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来坐在高处的土岗上,出神地望着远方的黄河入海口:
晴空之下,微风轻拂,万顷碧水泛着层层细浪,水中的太阳摇曳着,一轮两轮亦或三轮四轮,悠悠地向外晕着,倒映着鸟儿娇小的身影。天边,偶尔一两声鸟鸣,恰到好处地填补着辽阔的空白……
夕阳西下,落日如金,在晚霞镀边的轮廓里,浊浪跳跃着,渐渐地拥抱着红日入海……
——黄河口的落日,真美呀!
而这一切又似乎与见惯了的喜来无缘,自从莫老焉儿离开盐场后,喜来倍感失落。尽管有春花相伴,但喜来还是觉得郁郁无趣。这天,坐在土岗上百无聊赖的喜来,忽然被一阵紧着一阵的锣鼓声吸引,仿佛一瞬间唤醒了他的内心深处的记忆,他赶忙起身站起来,一溜小跑向盐场的方向跑去。
盐工们终日劳作,日子单调乏味。闲来无事的日子里,除了偶尔讲几个荤笑话,听一只眼的老光棍瞎白活听寡妇门子被泼尿的趣事,就是崩些不咸不淡的淡话。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年景,家家盐场都获得了好收成,东家高兴,特地请来了评书艺人尚五爷来盐场说书,给大伙助兴。
空地上挤满了人,喜来赶紧钻进前排,挤在春花旁边坐下。一阵咚咚的锣鼓声之后,随着啪的一声醒木亮响,木桌后一个干瘦的盲人老者开讲:
“一鼓里月东升,奴在心中对孤灯。
灯瞅我,我瞅灯,瞅着瞅着放悲声,
风吹铁马人不见,想起冤家好伤情。
牙床朦胧打个盹,一梦阳台进山东:
陵县城靠德平,直奔德州没有停,
平原禹城到处问,商河临邑到乐陵,
走无棣上海丰,惠民阳信走城东,
沾化利津到处问,来到蒲城正二更。
二更里是青城,出去西门是齐东,
邹平常山二十五,再走十八是新城,
淄川县,汉阳城,章丘济阳靠历城,
齐河桥大真不假,菜王桥下把船撑,
济阳府有名胜,无心观看上长青,
邹平不见博兴找,下奔高唐去牟平,
走莘县出武城,浦东西南是临清,
哭哭啼啼聊城县,东昌府里打三更。
三更里来梦魂飘,冠县高唐去馆陶,
阳谷寿章郓城县,范县蒲州樊官找,
嘉祥问,巨野跑,成武单县转定陶,
曹州曹府菏泽县,金乡鱼台走一遭,
滕县查,邹县找,济宁州里寻根苗,
东平北去平阴县,泰安神仙把香烧,
莱芜县,没找到,新泰肥城路途遥,
宁阳曲阜泗水县,到了济宁四更晓。
四更里来出兖州,鄄城泽县从头走,
沂州府里苍山县,魂飞讳州和莒州,
诸城县,靠安丘,蒙阴沂水犯了愁。
博山临朐益都县,青州府里暂停留。
山南找,海北瞅,不见冤家泪水流,
哭哭啼啼临淄县,高青博兴也没有,
顺着湖泊往东走,何时才到汉阳楼?
乐安寿光全走遍,到了昌乐不停留。
五更里来上潍县,越过昌邑莱州湾,
莱西平度高密县,寻到胶州也枉然,
即墨县,靠崂山,莱阳招远上黄山,
蓬莱宁海伤情含,行至海阳泪涟涟,
荣城县福山县,文登栖霞均不见,
急步走进登州府,得知冤家上了船。
无可奈何到河边,大海波浪水连天,
战战兢兢抬头看,见水见天不见船。
为找冤家腿欲断,九州十府全跑遍,
为见夫男历万苦。行完一百单八县。”
——全部长句,竟然一气呵成,而且口齿清楚,嗓音圆正,抑扬顿挫,富于旋律。
随着又是“啪”地一响,声音戛然而止。
全场盐工登时呆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随即叫好声响成一片。喜来更是激动地一跳老高,情不自禁扯着嗓子不住地喊好。
喜来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有人把话讲的如此精彩、极致、传神——实在是妙不可言。
听到下面的呼应,尚五爷清瘦的脸上泛起了笑意,慢慢擦了一把汗,呷了口水,又接着演说了《五虎平西》——狄青十五夜御花园“捉怪获马” 一段。台上的尚五爷犹如一位大仙,把月光下御花园中楼台亭榭、草木花卉、假山水塘以及清风明月,描画的活灵活现,如幻梦般一一展现在大伙面前。一会儿寂静幽深、福祸无卜,人人都替书中的狄青捏着一把汗,心抖抖地期待着;又一会儿,波涛声、搏击声、呐喊声、怪叫声、马鸣声,声声传来,一瞬间似乎又豁然开朗。仅凭他一张嘴、一把折扇、一块醒木,便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着实精妙绝伦、妙趣横生。
说得绘声绘色,听得如痴如醉,直到月升中天,人们才终于从书中回过神来。腿坐麻了、身上凉了、脖子也疼了,于是边打着哈欠、边拖着疲乏的身子满足地回去。
平生第一次听书的喜来,被尚五爷精妙的演说完全震撼、从心里彻底折服了。从那天开始,尚五爷在各个盐场辗转巡演半月,喜来更是追随左右、场场不落。刚开始喜来是主动上前帮忙,后来就慢慢牵领着五爷到处走动。一来二去,尚五爷打心眼里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开朗细心、聪明勤快的小伙儿。
或许是深知走场说书讨生活的不易,也或许是知道喜来出身名门,尚五爷最初好歹不答应教喜来说书。但经不住喜来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五爷自己也觉得喜来确实是块儿难得的好材料,于是就正式收下了喜来这个徒弟。
盐把头老穆头考虑到女儿大了,总不能像自己一样在盐场待一辈子,也该出去见见世面,加上喜来也是个值得信赖的好孩子,于是便将春花托付给喜来。不久,喜来春花二人辞别老穆头,跟着师傅尚五爷离开了盐场,正式开启了他的走场说书之路。
远在五股道老家的老太爷云山得知后,恼怒不已,气的大病一场,发誓从此不认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