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磁悬浮列车,从地下甬道冲出地面,北京站不远了。自从月球消失后,罗刚进入HRASOC中心后,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了。
临终关怀中心护理院在城市的西郊,苍松翠柏掩映着偌大的院落,灰白色的几层建筑层层退台,到处是露台和阳台。
晒太阳的老者和佩戴着人工辅助肢体的活动老人占据着每一寸阳光。
穿过前两排的建筑,就是临终关怀护理中心。
进入护理中心,通往护理室的走廊光线暗淡,左侧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盒子却很敞亮。
盒子间内水汽缭绕,热气腾腾,几十个老人的脑袋在几十个立方体上露出来,不停地缓慢旋转着,那是智能洗澡室。
两个穿着粉色大褂的医护员在里面走动着,不时观察着老人的表情,如果平静祥和,就不必理会。
罗刚第一次来这里时,就注意到这个特殊的地方,记得当时自己还询问过大夫,高龄洗澡室为何不分男女,大夫当时的解释是:80岁以上的人,就没必要分什么性别了。
右侧是肢体训练室,几十个老人像初次学步的孩子,佩戴着自动力义肢,被医护喊着口令,像机器人一般在屋内走来走去。
即使一个全身瘫痪的人,只要大脑正常,训练得当,佩戴着自动力义肢,也可以健步如飞。
科技已经使大脑以外的器官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但如果大脑出现问题,科技也就无能为力了。
罗刚的母亲,因为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入院时,据大夫说,她的大脑现在已经开始粉质化,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根据母亲提前预留的遗嘱,大脑达到99%死亡时,就以安乐死的方式离开人世。
不知什么原因,从50年代起,排名前列的三大致死疾病:中风,艾滋病和心脏病,导致的死亡人数分别下降至11.8 % 、62.5%、7.8%,而阿尔茨海默病死亡人数却增加了156.2%,成为导致死亡的第三大病症。
阿尔茨海默病,是可怕的疾病。它摧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而且,只要你满怀希望,就将毫无希望。
全国65岁及以上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平均每人所需的医疗保险的服务费用超过那些没有此疾病患者的三倍,而医药补助付款金额是那些没有此疾病患者的23倍以上。
经济重担的另一方面,是护理的高强难度。对于完全丧失自理能力后的一个老人,只有机器人才能完成日夜护理的重担,而这些护理的意义就是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使她能够继续进食和排泄。
罗刚通过消毒通道,换上一身探视服装。
远远看到半卧的母亲后,罗刚依然笑了。
因为许久没有见面,他亲切地对护理机器人说,“我来照顾一会吧,您辛苦了。”
母亲直视着他,亲切而又慈祥,对她唯一的儿子充满了接触的渴望。
“你来了,小王。”母亲轻轻地问。
“哎,我来了”罗刚照例轻声回答,每次探视母亲,她都会叫出不同的名字,这些名字五花八门,毫无规律,可能是小张,也可能是李先生,还有可能是“花花”或者“大胖鱼”等含混不清的称谓。
其实有什么关系,名字仅仅是生命体的代号而已,只要是从母亲嘴里叫出来的,那就是他的名字,罗刚总是这样宽慰的想着。
