掉牙的龙门阵摆给自己娃娃听一下试试。就三个字!信个毬!……”

石洋和众同学散过伙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便借了酒劲一觉睡去,直到一阵电话铃声把自己吵醒时,天早已经大亮。

起先石洋以为是黄雅兰打来的,没有多想就上客厅去接了。传过来的,却是张得光有气无力,并明显带有沮丧的味儿,和自己昨天在山上听来的声音判若两人。

张和光在电话里告诉石洋,昨天他和王笑梅刚走后不久,李思秋跟着也出了门,并一夜没有回山庄。起先他并不在意,直到今天早晨一觉醒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劲,随即打开屋里的柜子,这才发现她的衣裳,还有自己放在柜子里的钱和存折,以及合同等,全都没了……

这种事石洋也没有经历过,所以他在听张得光讲述自己不幸遭遇的时候,只能默默的听。等听过好一阵,自己仿佛才从残存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并回想起自己在他山庄呆那些时候,李思秋那忽隐忽现的身影,和她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使自己对她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唯一记得的,也是他感到不悦的,是她那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一脸冷漠。刚开始,石洋以为她是凑着自己这位不速之客;后来才发现,当张得光不在跟前的时候,也能窥见她在不经意间对自己一瞥。刚开始那会儿,石洋没有搞懂。他拿不准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更吃不准她那对深度镜片后面的那双深邃的眼睛更深的灵魂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后来当石洋将这样的顾盼看多后,并有了想同她交流的想法时,又由于不便同她交流,最后才只好佯装似懂非懂,不了了之,以致此时的他才根本不会掺合到里面去。——又或许,这会儿的石洋还会因为张得光昨天在乡政府那里的那些丑陋的表演而解恨,也说不准。

22

昨天石洋和王笑梅在成都分手的时候就说好今天各自带上几样衣裳后,便一道回山上,但没想到石洋用手机在和她通话的时候,她却告诉他,说是九龙商场的老板不同意自己说走就走,得等老板找好人后才行。

石洋听过也不便说别的,掐了手机后,按照他们零时改变的主意,自己骑车直接去了城中心一处叫拐枣树的街边摊子,找老朋友老扁去了。到过后,石洋还象过去那样习惯性的先在老扁滩子边上停下来,用一只脚踏在老扁的摊子一角立稳,然后对正低头坐在椅子上的老扁打招呼,之后才去到街沿边上放车子。

老扁不姓扁,平常话不多,做什么事都慢腾腾,属于老奸巨滑那号人。

老扁见他到来,老朋友见面少不了要进一下地主之谊,可这里是街边上,没什么别的,只好还照过去老样,摆出副似笑非笑的先朝他撇一眼,又漫不经心将生在自己鼻子下边的一张扁嘴咂巴过几下,才慢腾腾撑起来把自己坐下的竹椅子往石洋跟前一送,嗫嚅的对他说:“妈哟,洋洋。来,这边坐,坐这把;这把要好些,那把夹屁儿。”

老扁不冷不热张啰石洋坐了,自己才又小心翼翼试着坐在那把——据他说是要夹屁股的椅子上,抬手往额头上用劲的抹过一把,等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后,才扁着张嘴朝他说:“毬哦!你龟儿子咋不早说!搞得我东抓西扯,抓了好几家才把钱给你凑齐。来,给你。二万。”

石洋和老扁是下乡当知青的老朋友,关系没说的,但在接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头默算过一下;差不多遭个腰斩,但随行就市只能认。

石洋原打算拿过钱就走,争取在午饭前去一趟图书市场。随知道就这么一会功夫,摊子跟前的人就聚拢来,且全是他过去在这儿街边上混一起“打堆”的老街娃、老怪物。

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见石洋,今儿见他突然从老扁的摊子跟前冒出来,就都从各自的摊子当门挪了来。有的说:“老扁,今天洋洋来喽。中午,你招凶!”

