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石洋别过副乡走乡政府出来,跨上辆打野的面包车朝学校回去,车刚好弯过砖厂前面那处陡峭的弯道,老远便望见学校当门围上有大群人,当即心里就咯噔几下。心想:“不用讲。不是水,就一定是电的事,让他们找上了门来。”
下车的时候,众人见石洋回来,很快都安静下来,并全都用看稀奇般嘲笑地目光盯自己扫。
石洋铁青着脸,不动声色地刚把众人瞟过一眼,却奇怪的发现竟是隔壁的老安正带上他有点女人特有的尖声细语,在人堆里拉住电管站的人在争吵,并同时还听出老安明显带有向自己递话的说:“你说嘛?大家都是邻居!你们把电给别人断了!——呵!别人找上门来要我搭上临时用一下!——呵!你叫我咋说?你叫我咋办嘛?你们——竟把我的电也给断啰!……”
正在扯,突然旁边一个电工模样的人站出来往被老安拉住的电工身后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用那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像是对石洋,又像是对老安,更像是在对众人讲话般淡淡的说:“算啦!算啦!把电给他搭起!”说完,回头对石洋说:“你要搭,就该来找我们!像你们这样随随便便乱搭电!万一出了啥事,算哪个的哇?”说完,拿上工具去了隔壁。
众人见没戏看,失望的散了。
电的事暂时就这么过去了,石洋的心里总算落下块石头;但是,水的事仍然还没有能够得到解决,所以他的心头还仍然轻松不下来,直到这天晚上都要快睡觉的时候,石洋的心里都还一直在琢磨着这水的事。最后他终于来了个主意,有了这个主意,他才第二天大清早,又一次去了乡上,并见了副乡后就直截了当地拿出自己少有的、约显诡谲的神情对副乡说,他说:“乡长,今天我是来给你支招的。这样,你先看看这个!”说完话,石洋从兜里掏出张信笺样的纸来,平展在他的办公桌上。
可能是因为昨天石洋没有买他帐的原因,所以起先副乡本不打算搭理他,但见他如此诡秘的说得当真,这才忍不住用眼儿往那纸上稍微瞟上一眼,跟着就认真的,也是迫不得已的往上面仔细看起来。——上面是这样写的:“尊敬的乡政府:自我与贵乡签订合同至今,由于贵乡所辖之村、组,在乡与村、组之间,如土地使用权,水、电等诸多方面存在不确定因素,并因此给我方在经济上带来极大的损失。特别是在近期因为水、电的事,现已给我方带来无法施工的严重后果。由此,我敬希望贵乡能予以高度重视。否则,我方将按照合同之有关规定,提请法律诉讼,并请求媒介予以法律援助。此致!”
说真的,眼前的我们这位亲爱的副乡真不愧为一名合格的国家干部。尽管他看过之后脸上的表情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说出话来,但终归是憋住了。又经过虽算不上很长,却也够长的一阵艰难的、痛苦的煎熬过后,最后才终于极不情愿地开口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准备上你那里去。”
这回石洋还是第一次搭上我们这位副乡的车回的学校。
之前尽管他们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也尽管之前他们曾在张得光那儿因为腊肉,有过近似搞笑的事,甚至他们跟本就不是一路人,但终究还是让石洋汗颜又惶惑地乘上了我们这位尊敬又高贵的副乡的,带有点不那么正宗味儿的香车,并因此止不住让石洋从内心深处伸出有那么一种自豪的感觉来。
坐在前排的还有一位,具说是在别的乡犯过点男女关系错误,刚调石洋所在这个不久的住村干部。
起先三个人在车上都不说话。车好好地在路上都走过一大截了。此时,一定是因为我们这位亲爱的副乡对石洋写的东西实在还没有憋过,这才迫使他十分郁闷地从兜里把那东西掏出来让旁边这位住村干部看看。
住村干部接在手里看得很认真很仔细,但这个认真和仔细只是石洋的一种感觉,至于他究竟往那上面看没有看,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往那上面看,在这里都很值得商榷。然而那张纸条终究还是在他的手里捏了些时间,随后他仿佛真没有看懂,用明显带有情绪的态度,生气的对石洋说:“你这写的是啥子嘛,我就看不出个啥名堂来。”