“你和你爱人商量下吧”一个女护士进来,检查着仪器,向外面的房间,努了下嘴。
前妻郑萍正在监护室前等候着。
“回来了”郑萍轻轻地招呼他。
“啊,回来了”
“田大夫说,妈的大脑现在已经快完全粉质化了,已经达到99%,马上小脑和脑干就会出现问题,我本想再拖几天,但医生们建议再拖就彻底脑死亡了,所以今天就可以安乐了。”前妻郑萍淡然对罗刚说。
“喔,是这样,其实,这也好......谢谢。”罗刚看见前妻,无法表达感激之情,自己这一年基本没有回来,医护院里的事,全指望着这个前妻照顾。
“谢什么谢啊,这不也是咱家的事嘛”郑萍对罗刚的生疏有些嗔怪。
人生总是充满了奇怪的事,这对曾经三天一大吵,天天一小吵的夫妻,自从离婚后,他们反而开始相敬如宾,和悦相处。信任和感情似乎反而超过了结婚时的阶段。
郑萍与罗刚的结合,是因为盲肠炎。
29岁时,罗刚的盲肠突然发炎,进了医院,护士长郑萍对这个年轻的博士给予了特别的照顾。两个单身年轻人,互有好感,一来二去结成秦晋之好。
婚后三年,两个人感情甜蜜,在郑萍的预期里,这个有学问的博士,应该就是以后的副所长,然后是院士,著名科学家,甚至院长......前途应该一片光明。
有了孩子后,两个人感情却急转直下,锅碗瓢盆中琐碎的生活,将现实的浪漫撕扯的毫无模样,真实而逼仄的生活,让他们不再包容。
现实中,罗刚博士不仅没有步步高升,反而江河日下,夸克能研究所薪资都不能正常发放,就不用说飞黄腾达了,作为护士长每日加班操劳的郑萍,对丈夫怨气日升。
一个被曾经护理的老干部,对郑护士长非常感念,听说她的丈夫在研究所无所事事,便主动帮助,可以提供一个在军事装备研究院供职的机会。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良机,郑萍磨破了嘴,极力劝说罗刚彻底放弃夸克能研究所的鸡肋工作,转聘去这个既有保障又有高薪的难得职位。
而罗刚竟然毫不为此所动,推托说自己不懂军备,研究那些杀人武器的行当并不是自己的兴趣。
后来,罗刚索性干起了小生意和舵车司机的营生,这让郑萍对他彻底失望,愤怒至极。
一气之下,她索性要与罗刚离婚,罗刚也竟然没有异议。
光媒上的手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按动两次按钮后,他们就已经不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在郑萍的认知里,这犹如一次吵闹后的冷战。这个男人虽然倔强落魄但并不绝情。
以她对罗刚的了解,复合与否都在她的掌控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罗刚似乎也这么认为,结婚手续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感情基础在一切就在。
于是,已不是夫妻的他们,依旧和往日一样联络、交往。
罗刚搬到研究院的寓所,承担着女儿和惯常的家庭开支。
月球消失以后,罗刚又重新正式回到研究所,昔日那个鸡肋般的单位,突然成了全球瞩目的地方,罗刚也从一名业余舵车司机,一跃成为HRASOC中心里独当一面的负责人,这样的变化让所有人难以置信。
郑萍觉得,待罗刚忙碌完这段时间,应该可以谈谈两人复合的事情了,加上老人即将离世,这是个重新加强夫妻间沟通的好时机。
“我妈,希望葬在哪里?”罗刚问。
“集合塔,和你父亲一样”郑萍显然已了解和安排好了。
“好吧,有个归宿就好”
“你能待几天?这里”
“晚上就要赶回去了,我是个没有假期的人......”
“你们干的事很大,能理解,没事,这有我呢......”