有的说:“狗日的,平常老扁最抠门。洋洋,今天中午你得狠狠的撮他龟儿子一顿!”

还有的说:“锤子哦!等下干脆给老扁他龟儿子哩抬一边埋啰算毬喽!”

又一会儿的功夫,打工的“秋儿”从不远的一家苍蝇馆子用托盘送来了酒菜。众人看见又摆出嘲笑的轰他说:“哎呀呀!老扁!就这个样子把洋洋给打整毬啰嗦!……”

“哥些!还有!还有!嘿嘿!……”

秋儿腼腆的干笑过几声,又掉转身回餐馆端菜。

石洋从老扁的滩子跟前离开的时候已有些醉醺醺,骑上车一路闷头闷脑朝火车北站的图书批发市场骑去,路走过一半才记起这天是星期天,于是又掉过头来往回走;等又走过一阵,才记起该先给黄雅兰通个话,却不想手机响过好一阵没人接,最后只好朝她妈家里拨。

手机刚响她妈就接了,并告诉他,说是午饭过后,黄雅兰就带上石瑜去了城里的春熙路逛图书城。

通话前石洋还担心自己和黄雅兰离婚的事。和她妈通过话后,发现她妈的态度和从前没什么异样,这才又放心的骑上车朝城里的方向往回走。

一路上石洋仍然疑心满腹,后来忍不住终于和黄雅兰通上话,结果却仍然和前头一个样,不等说上几句,又顶上了。

石洋很无奈,脑子里如一只嗡嗡作响的无头苍蝇,在城头又漫无目的的转过一阵,才让车将自己驮回家,拿上几件换洗衣裳后,去了成都西门车站直达都江堰的客运站,随后又在都江堰上了开往白沙的街车。

街车走得很慢,到白沙终点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石洋手提装有几件换洗衣裳的纸袋子从车上下来,便见街对面的公路边停有一辆像石包样白色“打野”的面包车等在边上。

驾驶室里,小师兄正悠闲自在的把自己的双腿放在方向盘上哼调门,忽见石洋手提好看的纸袋子站在自己车门边,急忙夸张的朝他招呼说:“啊呀!哥老倌!朝哪走?……”

“九荫山庄。”

“十块。”

小师兄脆声声朝他丢出一句,见石洋犹豫,又手扶车门对他问的说:“哥老倌,走不走?”

石洋听过,愣神的啥也没说,自个儿哗地拉开一旁的边门上了车。

车在山道上像丢了魂一般咯吱吱的跑得风快,直坐得石洋手心冒汗。

“小师兄,开慢点。”石洋终于稳不住开口说。

“莫得事,天天都在跑。”

石洋中午喝过酒,又赶了一下午路,人还有些朦胧,现在经小师兄一路狂奔,啥也撵没了。

小师兄的车开得满转,路也熟。车到山庄脚下,和石洋上次一样,只见他把方向盘往右边稍一偏,猛给一脚油;只听叮叮咚咚一溜烟,跟着哧的一声,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大门边上。才不像第一次石洋刚来时把车给开回了原路,并见他头朝敞开的大门一声暴吼:“张总!”见没反应,跟着又自嘲,骂的丢出一句:“瓜娃子!人都没毬得!”

小师兄叫完,等石洋下车付过钱,更见那车屁股吐出股黑烟儿,呜一声朝坎的那头去了。

石洋对直朝敞开的大门刚走出几步,便见门边蹲着的虎子腾地从它暖融融的窝里欢快地用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口悬三尺吊舌,扭上屁股跑来“哈哈”直转悠。

这会儿石洋手头不空,只好慈爱般朝它喊声说:“虎子,等一下。”

虎子不依,像上次对付李思秋一样横在石洋裆前,于是他只好无奈地朝它又嘿嘿的干笑过几声,将袋子放了地上,用手朝它头顶轻揉过几把,虎子才终于满意地摇上尾巴颠儿颠儿去到一旁。

石洋见了心头也乐,弯腰刚准备提起袋子,突听张得光虚无飘渺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朝自己飘过来:“洋洋,你自己把东西放房间头哈。”

石洋听见诧异的心头一惊,等又愣过下神,才朝声音大致来处干笑几声答话说:“嘿!龟儿子!你蹲在那旮旮头干啥子呢?”