开始石洋还真认为他没有看懂,刚打算向他解释或申明点什么,却见副乡脸上毫无表情的从前排偏过头来瞅住他俩,用那种冷冰冰的、嘲讽的、自问自答的语气对他俩说:“咋能说莫得啥子呢?这可是石老板专为我们支的高招啊!……”
石洋明知他此话对自己带有极大讽刺和不满——甚至忿恨的情绪,但可能就因为坐了他的车儿,只好当没听见。
三个人一路沉默无语。
车沿着山道又走过一阵到了学校,石洋下了车。
50
对直从大门外走进去的石洋站在坝子中央刚打算叫请来的工人收工,却突然发现从外面闯进来几个中年妇女。只见她们全都使出明显挑衅的架势,进门就迫切地对直往里闯。当中一个紧绷着脸的、强装一副让谁见了谁都一定要哭的笑颜说:“啥子哦,硬是不准人进来嗦。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当真是在干些啥子。——王婆娘,哪天我们也来挣点钱哈……”
正在说,突听见走在最前面的,石洋和小龙他们想挡又没有来得及挡住的那个婆娘,突然带着异常激动而又颤抖的尖叫声大吼般说:“逮着啦!逮着啦!快来人看啦!——狗日哩!水管子还挂在墙头上哩哦!……”
紧跟后面的几个听见前面那婆娘直叫喊,呼啦啦——全都带着异常兴奋的劲头,一阵怪叫冲了过去,随即帮着将伸过隔壁的胶水管,从墙头用力拉下来后,利索地挽成一个大圈,抬了就往外走,并一路走一路使出那种捉了贼的、对石洋愤恨到极点的模样,其中一个婆娘还边抬胶管,边用力扭过气喘吁吁的头,朝石洋他们大骂说:“我呸哟!哼!狗日的!偷水!”
另一个婆娘更拖腔拿调,万般尖刻的对老安的老婆喊骂说:“王婆娘!是你让他们偷的水哇?——哼!你也是哟!……”
刚见她们进来,石洋众人就知道一定要出事,只一刹那,真就出了事,并除给他们招来一顿恶咒,还眼睁睁让她们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把东西给抬走,而石洋他们的第一反应,竟就真如是做了贼并当场被让人给捉住般的即尴尬又狼狈,到最后等他们回过神来要想对她们动粗时,几个婆娘却早已走来没了踪影。
这回石洋再也忍不住了。“这还了得!”他心想:“这大白天的!竟让人明目张胆地把东西给拿来抬走了!——这哪是拿嘛!这分明就是抢嘛!和抢有啥子区别嘛!……”
石洋愤恨地立在坝子中央想发作,但由于起先没有当场发作,待此时想发作时,又失去了发作的对象。咋办呢?
石洋在心里不停的闪着更为恶毒的念头,同时又不停的在心里下着决心:“滚他妈哩!老子今天真就豁出去啦哩!”
坝子里静得异常的邪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不安又紧张的情绪,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倍受煎熬。仿佛人人都在等待着接下来更为惨列的大难,感觉到索命的阎啰已指向自己的头顶;又仿佛坝子里的一切都随时有可能会在轰然间坍塌,或者就要燃烧。总之,一切都笼罩在让人窒息的气氛中。连狼狗“事成”这时候也明显的嗅出有即将来临的,有如天崩地裂般的预兆,在旁边暴躁不安地将铁链子蹦得哗啦啦呻吟,哀叫。
石洋还发现,就在事情刚发生的那一霎,小龙恍若一只晒干的窝牛,或一只受伤的雄狮,在生命即将枯竭的时刻,痛苦的将全部的身体重量都支撑在刚才干活时,用过的那根笨重的钢钎上,若不然,他随时都有可能会轰然倒下似的。忽然间,他起先还显得那么僵硬的、恍若一个硬憋着最后一股气的垂死的身躯,只在突然间就缓过气来,并见他那双几近放大的瞳仁也只在一瞬间便变成了练炉般的火眼,脸跟着也变得乌黑,乌黑如一副腐烂的头颅。紧接着,只见他如狮吼般的大声惨叫一声,旋即从腰间抽出把足有一尺长的猎刀横在嘴里咬住,抄起钢钎,不顾一切地朝大门外冲了出去。
石洋最担心的就是小龙,所以在一旁思考的同时,他一直都在用眼斜视着他,并受着他的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并在此同时,石洋也有想借小龙在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而在发作的时候,将自己的愤怒和他同时暴发出来。现在,就在这仿佛一切都早已让上苍安排好的、旋风般的变幻当中,石洋也跟着冲出了大门。