“您是她儿子吧?签个字吧,这里”一名护士过来,手里是一个光子笔。
那是一份安乐死后捐献大脑的手续,还有火化和安葬的必要流程协议。
在母亲尚能记住他名字的时候,曾经告诉他,要将自己的大脑捐献,用于医院对阿尔茨海默病的病理研究,说这可能是自己对社会的最后一点贡献。
罗刚几乎没有阅读就签了字,这个捐献行为无比的正确,也是一个生命体对社会最后的贡献。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一个笔记本,请您收好”护士递过来一个蓝色的硬皮小本子。
罗刚翻开,只有三页有字,第一页写着母亲自己的名字和籍贯以及社会保障号码;第二页是罗刚以及亲属的名字以及联系方法;第三页是一个捐献请求和一个遗产账号。
“光卡在我这里,给你吧,你妈留的账户?”郑萍问道。
“不,我不需要,你拿着吧”罗刚摇摇头,钱现在对他毫无意义。
接下来是肃穆的等待,安乐死的过程只有5分钟,一针毒药加一针麻药。
5分钟后,母亲作为生命体,已经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物质。也许是等待死亡的时间过于漫长,罗刚和郑萍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悲痛,相反却是一种解脱后的释然。
母亲的大脑已被取出,冰冻在医院的冷库里,将常留百年。
“还需要仪式吗”护理员问罗刚,一般护理医院对安乐死的家属还会有一个告别仪式。
“不,不需要了,那些仪式都是给活人看的,我们就不用了”罗刚拒绝了复杂的流程。
“小薇,怎么没有来?”罗刚这才想起女儿,这个时刻她应该来。
“和男朋友闹别扭,这两天情绪不好,我没让她来,怕她惹你生气”郑萍无奈地说着。
“才15岁,她就有男朋友了?都是你惯的......算了”罗刚说了一半,感觉有些过头,便止住了。
“她是个没有父爱的孩子啊,这也难免啊......”郑萍总是能把一切问题根源,扯到罗刚身上。
“这五年,辛苦你了......谢谢。”罗刚正视着郑萍,除了感谢,他想不出别的词汇了。
郑萍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妈走了,我们也都快老了。”
“是啊,人生很短......”罗刚也感叹道。
“我们,也该把手续改回来了......”郑萍看着罗刚,希望得到一个回应。
对郑萍来说,离婚、复婚不过是光媒上点几下按钮的事情,事实也确实如此简便。
罗刚默默不语,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回家吃饭吧”郑萍问道。
“好”
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温暖的灯光下,郑萍将社区中心预定的餐食,从自动递送的通道餐箱里,取了出来,还都是热的。
待在家里的小薇嘟着嘴,出来叫了声爸,便与罗刚再无交流。
犹如做客一般,回到既熟悉又陌生家里,罗刚竟然还感到有一点生疏和拘谨。
“小薇,你还跳舞吗”罗刚找了个孩子感兴趣的话题。
“还在跳啊”小薇扭过脸,似乎一脸的惊奇,自己这个爱好,平时根本见不到面的爸爸居然还记得。
“有多少舞粉了?”罗刚温和地看着小薇。
“我现在在教人跳舞了,我的数字码头已经有3万多人跟学了”罗小薇,在光媒上的数字化身,已经成为3万年轻人的舞蹈老师。
“好,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超过雅维特的”罗刚记得有一个光媒偶像,在脑联网上的舞蹈模块很是畅销。
“您还知道她呀,我和她不是一个风格,我是走生物路线的......”小薇似乎来了兴致。
“我现在是做仿昆虫派的舞蹈......就是推广费不够”小薇眉飞色舞地讲着。
“怎么样,赞助点,老爸”罗小薇向罗刚伸出可怜的手。
“你的学习不能耽误了,高中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搞仿生舞蹈以后也需要数学思维”罗刚恢复了父亲的角色。
“知道啦......唉,我知道你也是个穷鬼”罗小薇揶揄着,又嘟起了嘴。
“1000够不够”罗刚温和地问道。
“可以,可以,多多益善......”罗小薇调皮的乐着,她好久没从罗刚这里要钱了。
郑萍微笑着,看着罗刚和小薇,他们坐在饭桌前,在橘色的灯光下欢声笑谈的场景,很久没有看到了,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画面。
晚餐吃完,已到傍晚,郑萍还要去医院值班,罗刚准备赶赴超高速车站。他们挥手致意再见,就像以前罗刚每次出差的样子。
