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民上鳌山寨那天,天气晴朗。
村支书李华生说陪他去,他呵呵笑着,说,鳌山寨,我熟悉。
22年前,王利民中师毕业,分配到鳌山村小,教了一年书,考调到日报社当了记者。昨天,就是元宵节第二天,他离开报社,到鳌山村当第一书记。
站在村委办公室前的院坝里,王利民朝鳌山寨望了望,眼神里满是期盼。
鳌山寨从西南方耸起来,俨然一尊巨佛,它膝下众多的小山丘,像是摆在佛前的供果。
巍然屹立!每次望见鳌山寨,这个词就从王利民喉咙里冒出来。
坐车吗?村主任老杜走到他身旁。
王利民摇头,对老杜笑着,说,不是路没通吗?
从村委办公室到鳌山寨,走完一段水泥公路才上寨,上寨的路是山路,虽不算陡,却也是软脚坡。
王利民踏上山路才十几分钟,两条腿就打闪闪。路边有块光滑的石头,他坐下来,从银灰色背包掏出烟和打火机。
烟,半截,却也抽得呼呼有声。吐一口烟雾,看一眼落满山间的阳光,还有远处的油菜花,王利民感觉很幸福。
一只蜜蜂飞来,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飞走。嗡嗡的叫声回响在耳畔,像极了母亲的问候:这两年,不晓得你有多忙。
王利民掐指细算,上鳌山寨的路,入户的路,脱贫的路,致富的路,鳌山村乡村振兴的路,两年时间,必须全部打通。他站起来,左手拳头紧握,抚在胸前,继续往前走。
东门有人影晃动!王利民用左手顶了顶镜架,仔细看了看。对,是人影,李华生书记说得没错。
昨晚,在李华生家吃夜饭,不,是在伙食团。因为早出晚归,王利民跟两个年轻女驻村干部艳琳和妮楠商量,成立了伙食团,轮流买菜。伙食团设在华生家,一日三餐,请李华生老婆陈六妹煮饭。
夜饭时,李华生说,鳌山寨脱贫了,鳌山村就脱贫了。王利民忧心忡忡,说明天就到鳌山寨。
大家都去?艳琳和妮楠同问,声音清脆。
不,我一个人去。
李华生把筷子搁下,说,王书记,你可以先到鳌山寨东门去,看看有没有贫困户赌牌。
还有贫困户在那里赌牌?王利民很疑惑。
当记者的时候,王利民到过鳌山寨,寨上还残存两个寨门,南门和东门。东门曾经有座小庙,是观音庙,岩石上留存有观音的像。
好,我一定要去。王利民语气肯定。
接着,李华生列举了一些贫困户的名字,包括曾龙生、蓝狗子、王大牛……
王利民吩咐艳琳和妮楠,明天一早跟村干部一起,到其他组去,只做两方面的事情:一是进一步摸排贫困户的情况,二是听听他们的声音。
风,抚摸着满山枯黄。草的新绿被去年的枯草掩盖,还没探出头来,就像王利民的扶贫攻坚规划,藏在心中。
已经望不见东门,几个人影还在王利民心头晃动。几个贫困户,怎么会无所事事呢?疑虑从王利民心中悄然升起。
上了北门,就上了鳌山寨。王利民气喘吁吁。一看手机,不到八点。他本可以歇歇,吹一会儿轻柔的风,看一回残破的寨门石,研究一通天空深邃的蓝。他没歇,只想马上见到东门晃动的人影。
还有不足十米就到东门。
东门门洞相对完整,是矩形跟圆弧形的完美结合,形状跟古墓相似,只是寨门门洞高大得多。东门不险要,却也居高临下。
王利民没有穿门而出,而是站在门后。
听得出,全是男人的粗喉咙。
狗子,大牛儿,算球了,不等了,二莽子他们不得来,下午再说。
一个声音说完,三个人就从东门外走进来。
下午?嗯嗯,要来,也是你曾烂龙和大牛儿来。
这个人是狗子,应该是蓝狗子。王利民认识他。那年到鳌山寨采访,是他带的路。他说话有个特点,总像有痰堵在嗓子眼,需要嗯嗯嗯不断清理。
兄弟,你是蓝狗子吗?王利民很亲切。
三个人同时朝他看。可能感觉不熟悉,个个眼神冰冷。
走喔!