石洋刚冲出大门,见小龙正嗷嗷地一面怪叫,一面愤恨地手举钢钎,正在前面胡老三当门的一堆人群里一阵横冲乱刺,并见那些平日在石洋的眼里最为可恶的男女们全都吓得大惊失色,尖叫的四处乱窜。见此情境,石洋也只好一面冲,一面用喷着火样的凶眼往人堆里寻找刚才那几个抬自己水管的婆娘的踪影,但就在他刚要冲拢的时候,却突然见胡老三从正在借他家临时开会处理这桩事的院子里赶出来,并满脸堆笑的拉住石洋不停的追问说:“石哥!咋回事?咋你也这么冲动呢?……”
胡老三和石洋在白沙街上曾有过几次招呼,也是在这组里唯一一个让石洋认为他该是在外面的江湖上混过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石洋虽然没有给他好脸色,却也住了足,并仍还带了咆哮地对他说:“胡老三!告诉你们组上的人!有胆量!出来单挑明斗!喊些婆娘出来!——算个毬!”接着,石洋又怒目圆睁的朝众人一扫,随手掏出手机,并一边掏,一边忿恨的手指面前的众人说:“锤子哦!这山庄——老子不干呐!今天!老子非要把这搞个稀烂!……”
早在石洋刚来不久,胡老三曾通过和石洋的几次交谈,又私下到都江堰市的城里,找经石洋提及过的当中他熟悉的朋友摸过下石洋的底,并打听到石洋虽然是成都人,却因为多年都呆在都江堰,因此有很深和很复杂的社会背景。他更知道,此时这手机一旦让石洋打了出去,麻烦就更大。因为,就发生在眼前的这桩事,让任何一个明白就里的人来看,如果真要让石洋给做大了,恐怕连乡政府也不一定收得住场。所以,当胡老三见他掏出手机来,便伸手给夺了过去,并不停的劝他说:“石哥!冷静点!有事好商量!……”
恰在此时,乡长带了几个村上的干部从胡老三的院子里怒气匆匆的赶了出来,并一路走,一路带上极其强硬的态度对在场的人大声报怨的喊着说:“你们哪是让我来解决事情的嘛!纯粹是在烧我!”说完,旋即又回头对刘一手毫不客气说:“刘一手!你马上亲自叫人!亲——亲自把胶管给石老板还回去!——还有!”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瞧了眼石洋,并借此舒缓下自己的情绪,才一字一顿接着说:“等下你们必须把水给石老板接起!——否则!真是!无事找事!……”
石洋和小龙见乡长已当众表了态,心里虽然仍深感委屈,却又只能将郁积在心中的愤恨强压回去。
水和电的事,好歹就这样过去了,也没出大的乱子,可是,小龙和王笑梅就不这样看。
说起小龙和王笑梅,其实也怪有意思。如今,尽管王笑梅早已是小龙他们已经公认的舅妈,但她的实际年龄却又比小龙还要小两岁,若再和石洋大姐的老大相比,更差出有十岁,而反过来再从小龙和王笑梅两人的个头上看,尽管小龙的年龄比王笑梅大两岁,个头却又比王笑梅明显要短一节,但是,就他们的整个外部特征而言,小龙终究比王笑梅老练并成熟许多。正因为他们的年龄相近,又因为她们在这里早见晚见,所以说,她们早该是不同一般的关系了,因此她们两人才会在平常的交往中直呼其名,让石洋每看见她们打得火热虽然打心眼里高兴,却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并有种吃醋的味道。
这天下午,他们俩就表现得十分投机,还长时间不依不挠地用指责埋怨和嘲弄的口吻在石洋跟前唠叨。石洋见了和听后虽然心里不痛快,并几次都打算同他们争论,或向他们俩辩解一番;转念一想,又发现他们讲的也有道理。即有道理,争论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直到这天她们都吃过晚饭后,石洋见她们俩还把自己跟耍猴似的在一旁嘀咕,这才忍不住拿出生气的样朝她俩说:“我说啊!你们究竟有完没完啊!活像一对鸭子!嘎嘎嘎!头都给我闹晕呐!……”
两人听见,并见石洋气成一副怪怪的模样,就都摆出一副艰难的,也是极其兴奋的表情先哧哧的对视过一阵,才开口对他说:“哎哟喂!你终于开口啦?哈哈哈!……”
“稳起噻!看你们要干啥子噻!”王笑梅拿出为石洋说话的语气,对小龙嘻嘿笑着说。
“有啥子争的嘛?真是呢!嘿嘿!谁跟你们笑哟!——和这些人有啥子好讲哩嘛!”石洋刚把话讲到这,停下来转念一想,又发觉话没有讲到点子上,于是又改口说:“不这样又能咋样呢?只要事情摆平了!见好就收!这有哪点不好喃呢?……”