出了社区,罗刚似乎觉得自己遗忘了点什么,他回想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什么被遗忘。看着身后这个渐渐远去的深褐色的社区,内心仿佛充满了一丝留恋。
“对了,扑扑怎么样了?”罗刚终于知道自己踯躅不前的原因。
扑扑是一条狗,一条猎狐挭。
这里距离夸克能研究所自己的寓所并不近,离晚上还有些时间,罗刚准备去看看他的这个小朋友,他在路上宠物店买了些狗粮。
那是一条被遗弃的狗。离婚后,罗刚搬到夸克能研究所寓所,单身居住。
每天晚上慢跑运动的时候,都会在前方花园的分叉路上看到它,它几乎每天都准时待在一个树桩前,等待着它那个粗心或者是狠心的主人。几乎一个月,没有人回来找过它。
不知道靠什么生存,这条狗似乎白天去觅食,晚上就待在路边,张望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每次慢跑经过,罗刚都在猜测,这条狗的主人为何遗弃了它,它还不老,甚至还不到2岁的样子。
月球消失后,社会混乱不堪,很多领域陷入了经济危机,人们遗弃宠物的现象就越来越普遍。之后,他索性买了些狗粮,每次经过时,投放一点在小狗的身边。
日子久了,每次经过时,那条狗就热情地扑向他,似乎自己有了新的主人。
罗刚给它起了个名字,每次喂食的时候,就叫它扑扑。但小狗还是在原地等待,它并没有因为有人喂食就放弃了等待,似乎准备永远等待下去。
冬天来临了,罗刚去了西安HRASOC中心后,那条狗可能再已没有人去喂食了,快一年了,也许早已经饿死了。
天色已近黄昏,漫天的晚霞映红了天边,拐过几条小径,在前方花园的分叉路上,罗刚找到那个树桩,没有狗,什么也没有......
也许它找到了那个粗心的主人,也许已经死了......
他有些怅然的转了几圈,准备离开了。
几声狗叫,让他怔住了,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扑了过来。
扑扑竟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它毫不费力的认出了罗刚,欢快地围着罗刚,用热烈摇动的尾巴表达着激动,前掌搭在蹲下的罗刚的肩头,兴奋得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它长大了一些,却没有把罗刚遗忘。
十几米外,一条灰色的雄犬警惕地望着罗刚,旁边竟然还有两只幼小的狗崽,那是扑扑的孩子吗?
看着扑扑身上的一排乳头,罗刚明白了,它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家庭,并且繁衍了后代,能够自立生活了。
自己竟然又看到了它,以及它的全家,看来,它仍然每天都准时等待在那里,而且现在的等待也包括了罗刚,这些记忆一旦建立就不会忘却。
罗刚一刹那,被一条狗感动了,他的眼眶湿润了,掏出了两个口袋里的全部狗粮,撒到了地面,几条狗开始低头进食,似乎吃得很开心。
这是一个生物对另外一个生物的情感,没有目的的情感,莫名其妙的情感,这种情感没有任何的缘由,只是因为彼此曾经相逢过。
告别了扑扑,他知道自己就要和这个城市再见了,前方的暮色很快笼罩了周围,一切都模糊和迷蒙起来,只有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和川流不息的车流,那是一个各种能量交织在一起的巨大集合。
而每一个体的人不过是那些宏大能量中微弱的一束。
情感才是最有能量的信息。
不是吗?那些婴儿娇弱的微笑,唤起父母的无私疼爱;那些老人的慈祥孱弱,唤起子女的悉心照料;那些宠物的忠诚可爱,唤起人类的豢养和保护;那些情侣的彼此爱恋,组成更为坚固的家庭;企业家的奉献换取公司和集团权利的赋予;爱国者是国家庇护公民的理由,如此种种。
生命就是一束束能量,能量之间的任何言语、情感、沟通,不过是能量和能量间的信息交互。
信息使能量间相互影响,相互羁绊和相互纠缠。
而正是由于情感的存在,才有可能让每一束能量,摆脱狭隘的自我视角,为了总体和更大的价值,去实现不可能的跨越,这也许才是人生情感的价值。
而在有限的时间,实现一束能量所能照亮的最高空间,才是真正的幸福。
超高速列车呼啸着进入了地下甬道,飞驰向前。
人生如此简单,一天的经历也就包含了所有的生活意义。
一首歌曲,在深夜的列车上响起,那是一首熟悉的歌。
那如诉如泣的曲调,喑哑的声音,在歌唱人类的情感和无情的世界。
罗刚闭上眼,人类可以超越情感,也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这种情感的终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