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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几天绵绵的秋雨,这天夜里,已是深夜月亮偏西的时候,石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一会儿想到已经回成都打工的王笑梅,这会儿该正躺在床上睡得香喷喷的了;一会儿又想起不知黄雅兰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了;再一会儿,他又挂记起自己的女儿近来的身体和学习上来,还有龙娃因见石洋这儿由于炎热的季节过后,现在几乎已没有了外来的游客,就在石洋决定让王笑梅回城打工,以图能挣点钱帮补山庄上的日常开支临走的那天,帮王笑梅提上换洗的衣服,一道回了都江堰城里。
他心想:“这龙娃上山来,一帮就大半年,临走时竟连分钱的工资也怎么都不接。”
一会他想:“女儿成天都自个儿上学放学的,来来回回就她一个人。她妈成天都忙里忙外,一定是顾不过来呢。”
继而他又想:“唉!这该死的秋雨啊!……”正想着,忽然,就在石洋住房的背后,一个让人听来十分凄惨,又让人十分怖骇的声音传了过来,并惊得他瞬间汗毛竖立,心跟着也快速的跳动起来,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只在顷刻间就露出让人恐怖的凶光,并迫使他霍地翻身下床,随手抓起把放在床边的、足有两尺来长的猎刀跨出门,径直朝屋背后那道木栏围墙当中通往河下边的、杂草丛生的小门,直冲而去。
朦胧的月光下,石洋只模糊的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仿佛让什么东西托着,只一阵风,朝山庄下首河滩当中冒起的那一片种有坟茔的林子飘过去,一晃就不见了。但是,这一回,石洋凭借着淡淡的月光终于看得清楚,刚才朝下面那堆坟地里飘过去的身影,一定是张得光无疑,于是他放开即惊慑又愤恨,又还带有杀气腾腾的声音朝他暴吼说:“张得光!你给老子出来!——我要杀了你!……”
石洋等过忽儿,看看没有动静,刚满怀愤恨地回过头来,竟见狼狗“事成”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石洋看见只气得怒不可遏,随着一声暴吼,那只操刀的手便用劲噗哧一声朝它送了过去,飞起一脚将“事成”踢至老远,随后才忿忿地寻至刚才张得光从屋背后发出声响的地方观察一遍,除发现喂狗的瓷盆里留有几道用手指刚抓过的痕迹外,就只有江心里的水波在月光的折射中映射出熠熠的闪光。之后他满怀疑惑边走边想地来到狼狗“事成”跟前,发现它早已躺在大滩的血泊中一动不动,再用满带狗血的手指一探,除身上有点点余温外,早已一命呜呼。恰此时,大门外突又洒进来一道煞白煞白的光柱,当即惊得他浑身一紧汗毛竖立刚要细探,又不见了。漆黑的月光下,只隐约能听见似有种如泣如诉、阴风惨惨的声音。石洋正不知所措,忽地,那道大如月磐的鬼眼又悄无声息的在大门外眨过几下,直射得坝子里阴阳交替,将早已面如白纸的石洋无助地暴露在坝子中央。刚眨过,又听猛地传来一声炸响,那道射眼的光柱竟又睁开。这一会却没有马上闭上,直逼得整个精神几近崩溃当中的石洋几乎瘫坐在地,并就在石洋手握猎刀拿定主意管它是人是鬼,刚要扑上去准备最后拼命一搏时,那声音陡的又响了。石洋再一愣神,这才终于听清楚,原来是那车的喇叭可能是因为缺电,才发出来那怪声怪气的声响,而那车的灯光,同样是因为线路故障,才变成了独眼龙。又响过几声刺耳的喇叭怪响声,车的大灯才终于关掉。坝子里又是一片黢黑,只有车身旁边两只如鬼眼般的小灯晃闪闪。
石洋还是不放心,仍手握猎刀趁夜幕走至门边,伸出另一只血腻腻的手警惕地打开大门。
车走起来很轻,进门就对直去至坝子尽头的花台跟前才停下来。车从他身边经过时,石洋通过那车的尾灯,才终于看清楚原来是刘哥的车,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刘哥刚下车就一个踉跄,那个他心爱的小女人急忙走车的另一端绕至跟前把他扶住。
石洋只认为他酒喝高了,旋即走至跟前刚打算伸手帮那小女人扶一把,他却说:“没事,刚下车不太适应。你去把房间准备好,我们到后面的河下面去随便转转!”