张得光仍不搭腔,石洋见状只好怀揣狐疑自顾自,对直朝自己上一次住过的房间过去。待放上衣服出来仍不见动静,就警觉的须眼往对面彩棚子仔细望,这才隐约的瞧见张得光竟窝在处临近公路的角落沙发上。

此时的石洋不用多想都能断定他一定是正在为李思秋的私奔而懊恼,却又只能佯装糊涂一边走,一边玩笑对他说:“呵!‘癞疙宝’坐椅子。该麻哥玩格呢!”说完,啪的抬手从立柱上打开灯。

石洋不开灯还罢,这一开,直惊得自己跳的对他喊骂说:“唉呀!妈的个嘣哟!你你?……”

石洋还要骂,却见他仍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只有脸上本来一对眢陷的眼珠子里,虫样的两条弯弯曲曲的泪儿,正顺着下巴滴答。

无论石洋怎样想也想不到——仅事隔一个晚上,张得光突然已仿佛颓废成了一具活着的僵尸,但是石洋在惊悸之余、在对他大喊大叫的同时,又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得到一种释然,并在心头骂的想:“就这副熊样的德行!活该!……”

这回该轮到石洋讲普通话了,于是收起笑容蹙眉问他说:“天娃呢?”

“去找他幺妈喽。”

“吃没有呢?”

“没味口。”

“算个毬啊!走,跟我上馆子去喝酒!……”

23

连续几天,张得光都表现出沮丧的模样,这是石洋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也使他自己深感晦气。

照理说,像这样种让任何人看来都是件丢分的事,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都应该把它掖在心头,最多仅能告诉自己身边的亲友或兄弟伙,叫给出出主意,或分担点自己的不幸,仅此而已;而他却不是这样的,他仿佛早已失去理智,乱了分寸,成天都使出张失魂落魄和颓废到极点的模样。在外逢人便讲,见人就问。而张得光因为在这山上待的时间长,熟悉他的人和他熟悉的人自然也多,所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他——又仿佛变成了一件为他自己涨脸和展现自己的好时机,在外面凡碰见自己熟悉的人,他差不多都会众口一词,生怕在场的旁人听不见的扯上嗓子大声追别人问的说:“你看见过李思秋吗?她和别的男人私奔啦!她临走的时候除拿走了自己穿的,还把我山庄上签的合同,以及现金和存折全都拿走啦。”使得别人听也不是,走又不对。临了,他还会抓紧最后的时机,使出诚恳的态度追别人说:“假如你要看见李思秋,就叫她回来。哪怕她在外面偷了别人的男人,贷了别人的水钱,我都全认呐!……”

张得光的行为让石洋即懊恼又郁闷,——这倒不是说他在为张得光的言行感到痛惜,而是担心他这样长此下去,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正是张得光早已为他设计好了的一套阴谋,而李思秋的偶然出走,为他及时的将这一阴谋得以实施创造出有利的条件;又或许,这正是他和李思秋早共同为他设计好了的、极具悲情色彩的一出双簧戏;因为这样一来,定会使得石洋在这种节骨眼上、在对待打算离开的问题上徘徊,并借此才能够顺理成章的把一切山庄上的开支,依附在石洋的身上。