小龙和王笑梅都不搭话,只仍然在一旁紧盯他笑。石洋见了就更加生气说:“你们懂个啥子嘛。兵法曰,‘功心为上,功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知道不?古往今来,这都是兵家之常识!连这些都不懂,只知道蛮整。到头来不吃亏——才怪!——你们想想看?远的不说,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嘛;当时若不是胡老三出来,假若他不把手机给我抢啰;还有,假若乡长他们当时不跟着出来。你们想想?说真的,我当时真还不知道该怎样收场哦!还有啊!假如我当时真要把手机打了出去。你们想,你们想想?我们现在还能这么安逸的呆在这里!——总之你们听着,在我们目前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能忍就忍!其实、再说,我们现在暂时在这儿当当孙子也莫得啥子嘛!总之,夹起尾巴做人,莫得拐!重要的是要看谁笑到最后!不过话又倒回来说,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个必要和他们计较和争一时的长短嘛?因为我们即不是他们这儿的人,生意也更求不到他们的头上。假若将来生意不做后,人一走,谁还认得谁。所以依我看,眼下我们还是只管把当前剩下来的事情做好,等挺过这一阵子,不就对了去……”
小龙的性格虽然倔犟又暴躁,平日里和自己的舅舅也没什么高矮,但都是在闲得无奈的时候,但当石洋一旦真要把脸拉下来,他还是规矩的。
王笑梅却因为自己的身份和心态同小龙完全不一样,特别是当她发现石洋在用那种带有数落她们的态度,心里自然要为自己,也为小龙不服,于是便悻悻地用嘲笑和讽刺的口吻,反驳的顶他说:“孙子!你说你是这儿的孙子?——依我说啊!你!还有我们!全都是这儿的孙子!而且还是这儿孙子的龟孙子!”
石洋知道王笑梅是在杵自己,回过神来一想,感觉她说的也对,随即又在心里认真的试着想过一回,——或许,自己真还连这儿的一个孙子也惹不起呢。于是他只好哈了腰自嘲的对她们说:“是啊!人有时候活得就这么悲哀!不过,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学校里该请人干的活全都干完了,石洋也倾出了自己的全部,而这个全部里面除了石洋,也包含王笑梅、小龙,甚至还有隔壁的娟子、老安、老安的老婆他们一家子所有的智慧和艰辛。
他们能够做到现在,或者说他们能够支撑到今天,除他们付出了我们在前面谈到的那么多平淡的故事外,最重要的是石洋和王笑梅都具有一颗平常心,一种坚韧求强、乐观进取,和拼搏的性格,若不是这些的话,就石洋而言,仅凭他过去在事业和家庭的失败中、众叛亲离的处境中,就足够把他击垮几百次,直到我们的阎王爷把他带进地狱。总之,一定不会是天堂。然而,王笑梅给他的那种炽热的爱;黄雅兰和他的女儿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从另外的角度也给他带来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可能仅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语赐给他的力量,还有就是不知他是从神那里,还是从魔那里,又抑或是从张得光,还有他过去的同学、郝三总、辜缘、单莽子他们那里借来的力量吧!而这些都是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重新争取得来的。但是石洋现在很清楚,他在这些人当中,除了黄雅兰、女儿、王笑梅和小龙,别的人大概都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实质性的东西。不过,就总体而言,他还是没有,也不应该就这样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