石洋听见还有些不放心地又瞧眼他俩,这才发现他们今儿的心情果真特别好。就说:“刘哥!要不要电筒?……”
“不用!你忙你哩!”
朦胧的月光下,石洋独自站在山庄后面的围栏边,目送他们沿下行的石梯手牵手地掩入下边的林子,都很远了都还能听见他们俩嬉笑的声音,渐渐地消失在河心清澈跳跃的浅流中。
现在石洋的神智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但由于他此时对这里已经心灰意冷,所以也就对一切都变得无所谓,哪怕是现在的刘哥又一次深夜光顾,也仍使他高兴不起来。
心挂刘哥的石洋回到房间后还是睡不着,于是他索性穿上衣服,沿上他们刚才走过的石梯,摸索的独自去至下面那条很少有人过往的河边小径,但他没有往刘哥他们所在的河心,而是往左边去至张得光刚才跑过的那处凹凸不平的、沟沟壑壑的林子里独自坐下来。在他的身边,紧挨有几座不起眼的坟茔,这些坟即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纪念死者的东西,只有一些难看和充满了毒素的野草野花,在一旁承担着记念死者的责任。石洋见了心就这样想:“这些花草该是从他们腐烂后的身体里,或者是从他身前那些充满了罪恶的灵魂里长出来的吧?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花草。这些花这些草,既可以生长在坟头上,那一定也可以生长在我的山庄。——唉!有其那样,道不如长在我的身上更好!”
“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从前的毅志力到哪儿去了啊?不行,我得振作起来!我不该会是被轻易击倒的人!虽然我现在一切都还一塌胡涂,也尽管王笑梅现在已暂时离开了我。但是,只要我自己不乱套,一切都应该会过去的。我是个男人,此时我更不该因为她不在我的身边就一蹶不振。可是,眼前的我,究竟该咋个办呢?……”
石洋就这样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坟茔中慢慢的理着自己的思绪,并沿着这样的思绪在极力地为自己的思想整理头绪。终于,他渐渐地从这样的头绪中觉察到自己根本就是来错了这儿,他甚至觉察到自己长期以来都是带着一头雾水在看这个世界,并一直都在蒙蒙胧胧的、毫不真实的、对一切都充满了虚拟和幻想的,在看这个世间的人与生,生与死,并一次次地在这样的幻想当中走进别人为他设计好的一个又一个圈套当中。而今,他同样是带着这个别人为他设计好的圈套,忽然间一头扎了进来,并再也走不出去。而这个圈套,——不!应该是陷阱;这个陷阱,就是刚才的张得光和他过去那些所谓的朋友,以及眼前的森林。
是的!应该是这样的!也一定是这样的!