走在后面那个大声催促。一件略显宽大的黑色呢子大衣斜罩在他身上,从上往下数,右侧的第二颗扣子错扣在左侧的第三个扣眼里。
蓝狗子走在前面,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一粒稻谷的瘪壳夹在其间。他本想细细打量眼前跟他打招呼的人,却只好在催促声中快速瞄了一眼,觉得眼熟。
嗯,我是蓝狗子。说完,一脸疑惑。
还记得不,那年天干,我和电视台的到鳌山寨采访,你很热情,给我们带路。王利民很谦和,让人不想搭理都难。
蓝狗子似乎记起来了,脸上慢慢有了笑意。
那是个夏天,太阳简直疯了,寨上的草全被烤死,连竹子也没有活路,人和牲畜全靠北门下那口老井。王利民和电视台的来鳌山寨采访,找不到那口老井。村主任老杜那时还是村支部书记,他安排蓝狗子带路。蓝狗子想上电视,两片脚跑得飞快。不久后的一天,老杜从镇上开会回来,说蓝狗子确实上了电视的。于是,蓝狗子一见到熟人就炫耀,说他上了电视的。
蓝狗子停下来,往后侧着身子,喊曾烂龙和大牛儿先走。
王利民走近他,伸出左手,跟他握手。蓝狗子赶紧把右手缩回去,伸出左手。
呵呵,我是左撇子。
王利民跟蓝狗子握手时,曾龙生快速闪了王利民几眼,心想,蓝狗子这家伙福气不浅,还认识电视台的。王利民见曾龙生和王大牛没走,把手伸向了他俩。接着,王利民又从银灰色背包里摸出烟,依次递给蓝狗子、曾龙生和王大牛。
蓝狗子接过烟,一看是半截,便拿在手里,没抽。曾龙生把烟横着竖着,闻了个遍,说这烟没抽过。王大牛把烟顺着倒着看,最后却说字太小,又写得乱,认不出烟的名字。王利民低着头,从银灰色背包左边摸到右边,又从右边摸到左边,半截烟不见了。一抬头,就看见半截烟在蓝狗子手里。
重新换一支。
记起来了,你是报社记者。蓝狗子两眼放光,嗯嗯,抽半截烟那个记者。
对,前天还是记者,从昨天开始,就改行了。
改行?我们才叫改行。曾龙生觉得王利民跟他们合得来,就口无遮拦,说,以前,我们不是贫困户,还要种粮食,喂鸡鸭,现在好了,什么都不用管,还有人送吃的、穿的、盖的。
还有送钱的。王大牛冷静地补充。
也可以喂鸡鸭、种粮食呀!王利民不理解。
你是记者,不懂吗?要是我什么都有,还要那些人扶屁的个贫!曾龙生理直气壮,说,现在不喂鸡鸭,不种粮食,没事就找几个人诈金花儿,斗地主。
王利民皱着眉,他当这么多年的记者,还是头一回遇到曾龙生这样的人,便问,不种粮食,不喂鸡鸭,靠什么脱贫?
脱什么贫?曾龙生把含在嘴里的烟扯出来,扔在枯草里,气急败坏地说,哪个要我脱贫,老子就把他祖坟挖了!
王大牛不慌不忙,抽完烟,把烟锅巴弄熄了才说,曾烂龙,你挖了几座祖坟?我看你龟儿没当成贫困户的时候,蔫梭梭的,求爹爹,告奶奶。这一下雄起了,像他妈个鸡公。
燃起了,燃起了!蓝狗子看见曾龙生面前的枯草冒烟,吼了两声,就用脚踩。
我屋头的土,让它燃!曾龙生好像还有一肚子的气。
要是把三凤家的祖坟烧了,你曾龙生不遭决倒立起!王大牛也去踩了几脚,枯草不再冒烟了。
曾龙生昂起头,招呼也不打就走了。王大牛跟着走了几步,觉得不太好,回头向王利民笑着点了头,就走了。
记者,他们不陪你,我陪!嗯嗯,陪你去看鳌神。
鳌神?就是那块大乌龟石嘛。王利民问。
什么乌龟石,那是鳌神。蓝狗子一本正经,说,我们鳌山寨的人,哪个不是它保佑的?
你经常到东门吗?王利民马上换了话题。
我不喜欢东门,平时很少来。嗯嗯,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妹蓝鲜从东门跳下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昨天晚上,我梦见鳌神,鳌神说,今天可以到东门烧点儿纸。烧完纸,烂龙和大牛儿就来了,说等二莽子他们来斗地主,顺便看看有没有人送东西来。结果没等到送东西的,倒把你等来了。
送东西?
就是买东西送……送给我们贫困户,嗯嗯,就是扶贫。看见王利民疑惑的样子,蓝狗子有点儿着急。
哦!那你们天天都来吗?
我不喜欢来,他们几个晴天都要来!
王利民本想问他蓝鲜是怎么死的,却又怕他伤心,转而说到蓝狗子的名字。
蓝狗子应该是你小名,你的大名呢?
大名?哦,就是书名嘛。我书名叫蓝走运。结果我一点儿也不走运,一生气就干脆用小名,后来小名就成了书名。
曾烂龙应该叫曾龙生,大牛儿应该叫王大牛……王利民记性好,昨晚睡觉前只翻了一遍贫困户名册,随口就能说出鳌山寨37户贫困户的名字。
你们三家都是贫困户。
嗯嗯,记者,我不当贫困户。蓝狗子语气硬梆梆的,脸涨得通红。他嗯嗯着,歇了一会儿又说,贫困户跟以前的五保户,听起来都像骂人。我不想断子绝孙,还想讨个老婆。
见他反对得险些翻脸,王利民没有深究,说马上陪他回去,然后再去看看其他贫困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