旧的希望破灭了,新的希望紧跟着又燃烧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石洋。在他过去的心路历程中,他总是这样富有幻想。他亲历了摆在自己跟前的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化为泡影,紧接着他总又会拾起新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是纸须乌有,他都会在一个时期把它视为珍宝,收入自己的胸怀。在他过去的朋友当中,曾有人说他是个疯子,也有人说他具有幻想家的风格,说他犟;但是,都说他不笨,特具有冒险家的精神。有人曾说他是鲁迅笔下的阿Q,还有人说他是堂吉柯德。石洋听了这些从不和他们议论,更不和他们争吵,只在心里哂而笑之。其实,只要我们仔细想想,他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虽然我们不能把他同颂扬阿Q或堂吉柯德那样来颂扬他,或者是批判他,但它终也是人类的东西。只要我们的人类还一天存在,阿Q这类精神的东西就还该继续传陈下去;特别是对待我们这些平凡人。就个人而言,或许它还是我们赖以生成所不可或缺的东西呢。
恰在这时候,石洋过去的老友老扁又一次给了他最大的帮助,并通过银行卡,为他存了五仟块钱。
石洋再一次怀着无限感激的心,上银行把它给取出来,并才终于将他自己眼皮子底下那些讨厌的工人“阿弥陀佛”地给打发掉。再接下来,王笑梅又给了石洋一个更大的惊喜,竟从她父母那里为他借来两万块钱。
现在石洋的手里头终于有了点钱,这对于现在的石洋来讲,可以说成甚至是有了那么多的钱;但是他知道,钱还是不够;但不够了不够,现在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于是,石洋便按照自己早已设想好的步骤,让小龙和王笑梅两人——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很快把那些钱全都花了出去;而他呢,一方面按捺住自己,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另一方面,却怀着迫切的心情,静盼辜缘那边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
51
辜缘说他认识周公公,事实是他真认识周公公。
那天辜缘用手机叫石洋上他那边去的时候,手机里的声音让石洋听起来丝毫不逊色于一位语言艺术家,可以说简直把语言的功夫用到了极致,抑扬顿挫的火候掌握得使人听起来几乎比唱歌还要动听。他那天在手机里是这样对石洋讲的,他讲:“啊哈——石大老板啊!——你猜?我和谁在一起!啊哈!我跟国力的周大老总在一起喝茶,无意间谈起你!——巧啊!这么多年,我还不晓得你和我们周大老总是老朋友!快来快来!——他说他怪想你呢!天上人间,天上人间哈!……”说着说着,可能是因为已起身往茶楼里的某处僻静处去而走路的原因,声音听起来就有点带飘逸的更动听,所以——单从声音上判断,就仿佛高山流水,一下子落下来,落到刚好让石洋能够听得见从茶楼里低放出来的音乐,之后声音压得极低的对他说:“我给你说嘛,我逮了他虾子好几天,昨天才终于在他的家门口把他龟儿子给捉住!今天老子又把他逮了这来。起先他龟儿子还不认帐,最后我只好把你写给我的条子拿给他看!——结果,他说他一定要见了你再说!……”
幸好那天石洋多了个心眼,带着观察家的心态去的。
果不其然,当石洋看见他们的时候,无论石洋怎么看他们,都不像辜缘讲的那样——周公公是让他给捉来的,倒更像是两个世界上——从精神到物质都最富有的人,正在为南半球和北半球的问题进行激烈又友好的讨论,并一直议论至石洋去至他们跟前,才将目前有关国际性气候变暖和关于温室效应的问题戛然而止,跟着又悠然自得地消停、又消停过片刻,辜缘才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调,有征询周公公似乎可以让石洋也加入到他们激烈的争论当中去般的先瞧上眼周公公,又觑眼石洋,才咧嘴唯喏说:“哦——石总。哦——周总……”说话间他还摊开手掌在两人中间晃晃,正要往下讲,周公公却朗声抢话说:“辜兄!你不用介绍啦!我和石兄早就是朋友呐!……”并一边说一边起身,热情恭敬地挪过张椅子为石洋放好,拍上石洋的臂头,带上比音乐还要好听的声音,舒舒服服地扶石洋边坐边说:“哎呀——石总!你先生!辜兄刚才才和我讲起你!讲你现在手头就那么有点儿——有那么点儿紧嘎!”