石洋再一次的肯定了刚才那个对自己惊异的发现,和他对自己最为精辟的挖掘与剖析,并在这样种挖掘跟剖析中得到更进一步的延伸:“莫说现在,就是过去也是这样。过去我虽然生长在大城市;可是在人海茫茫中,不同样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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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洋对成都,也包括王笑梅、之前的妻子、女儿,以及他从前那些朋友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可是,这一切又仿佛只在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深深的、痛苦的、悔恨的记忆和彷徨,并注定他要在这样的彷徨中充斥他满腹疑虑,承受极度的煎熬,还要在这样极度的煎熬中继续苟延。
他现在的发现,还是自他从母体内掉下来的第一次,并认识得这样的彻头彻尾。
是的。——石洋认为,自己真就如从母体落下地,就落入到无际的大海那样,而这个大海即可以是洋、是江、是河、是沙漠、是山川、是无边的森林,也可以是我们现今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并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之中。所幸的是自己一直都在这样的骇浪中抓住了一根仿佛可以吮吸的稻草,才使得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但总又看不到尽头。
“我那时在家庭和王笑梅的问题上究竟是怎么哪?当初,我要是能够抛开生命中的羁绊,哪怕是把自己像藏起来那样的规避一断时间,然后再独自坚持朝前走一段就好了;就像一个走入森林迷宫中的人那样再坚持往前走出一段,也许我就走到了森林迷宫的尽头;当时我甚至已经触到了人类生活中的气息,知道自己再坚持朝前走出一段,再走出一段,就一定能够回到现代文明的人类世界里去那样。——可是,我却听而不闻,闻而无视。因为我仿佛早已对生活——乃至生命都完全失去了信念,也完全迷失了人生的方向;也可能是由于我已到了精疲力竭,再也迈不动回到人类社会的步伐那样。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这个时候,我却恰好带上王笑梅来到了这里,并发现有条仿佛有着生命迹象的白沙河。——我当初认为,凭我那时的判断,虽然这里只是一条干涸的河床,但我却坚信,只要我在这里能像过去的古人那样,用自己的劳作和智慧把山庄建成后,待到来年雨季的到来,我就一定能够随着奔流而下的波涛,带上她沿着这条山沟重新回到人类的文明世界。于是——所以,我才带着那样疲惫的精神,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在这条白沙河陡峭的岸边,用最原始的方式为我自己造起了像船一样的山庄来。——可是你看,这条船,——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山庄虽然造好了,却由于我根本就从没有经营过山庄,就像我跟本就没有驾过船又不是水手一样。更可悲的是,我更不知道这道山沟沟将来究竟会不会有——能够带上我们扬帆起航而去的水。不过,前一阵我发现仿佛是来过一趟水的,却由于同样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这如船一般的山庄位子太高,太差劲了点;还来不及放下去,水却已经一泄而去了。”
“唉!”
石洋这会儿就坐在这个子夜的,一边是岩一边是江河当中的林子里,坐在疮痍满目的朦胧中,坐在女神般奶头累累半毬状的坟冢中,喃喃的对自己说:“我根本就是一个不识水性的水手啊!当初我要是能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用冷眼旁观——来看待家庭和王笑梅,以及自身的生存该有多好啊!——唉!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全只怪自己那时候一时心血来潮,听了我二姐的话。——唉!都是‘漂勺’惹的祸!”