这是他——或者说,这仅是他们阴谋开始的第一步。前些日子里,由于石洋对他们一直心存戒备,使他们早已对石洋准备好了的一系列阴谋暂时无法实施;而现在在他们的眼里,既然石洋已经成为他们拴在槽头上如一条牲口,可以任由鞭子抽弄了;又抑或从现在开始,他们已经如吸血鬼一般、像寄生虫一样,成功又牢牢地把石洋走别的地方给拉了回来,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松的让石洋脱离他们的掌控之中。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张得光和石洋,均是在把对方当作实现其自身目标的工具。因为对石洋来讲,在看似张得光对自己成功实施欺骗的地方都不是秘密,并更向石洋过去做买卖那样,仅是让对方吃点回扣罢了。石洋只是看不惯和不赞同他那种贼脚贼手的、让人一看就穿的把戏。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对张得光来讲,为达到其自身目的,在究竟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上,在对高尚还是卑鄙的问题上是无所谓的;再说了,对他们这号本来就没有进过几天学堂,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连父母过去都仅靠捡垃圾为生的老街娃、老失脚青年、老混蛋的后代而言,除了能够做点贼脚贼手、坑蒙拐骗、胆颤心惊的活计外,确实也使不出什么高尚或体面的手段出来。然而,在他过去所处在的那种极其低劣的、粗糙的生活环境中,在整日充斥着低级趣味生活当中的人,就自有打开如石洋这些善人心灵之窗的钥匙,并从中或得一套他们生活中的乐趣。他或她们就掌握着这么一个秘密,所以,从现在开始,乃至他和石洋在今后很长的一切交往中;他不仅能够看到后者的外部行为,而且其石洋的心灵最深处也似乎能够充分的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以及使他能够看得到,并清楚的解读出石洋将来的每一步心路历程,和每一个心灵的活动,从而把自己钻进不幸的石洋的内心世界里,使之成为石洋灵魂中的一名主角,以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动他的心弦,用一阵阵剧烈的痛苦加诱惑来刺激石洋和自己,进而使作为受害者的石洋始终被捆在他所设计的圈套里。这圈套就如同架在石洋脖子上的刑具,张得光只须要掌握和控制好开关就行了;——对此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需要,他就会按照自己的需要,任意的拨弄。

虽然石洋知道他所用的这些手段,并在心里对他恨得牙痒痒,却也只有无奈的带着鄙视、厌恶的心理嘲讽他的份;因为他在短期内,一方面因为租赁学校的事需要仰仗他,又因为这一点,所以另一方面又要顾虑到将来自己在这儿的影响。还因为,他和张得光在这儿外人的眼里,咋都该是朋友,刚来就搞得不愉快,石洋怎么也要顾忌,所以才只好把一切全看在眼里。

第一天石洋上学校就碰上件头痛的事,原因是学校关闭了好多年,电管站的人早把电给断了。

按理说,这该算不上件事儿,可是对于初来此处的石洋却是一件不小的事。无奈之下,他只好请眼前以颓废成一滩烂泥的张得光出马;却不想眨眼两天过去了,张得光事情没办成,倒害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在他身上又花出去好几百块钱,到头来还得自己硬着头皮,第一次找上那位尊敬的副乡,才使问题得到解决。

这几天,石洋很多时候都一个人呆在废墟一般的校园里,手里捏着把钢卷尺不停的这比比那画画,然后在一张已画好的草图上面标上它们之间的距离。但就在此时,石洋有时候会发现,偶有几个当地的村民在从大门外面的路边上经过时,感觉大都会不怀好意的朝里面瞟上一眼,才又悄无声息就过了。

石洋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仍一如既往的在里面冥思苦想——怎样才能够让这儿重新变成为一道不同于过去的风景,以及怎样才能够让自己在这里韬光养晦,直到重新站立起来。

24

自从上次王笑梅在成都和石洋分过手,就成天盼着能和他早点在一起,是因为九龙商场的老板眼太刁,搞得上门来要求试款的女生个个灰头土脸,郁郁而去。王笑梅见了心里就暗暗着急。这天,她好不容易抓住老板不在的机会,自作主张的留下一位前来试款的女生后,在营业款里拿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工资后敢快走人。在这之前,她早已向家里撒了个弥天大谎,假称自己要上都江堰的一个朋友那里去商谈关于合伙开店的事。