周公公话说至此才坐下来,并继续用他颂词般好听的声音接上说:“其实啊!这事你早该来找我嘛!何必——哎嗨哈!——我看这样!今天,我身上也莫带多少钱!就先拿一千块你先应付着!唉!”讲到此,旋即从兜里掏出个漂亮的皮夹,痛快的从里面数出一千来往石洋手上一塞,又生怕石洋不接般笑呵呵大声说:“你看,我包里就剩两百块呐!本来还说上朋友那里去搓两把!现在整不成啦!就这样!剩下的我让会计给你送来!很快!就这几天!都是老朋友喏得嘛!……”
石洋手上捏着早该是自己的票子,本想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打打台面,转念又想:“这些年他真也把我给摔摆够了!”于是就毫不客气的变了颜色对他说:“周公公,早给你打过招呼的。所以,这事你也怨不得我。”说到这里,石洋停下话来忿忿瞪他一眼,接着说:“用江湖上的话说,这就叫回水!实话给你说,这么多年来,光我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回扣,少说不下百把万!——可是!别看我现在逼到这样的地步,却从来也没有去找过任何人的麻烦。不会,永远不会!可是!……”
石洋还要往下说,周公公又殷切的把话截了,并说:“是是是!就是!你看——下面那个?……”
石洋当然知道他说的“下面那个”是什么意思,就直截了当把话接过来对他说:“其余的,你已经看过我写给辜兄的条子,”边说,蹙眉盯他一眼,又瞥辜缘一眼,甩出一句说:“辜缘是我的兄弟。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石洋在与周公公过招的整个过程中,辜缘始终都恰到好处的反复做出算不上粗鲁,却会让石洋和周公公两人在所处不同角色之间,会产生出不同感受的动作。尽管如此,石洋和周公公的这番较量还是只算得上打了个平手,谁也没输给谁。至少从表面上是这样的,这样就让石洋感到有点不愉快。
石洋还在犹豫的想说点什么,突然,辜缘很果断的从椅子上撑起身,面无表情地对周公公点下头,拉石洋去过一边,并在和石洋极短的交谈中找出个空档,说自己出门忘带上钱。
石洋一听心头更不痛快,又不便拒绝,随手摸出两张给他后才回到桌前同周公公打声招呼,径自去了。
回去的一路上,石洋都郁积着沉重的心情,并伸出许多不祥的预感,特别是当他回想起自己同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更后悔当初就不该让辜缘来办这桩事,并在心里喃喃的对自己讲:“他要不是当初借我钱,我才不会找他出面。这个杂种!……”
时间已经进入到四月,石洋该有的都有了,仅只差开张的钱还没有着落,于是他只好一天天往辜缘那边盼。这天他终于来了,却给石洋带来个另外的结果。他告诉石洋说:“之后周公公就不认帐啦!无奈之下,自己又只好叫上好些个兄弟伙去。可是,你有人!别个也有人。”辜缘把话讲到这份上,长长的吁一口气。稍许,又表情沮丧的对石洋抱怨般的诅咒发誓说:“都江堰这地方真是他妈的太小呐!那天我们两泼人走到一起!——结果你猜?双方都是之前班房头的师兄弟!后来只好私下连起手,把他龟儿子弄来两头夹起,最后才逼他把钱拿出来。——可是!你想?在这种情况下,所以我只好和他们二一添着五!而我这边呢?最后摊下来,每个人就只有千儿八百哩。所以——我想,反正你石哥又不缺这几个,就没有考虑你……”
石洋听后,尽管心里很痛苦,却也只好罢了,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对他说:“那你借我的三千块钱,还有该补我那九千块钱的诉讼费呢?总之,在我开张前,你一定要给我。”
石洋此话一出,辜缘立即换副认真的模样,对他赌咒发誓拍胸口着答说:“莫得问题!各说各!……”
辜缘在以下接他上面那句话讲的时候,从他的整个精神和面部表情上看,他就像站在万人的演讲台上发表他最后的、誓言般的演说一般,只是当他讲完随后的话后,跟着就嘎然而止了,脸上的表情随之凝固,随后整个人的精神便开始慢慢的松弛下来,最后竟变成了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的四目相对,不欢而散。
通过这件事,已经让石洋清楚的认识到,如今的辜缘已不是过去的那个辜缘了。在过去的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变化,并使他感到惊讶,甚至震惊!并发现,他现在尽管和自己一样,都没有突然的显老许多,也尽管他看上去还保持着那么强悍的活力和机警。但是,在石洋的记忆中,他以前那种潇洒睿智的劲头,已经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煎煎、目光如钩、步步暗算,几乎在自己面前露出凶相。他现在的这种精神,几乎同张得光的某些精神极其相似。——特别是当他用那种微笑来掩盖自己情绪的时候,这种神情更使石洋认识到他那样的笑,反而更显露出他的虚假在他自己的脸上嘲弄般地忽闪,并致使石洋越发能够看出他内心的阴暗。在这样的情况下,石洋的眼睛里也同样闪耀出一种红光,就像他的灵魂在燃烧,像一炉暗火被闷在胸膛里忽地被一阵激情所煽动,并迸发出一缕稍纵即逝的火焰。只是石洋只在转瞬间便把这股火焰硬压了下去,并竭力装作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事后,石洋又一次硬起心肠,用手机找到他如今只能称得上熟人的朋友,讲明了是因为开张还差点钱,别的啥也没讲。手机那头,别人只一口应承了。接下来,石洋便一门心思,策划起以下具体开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