眨眼间,王笑梅已经快走有一个月。
石洋经过那一阵阵痛过后,现在的状态已经恢复了许多,并开始用冷峻的目光来面对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清晨,石洋打开门,门开处,他就看见和听到门外梧桐树上的片片枝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破碎散乱的阳光在枝叶间闪烁生辉。但是,这一切,还有园子里所有花草树木的样子、鸟儿们的鸣啭,都不再引得起他的兴趣,只有永无休止的蝉鸣,才仿佛能使他在忧郁的心灵中引起共鸣。阳光下,他发现那些花草的艳丽显得那么多余、强烈、过火、讨厌,甚至是不自然,几乎没有一丛花卉在园子里能引得起他的兴趣。王笑梅在的时候,这些花卉是常常能引起他惊讶的。现在,其感觉无异于在黑夜里见到一张张似人非人的脸在瞪眼看自己,当中有几丛花的矫揉造作之状,还使他敏锐的直感到厌恶。从现在开始,它们不再是山庄美好的植物了。在他现在看来,这些简直就是人类堕落了的精神产物。
这天晚上,同山庄建好不久那样又来了一批如唐文他们那样的怪男怪女。
可能是因为石洋太过敏感,也可能是由于王笑梅不在自己身边的原故,所以他看到她们后就把她们和王笑梅联系到了一块,并为此担心。他想:“为什么总是精美的被粗野的占为己有?邪恶的男人玷污纯洁的女人?而邪恶的女人,往往又会倒过来玷污高尚的男人?”不过有很多时候,石洋还是抱着正确的、同情的心理来看待她们,他想:“作为一个女人,当她们在情感上遭到了长期的折磨和痛苦之后,又没有办法摆脱,在此情况下哪还顾得了什么文明与羞耻。诚然,这些女人也许很坏。但是,在这类事情上,她们一定又坏不过男人。”
转眼间,国庆期间的“十一”大假又到了,但是今年的国庆已没有了像昨年在成都时那样火一般的骄艳,绵绵不断的秋雨中,莫说石洋的山庄,整个虹口旅游区都没有什么生意,这是石洋没有想到的。最后,他只有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自从王笑梅离开山庄那天开始,直到国庆大假都结束后,她也没有主动给石洋通过一次话。他现在是多么希望能够听到她充满了柔情的蜜语,和给予他鼓励的声音啊。“她如今是怎么啦?”石洋常常在心里这样想:“我给她打过好几次手机,却总是关上的。”
因为这个,石洋有好多次都下定决心要回趟成都去看看她,有几次他甚至都到了都江堰城边的客运中心,临到售票窗口就要准备购票了,却由于此时王笑梅已把他在城里的房子给租了别人,连自己都只能同她父母挤在过去自己公司对面的那间租住房里憩身,所以最终他还是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山里面所有的山庄都歇了业,那些离开的每个人的包里全都怀揣上一年的利润,或大把大把的工资,喜气洋洋地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唯有石洋仿佛再也走不出这个本就不该来的地方。
天气一天天的冷下来,山庄坝子里的梧桐树已落下来厚厚一层褐色的残叶,让凉风一吹就浮得坝子里沙沙响。那些短暂的生命这时候已没了踪影。
这些日子里,有时石洋竟又希望王一火和辜缘他们能够上来多吃自己几顿漂勺,以便打发自己仿佛永无休止的寂寥。可别人哪又会由着他的心境呢?想起了,上山来吃一顿,那是因为别人心头还有他,还看得起他,是给他面子!哪是他想喊就喊得来的呢?就说辜缘吧,就在前不久还听人说,说他前一阵在广西的什么地方因为传销的事让人给告了,并蹲了班房。在这样种情况下,他就是自己想来,也来不了了。
石洋当时听说辜缘被抓过后,心里虽然在为他歉自己那钱而十分痛惜,却因为他现在即以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无奈之下也只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另外,记得从前“事成”还在的时候,石洋有时让憋闷急后,还可以把那条母狗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朝它耍耍性子,可现在连这唯一能够满足自己郁闷的对相也失去了。所以,山庄他现在再也久呆不下去了。