王笑梅在离开九龙商场往回家走的一路上,自己就像一个阴谋得逞的人面带窃喜的笑容,等回到家拿上些厚重的换洗服装,跟着在成都的双桥子车站搭上开往茶店子客运中心方向的四路公交车。车沿着蜀都大道一路往西,然而她没有乘到终点站,而是在从前的老西门长途客车站上了趟“打野”的、直达都江堰市的,“十元高速”私人大客车。

恰好这天石洋刚准备下都江堰的城里去购买水电之类的材料,接过王笑梅的手机后就直接去了城里。

之前石用那里本来就是她们的最佳结合点。

石洋到的时候,石用正好乐乎乎的在为未来的、新的弟媳妇洗头;小龙更是着急的怀着兴奋的劲儿正在为她们递这递那;沈尾巴忙着在擦桌子,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着王笑梅在转。石洋见了心头就荡漾起一阵阵幸福的波澜。

在这样的气氛中,桌子上的酒虽然还是过去的酒,菜也还是过去一般的菜,却因为有了小龙和沈尾巴在一旁热溢又有些献殷勤的搅和,更因为他们都认定今天仿佛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甚么样的酒都能喝出陈香来。醺醺之余,石洋突然记起小龙刚勾搭上不久的对象来,刚随口问过一句,小龙的脸上已经就揉作了一团肉饼,朗声对他说:“哎呀——舅舅!整耍的!这些婆娘!耍几天吗——就是了嘛!哪个还会给她当真哩哟!……”

石洋发现问了自己不该问的,急忙绘声绘色把话转到张得光身上。是但,石洋在讲自己待在张得光山庄上这期间,特别当讲到有点跟戏剧一般的、有关李思秋私奔的趣事上,无论他怎样努力讲,都发现自己描绘不到位。情急之下,他甚至着急得骂起自己来。

“弟娃,我给你说嘛。张得光这杂种,名堂深得很!不理他!看他龟儿子要干啥子!”石用见石洋急成这样,不等他说完,接口忿忿说。

“这个虾子在装处!舅舅!别理他!搞毛了!老子哪天上来收拾他!”沈尾巴同过去一样,提起他就来火。

设立在都江堰市里面最有名的大市场,简直是个大杂烩的地方;这里除了各类蔬菜,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应有尽有,但大都是些极不合格的低质品。各式各样的店铺和设在市场坝子当中杂七杂八的摊子一家紧挨一家,叫卖声此起彼伏。

石洋和王笑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一家经营日用五金的店铺停下来,几句话就给老板搞定了,什么泥工、木工、水工、电工等常用的配件及工具,买了个全齐;他们甚至连将来未必用得上的锄把、抬杠、大小麻绳等等全买了,最后一算账,还不到三百块钱。随后两个人就乐呵呵地叫上辆拉货的野三轮,像拿了别人不要钱的东西,一路来到城边上的建新路口把货卸下,约莫一支烟的功夫,开往虹口的班车过来了,车刚停下,两个人又一阵忙碌,把货搬上车,车就上了路。

要想把学校改造成供当下的城里人出门旅游乘凉的山庄,不是一朝说成就能建成的事,石洋更知道这改造的活,在方案还没有最后敲定前,是乱动不得,但好在现在离明年夏天生意到来的季节,还足有半年多的光景,所以石洋他们也不急。

一连几天过去了,石洋除到河的下面向沙老板买过一车河沙,白天很多时候都和王笑梅呆在学校里。这样即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在更加完整的构思自己对学校的改造方案上,又能够避开张得光那张成天都哭丧着的脸和恼人的身影。