山庄外面过路的人还是从前那种冷冰冰的老模样,并明显带着嘲笑和仿佛他以遭了天罚的神情。无奈之下,石洋只好又一次去了都江堰城里。起先他打算上自己二姐家,后来心想想,又一路去了王一火那儿。
石洋在去他那儿时心就想:“管它妈的哟,我还是去吃吃他的漂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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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王一火正好像一只发情的困兽,独个儿闷在家里发慌。忽听手机响起,立马接了。知道是石洋要上家来,心儿眼儿的跟着就乐了开,并只在拔腿间便从自家外面的街边上买回几道好吃的下酒菜,刚放好桌上,屋里叮咚的铃声已好听的响起来。
门开处,王一火同过去在家里偷人样,眼睛放电般悄声把石洋让进家里,随即探头往对面的住户和一旁的楼道瞟过一眼,才轻关上门。
一年多来,石洋除去忙自己山庄上的事,几乎哪也没去。此时见他如此热情接待自己,还亲自为自己换上拖鞋,又拍椅泡茶,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早把他前头上自己那儿吃喝的事给全忘了脑后。
王一火忙过石洋,回头去至一旁拉开酒柜。和过去一样,又一次抱出自己早已经看熟的那坛十斤装的,但绝不是古董的土坛子。
每一次当王一火在抱那酒坛子时,都会使出小心又诡谲的板像,玩深沉般对石洋,也对自己说:“哎呀!你别看我这柜子里全放的是些别人送来的名酒!可是真假谁能说得准呢?哪比得上我这一坛子。光药钱就管一万多!这酒,我除了‘所头’来时拿出来喝喝。就只有你了!……”
石洋每次听过他这番带有讽刺般的表白,情感上就会伸出种有被他奸污的感受,却也不便道破,说:“那是!那是!你我兄弟嘛!……”
只两个人喝酒,几杯酒下肚龙门阵就摆来差不多,菜还剩一大桌子,恰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两人一惊,王一火起身打开门,竟见是如救星般的吴丘礼。彼此都是老朋友,进得门来的吴丘礼丝毫不用客气,满面春风般走至桌前坐了。
三个人就如同老情人般眉来眼去的一阵酒又一阵龙门阵。话虽然还是刚才的话,多一个人就多出好多话题出来。闲聊间石洋心就想:“平日里他们吃了我那么多,呆会儿就这样让我走,大概该有些说不过去吧?”正想着,王一火的手机竟好听的又响起,并打断了他的思路。
手机刚响起,从王一火的外部神情上来看他,似有种担心是自己婆娘此时来查房,脸上越过一丝不悦,之后才警觉又犹豫地瞟着两人掏出手机。就在准备接的同时,吴丘礼也忍不住伸过头往手机上盯着瞧。紧跟着,两个人刚才还笑得不那么真实的脸,忽地就舒展开来,并如释重负地对视一眼后,王一火才敛声闭气的掀开手机的盖子。很快,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啊哈!王先生!在干啥子哩干活?晚上有莫得安排?”
王一火一听,有戏。立马放开嗓子:“嗳——啊呀!刚好和吴丘礼——还有石洋在一起,正愁找不到地方耍哩哟!啊呀!……”
“合适得很嘛!我这边刚好从成都过来几个战友!——我看这样!半小时过后咱们在仰天窝汇合!大方向嘛!——干脆就城头的康富路算毬啰!反正那儿离大家都近!反正大家不就一起唱唱歌!喝喝花酒!走远啰还不就那么毬个耍法!你们看呢?……”
“就是嘎!要得!谁叫你过去是团长呢?你说了算!——好的!等下见哈!”
王一火说完话,兴奋的收起手机。他一面收,一面煽情地说:“你们看!正还愁喝过酒找不到地方耍哈!这不?……”正说着,见石洋在桌边犹豫,改口说:“唉呀石洋,你下来一趟也不容易,晚上我送你回山上!来来来!几下干啰!”王一火说话的时候,吴丘礼的脸上同样闪着异常兴奋的光。
本来石洋只打算喝过酒就回山上,现在却突然发生——在他如今看来算得上是一件新鲜的事儿,并使他还来不极集中思想考虑一下,在发生了这样个新的、令人毫无心理准备的、且叫人有几分值得振奋的事情发生之后,还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让自己走人。
石洋还在犹豫,王一火和吴丘礼已揣起酒杯,并对他说:“来来来!干脆就一口哈!干啰!”