石洋迟迟没有动手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自从他来到这里,通过自己对这儿周围其他人的观察,感觉这儿的村民对自己都明显带有一种抵触的态度,并不怀好意的在躲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有好几次在从张得光的九荫山庄去学校的公路上,明明是遇上了这几天自己眼睛已经认熟了的当地村民,但在就要和她们走来碰一块,而别人同样也明明是看见了自己,可别人竟又装得视而不见,弯地绕一边避开自己去了;同时又让他感觉到,无论自己在什么地方待的时候,又总会发现就在离自己不远处,仿佛有无数双异样的眼光,那些眼光全都不怀善意的在蔽静的地方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不得不引起石洋的警觉,也不得不让他为自己今后在这里的长期安全担忧。

咋办呢?这几天石洋更多的时候就在为这件事情动脑筋。

25

这天晚上石洋睡得正香的时候,张得光把他叫醒起来,朦胧中,石洋听他在门外没声没气对自己说:“洋洋,我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起来陪我喝点酒,要得啵?”

石洋心里不情愿,却还是强打精神起床,刚出门就见他一副沮丧样,于是他啥也没说,独自去到厨房提上几瓶啤酒去到他的房间。刚准备坐下来,竟见天娃躺在床上呼哧哧睡得正香,就奇怪地问他:“耶!不是说让天娃住学校里守夜?咋又上你房间来睡呢?”

“是我让他去找他幺妈。回来晚了,就叫他陪我住这儿。”

“别啰嗦,”石洋有些不高兴说:“我打算明天动手,让他早点起来。”说过,又话锋一转说:“对呐,明天我打算动手先把学校里面那粪坑掏了,光是我和天娃肯定不行。你看是你出面帮我在组上叫人好呢?还是你上别的地方帮我叫人来?”

“哎呀——洋洋,我不是早给你讲过。组上的人叫不得。你这一叫,将来就没得个完。你想想,光你那组上就有百多号人?你叫这个,没叫那个。你想想,你想想?嗨!我给你说嘛,只怕你明天一动手,搞不好不用你请,自己就有人找上门来。假如你再一松口,就会给你来上好几十人,这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只给你说去年吧,虹口不就有一家山庄发生过这样的事,也是第一天动手。起先他只在当地叫了两个人,刚要动手干活,结果你猜?外面一下子涌进去好几十人。老板没办法,只好请当地的组长出面。哪晓得——组长的屁儿更黑,每天给他安排二十个人去打平工,三十块钱一天,还得管吃,吃差了还骂他抠。然后呢,家家轮流转。而去的呢,又都全是些婆婆大娘,个个懒洋洋,爱动不动。好喽,不说喽,不毬说喽,听我哩不得拐。——要不,明天就喊钱矮子一个人来。我也不去叫,就让天娃去喊他。”说话间,又停下来诡谲地翻几下眼皮,忍不住咝咝地干笑几声说:“你不是说打算明天掏粪坑吗?对呢,你明天就只掏粪坑。——记住,就只掏粪坑,别的啥都不毬干。你就叫他龟儿子先挑上粪在组上遛一转。只要组上人看到啦,别说找茬,多半请都请不来。好纳,酒也喝完了。这天,真鸡巴冷!”

大清早,石洋带上天娃,拿上工具去了学校,随后天娃叫来钱矮子。

石洋第一眼看见钱矮子,竟发现他即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地菩萨”,又更像我们传说中人类的祖先,就诧异的惊奇得直想哭。

钱矮子来到石洋跟前的时候,石洋就怀上这样种惊奇和诧异的表情足足瞧了他有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石洋想了很多,然后才送他善意、谦和,甚至是慈祥的一笑。