事情既到了这份上,石洋也只好强开心的揣上酒杯朝两人一磕碰,再各自将脖子一伸,让头往好看的屋顶子上一望,,咕咚一声全干了。
三个人欢天喜地的下得楼来,只一会功夫,王一火从旁边将他那辆老掉牙的“黑轿子”开了过来。
这里说王一火的车儿黑,讲的不是车子的颜色,而是指这车是没有来头的“黑车”;但是,车虽是黑车,坐上去让人也舒服,跑起来同别的车也没什么两样,加上这车的前后各挂有块刺眼的号牌,让人坐上去后会伸出种跟常人异样的感受,并不得不让人由着这样的思路想一阵他这车,还有他这照牌究竟是从那儿搞来的。——还别说,平日里,王一火就摇摇摆摆地开上这辆没有来头的黑车在城里城外的招摇过市,并时不时还会招来个别警花和小警察们的注目礼。上高速时,只需要王一火把自己公干的小本本伸至窗边随便晃晃,别人啥也不便说——或者说也白说的让他一路绝尘而去。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个别的警花或小警察,或收费站的同志们看见他这样一辆破破烂烂的车,也发觉不那么那个,却也只好让他去了。
反正就这么着,三个如同老嫖客般的就这么一路欢天喜地,到了仰天窝。
管权不姓管,却比他本来的姓叫得还要响。他过去在部队的时候是不是团长不好说,但在石洋眼里,他那会儿大概就只该是个团长,因为尽管他即便是现在人已几近中年,脸上却还仍生着张好看的娃娃脸,成熟中总透着几分稚气,所以石洋就认为他不能再大了!——要说这问题,应该出就出在他那张娃娃脸上。总之,将军不该是这个样子。
正在石洋愣神,管权已开上他那辆干脆连牌照都不用挂,比王一火的车还要糟糕的“奥托”过来了。不同的是这车的下面明显喷有一横蓝杠杠,看上去比王一火的车还要刺眼。
“来来来!介绍一下!”
“……”
好家伙,管权一行五人就塞在这么个车里。五个人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忽儿,车“腾”的一下往上串起老高,接着又让一行人给压得嘎吱吱地蹲下去。
管权开着车在前面开道,车朝着邻近的康富路一路溜去。
康富路是都江堰远近闻名的城中城,里面一家紧挨一家全是些大小各异的“OK”厅。
它们的档次虽算不上高,却也不赖,很多有了点儿雅兴无事的人都愿意去。
那儿的白天虽说不上死一般的寂静,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生机,并清静得会让人产生错觉,怀疑似有人用魔杖使过法一般。但一到临近傍晚时分,你会发现它渐渐就复活了,随后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就会把这儿变成灯的海洋,乐的世界。那些白里差不多已经死过去了的靓女们也开始在一片灯红酒绿的街道上,像“夏娃”般的坦胸露怀,按捺不住地骚动起来。
此时这里的灯开是开了,可时间还稍早了点。
两辆车一前一后紧挨着走一家一家的当门慢慢地滑过去,又一家一家地从她们的眼前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在这样的情形中,当然会有人向他们挥挥手。后来车好不容易停下来,还没等管权下得车来,很快就有人透过车窗早把他给认出来。
“啊呀!管哥!好久都没有来呐!——死婆娘些!”那女人简直喜过了头,只见她满脸惊喜地惊喳喳大声的一边朝他吼,一面回头朝后面跟上来的女人们喊叫说:“死婆娘些!快!——把管哥给我拖下来!——快!你去把音箱给我开大声些!——哦!全打开!……”
“啊,嘿哈,管哥来啦。今天就莫再接生意啰哈。听见没有!丫丫!……”
“哦!要得!管哥!莫得说哩!……”
大厅里的灯已经全打开,屋顶上悬着的那块球状的家伙跟着也转了起来,仿佛给大厅里洒满金灿灿的钻石。酒也揣了上来,里面盛满着玉液琼浆。
今天是管权的主角,一阵觥筹交措过后,那边,威武雄壮的画面已映在屏幕上。管权挺身调了调身姿,哼哼声清过嗓子,随着燎亮高昂的节拍,昂首挺胸唱了起来:“咱!当兵的人!……”
一阵掌声之后,跟着是一阵叮当的酒杯碰撞声。
不等管权歌唱完,外面,丫丫已领上一串坐台的“弯弯”小姐迫不及待地迎了来,并借了黯淡的彩光,在谁也瞧不准谁的情况下、在小姐们也同样瞧不出个模样的情况下,都由了丫丫在音乐曲儿的哄托声中,一人跟前推上一个,随后就独个儿紧贴在管哥身旁候上,待管权手捏话筒刚一屁股坐下,丫丫趁他和别人应酬的当儿,跟着便娇嗲嗲一屁股坐了他肥实的大腿上。