石洋在低头瞧他的时候,钱矮子也同样在瞧他,但由于两个人的身高差别实在是太过于悬殊,所以,钱矮子在瞧他的时候,用的是小儿看大人那种仰视的姿式,天真、懵懂,又不安的胸膛直挺挺。石洋朝笑的时候,他也笑,随后就扭上他矮小而又有力的身子骨,跩跩地朝天娃那边走去。石洋眼瞧他壮实又低矮有力的身躯,就无不感慨的在心头这样想:“他真就像一个刚从模子里倒出来的毛坯子,还来不急打磨就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报到了。

石洋已是好多年都没有干过活的人,特别是在面对干这掏大粪的活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天娃更麻烦,远远地捏着鼻子使出副斯文样。没办法,石洋只好吱他去一旁掏阴沟。

又犹豫过好一阵,最后石洋才硬了心肠,鼓了勇气;把自己的过去抛在脑后,把自己那可怜的面子甩一边;同钱矮子一道下到粪坑里。——从此,石洋酝酿了许久的,也是他为了能够彻底摆脱自己在黄雅兰跟前那种不堪忍受的,以及为了追求个人的自由和理想的东西。今天,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他终于仿佛把自己转换成一台机器那样;而这台机器唯一的润滑剂,就是他将来的妻子王笑梅。而现在的王笑梅在石洋的眼里,就犹如一尊西方的自由女神;只有她才能够滋润他的心田,并得到最大的精神之鼓舞。

头一天干活石洋担心干过头,这样会累得人全身筋痛,以后的活干起来就难了;所以,第一天的活便让早早就收了工。

连续几天下来,张得光说的那种当地村民会上门来找事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么一来,倒使得石洋仿佛真希望这种事发生似的,心头竟奇怪的有种失望的感觉。

这天,石洋在干活的时候就一个人闷着心思回想,不放过任何在门外出现过的一点点蛛丝马迹。想去忆来,只觉得外面稀稀疏疏过往的人当中,确实有人立下足来朝里面盯过几眼,但只一忽儿就过去了。——这算什么呢?难道说,这当门就不准有人经过不成,随后自己想着想着就笑了;但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认定,这越是平静就越应该多留个心眼。之后,他记起一件事来,这件事同样是他捉摸了很久的。那就是他自己已经来这里建山庄这么久,该是到了去都江堰的城里同过去的朋友跟前走走了,别到时候等这里真要出什么事后再去求别人就不那么体面了。而且这事还不能拖,别拖到将来连给别人讲起都成了件尴尬的事。

石洋这会儿想得几乎着了迷,连灵魂仿佛都想出了鞘。手上的活早停下来,“对,”他想:“既然自己对张得光和这儿的人不放心,那么我何不干脆给他们来个敲山震虎。”

在很多时候和很多问题上,石洋还称得上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现在打算给这里的人来一手敲山震虎,这对石洋说来应该是有这个必要的,而且非常有重要,理由是他深知如今社会上的险恶,特别是当他发现张得光近期总在自己面前,反复的表演他那一套让人厌恶的,一看就穿的把戏,心里早有这样的打算;让他们来——收拾他。

石洋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说干就干,随即掏手机给辜缘打了过去。

那边,辜缘的声音很响脆:“喂!哪个?”

“我,洋洋。妈哟,又在莺歌燕舞!”

“哎呀!没有!我在开车!好久都没得你的消息呐!哦!有啥子指示哇?……”

“请你喝酒!来不来?……”

“来来来!哈哈哈!我说是哪个?哦!是石哥你龟儿子的嗦!在哪里嘛?哦——晓得啰,虹口方向嘛。龟儿子哩,你咋跑到那去啰?白沙上来五公厘嘛?——哎呀,我的哥,你说得在清楚我也记毬不得!——这样,你到路边上来等我,我看得见你哩。”说到这里,又加重语气,把声音拉老长说:“马上到!马上到哈!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好!就这样!大爷!我挂电话啰哈!”

手机里石洋听得出来,辜缘还像过去那样买自己的帐,心头舒坦许多。随后他计算过一下时间,对王笑梅交待过几句之后,先独自往张得光的九荫山庄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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