管权此时也不管那么多,对众人琅声说:“来来来!大家唱!大家唱哈!”说着将话筒轻放在跟前的彩玻桌上。
众人刚找到感觉,王一火的手机突然又响了,于是他只好犹豫又不情愿地自个儿去至门外,回来时竟又兴奋地告诉管权和众人说:“哇噻!今晚上真是齐啦哈!三总说,等下他还有一泼人要过来!……”
“好噻!来噻!人多才好耍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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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郝三总同样开着他那辆走走就歇火的“坨坨车”来到OK厅门前,竟又丢人的熄了火,气得他从车上下来就对直朝那车的轮胎狠劲踢上几下。
一旁揽客的“小姐”见他下来就骂骂咧咧、怒发冲冠的朝车子发火,都屏住呼吸不知该不该迎上去,恰此时,车上的人已依次地下了车来。旋即,只见她们全都豁出去一般相互使出个媚眼,朝他们一涌而上,并才让郝三总将刚才的尴尬掩过。
郝三总领上带来的这帮人,由小姐们在前领路,依次朝OK厅进去。众人一瞧,又是他妈的五个人,并说待会还有人来。
管权听后立马作出指示:“三总!嘿嘿!我看这样?等下人来齐喽!——干脆!就换家大哩!……”
“要得!谁叫你过去是团长呢!你安排就行啦哈!”
“我的三总哟!话不要这么讲嘛!你可是三总啊!过去照我们在部队头的说法!三总哟!你可管得够宽啰啦!是不是我今天没向你老人家请示,就擅自行动?我说呀!你该咋批评!还咋批评哈!你说喃?吭哈!……”
郝三总那边的人全到齐了,现在总共加起来共有二十来人。管权眼见歌厅实在容不下,决意按照刚才的步骤——换地方。众人出门的时候,丫丫就缠住管权臂膀,满嘴喊怨般不舍又无奈的把众人送出门。。
现在,这儿的热闹已经达到了极致,到处是一派歌舞升平自由繁荣的景象;然而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在这表面繁荣的背后,一定隐藏有许多肮脏的东西。
起先他们这帮人,都以极其缓慢而又庄严的步态走过了一道弯,又转过一个拐角,来到了临近的另一条街上。这条街其实早以经不成其为一条街了,说它是一条巷子更确切些;这里同样是一家紧接一家的“OK”厅。不觉中,他们在这条狭小的巷子里已很自然地排成了一溜队列,走在最前面的仍然是管权。
石洋饶有兴致的紧跟其后眼瞧这帮说不上整齐的队列,心里就直想发笑。
他知道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过去都是当过兵的,这会儿就有几个人还身着特别刺眼的服装。他瞧着他们肩上一横一横的杠杠,却叫不上来。他只记得,好像那里面有几个人是刚从“京里边”下来的,其余的便全都是在这个城市里有点儿小名声的人。——他甚至恶作剧的这样想:“假若在这时候来一支乐队为他们奏上一曲进行曲,真不知他们会走出啥难看的样儿来?又假设在这时候,在这里突然发生了与法律相悖的事。‘我想,他们当中一定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的’。莫说站出来,只怕连‘110’大概也不会有人愿意打一下。”——为什么呢?就因为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事后要让别人知道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人打的后,自然会使别人连他们一帮子都会产生出许多奇异的想法。这么一来,他不就等于成为他们当中的害群之马了。
大伙儿还在一溜烟的排成队在街上走,乍眼看上去,他们恍若一支编外的杂牌军,又更像是到这儿来的联合执法队;这事在这儿,是常有的事。他们这帮人对这儿的人来说,她们大都知道他们是做什么干的。现在她们眼见他们这样的阵势,还真把自己的行为收敛了许多。这么一来,倒真让他们不知该进哪家的“OK”厅好了,并迫使他们也只好就这样在街上走走停停,让四处传来的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走了调的歌唱声震颤,仿佛整个天空都在为之轰鸣,又仿佛是在向他们发出过去那种军乐般的齐鸣声。这声音使他们仿佛是在人们眼前经过的,检阅般的队列更有气派、更加威武雄壮,使每一个人都处于持续兴奋、无休无止的激动状态中,但后来就变成了漫无目地的走走停停,却又不得不全都装腔作势地瞪着眼,东瞧瞧、西看看,似乎被高亢激昂的乐曲声托举着,如一群飘浮于空中的夜鹰,让从每个门洞里涌流出来的歌声和四处闪烁的灯光,使他们不得不保持从丫丫那儿刚出门来时的那样种姿态。
他们就这样带着在这儿的人看来既威严又光荣的名声,从往昔行进到今天的这儿。
在这里,他们可以获得在过去如部队或战场上没有教给他们的东西,并得已实践。那时候他们所具有的光彩夺目的成绩,是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渴望,而又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之媲美的。
此时,几个穿职业装的人也许是不自觉地,又或者是有意地已走在队列的前面;不过,走在后面的人更值得她们注目。他们举止威仪,使他们的高视阔步显得不可一世。但是,当我们换一个角度、再换一种思维来看他们的动作,却又是那样粗俗,荒唐可笑。而对此时站在路边上的人可以这样说,只要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一旦认识了他们,就定会得到她们的生意乃至给她们的命运,都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但同时又有可能给她们带来厄运。就总而言,认识他们可能有好处,也可能有坏处,二者必居其一;又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总之,在这块龙与蛇混杂的地方,虽然她们或他们已将过去的皇帝、今儿的大款,以及一切森严的等级制度,乃至法制都抛在了身后。可是,由于她们所干的行当——导致了她们内心里仍然留存有对他们很强的依赖感情之需求,以及能够认识他们的渴望;而他们也乐意把这些给予他们认为可靠的、有几分姿色的、有智慧和坎坷曲折经历的人,并给予她或他们宽怀与关照。然而,假若她或他们当中的人真的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候又真的犯了什么。那时候,他们却同样不会给予她或他们颜面和宽怀的,就连石洋亦是如此。
关于这一点,石洋自己也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那是因为,他们当中似乎有人并非总是才华横溢或官运亨通;也不可能如磐石般的沉稳而永久活跃在如今瞬息万变的、如中流砥柱而不败的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在这样的情形下,谁还会为这些人而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就拿这儿来说,除非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与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当真有了那么一腿,或是有着某种利益的关系,又另当别论。但是这样的事情一般都不会发生,因为两者间的距离相去实在是太远了些,就算有这样的事儿,那也一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绝不会是在这里。
石洋始终走在队列的最后面。不觉中,他们又在这条不长的小街上走过好几个来回。又一会的功夫,便来到刚才停车的地方。于是众人才发现老这样走下去总不是一回事,随即才停下来商量,最终他们一致认为,此时这儿的“OK”厅一定都让那些龟孙子些给塞差不多了。犹豫之下,管权摆正架势,仿如刚把这儿的工作检查完毕,并感到满意地带上遗憾的语气对众人说:“你们看!今晚这儿的情况就这样了?”停下,又征求说:“要不!我们再换个别的地方,或干脆到新堰坎的江边上去喝喝夜啤?……”
“现在是啥子季节喽哟!又这么晚啦呢!河边上哪还坐得住人?”吴丘礼接过管权的话说。
“要不就这样!找家茶楼打打团结麻将嘛!就小耍一下!”管权深表遗憾说。
“我说哈,我先把石洋送回山去。你们坐下来后,给我个话就行哪,”王一火在众人说话的间隙插上一句。回头见石洋已去至车的边上,又补充说:“就这样,先走一步。”说完朝石洋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