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表叔,今年育了几斤谷种?
三凤提着谷芽子,匆匆朝文山地坝走来,裤脚扎到了膝盖上,露出两根脚杆棒棒。
文烟杆正在准备育秧苗用的篾条。听见三凤问他,抬头回答,文山说育三斤。
三斤?三凤叽叽咕咕一算,吔,要栽一百多方喔!
今年,多了两张嘴巴,文山又讨了三四十方田来种。
三凤指着文山家大门,说起悄悄话来,你幺儿媳妇秋红和孙女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孙女要读幼儿班。
文表叔,三凤笑得特别甜,我家腊月刚刚把田平好,工地上就催他上班了,育秧苗的篾条也没来得及准备,麻烦您老人家……
我帮你准备起,要用,来拿就是了。
三凤走了不久,曾龙生也过路了。
阳春三月,气温已回升到二十几度,曾龙生依然罩着那件黑色呢子大衣,脚穿弓力牌运动鞋,整个人就像一件慰问品。文烟杆一见到他,眼睛就像揉进了泥沙。
文老辈子,都是将近八十岁的人了,退得休了!
嗯。文烟杆拿刀的右手往额前一放,遮住眼睛,哎哟,我的眼睛!
曾龙生跑到他面前,要帮他吹。他说,你走,你一走就好了。
要得,老辈子,我去找野鸡,有多的,就送一只给你哈。
文山家的房子,零几年修的,平房,长三间,左边搭转角。后来搞装修,才贴了白色瓷砖。在鳌山寨,文山家最当道。房前二十米,左右各有一棵大黄桷树,枝叶伸展,相互交错。其间一条大路,直通文山地坝。文山一家待人热情,过往行人和邻居,都爱到他家地坝里耍。
嘿,文烟杆,两个丫头今天来没来?陈灭水抱一捆篾条,走到文山地坝里问。
文烟杆坐在凳子上歇气,抽他钟爱的叶子烟。听见陈灭水问他,忙把含在嘴里的烟杆扯出来,问,老辈子,你说的哪两个丫头?
吔……,两个驻村干部耶!
听文山说,今天上午过什么节,两个丫头到镇上开会去了。下午来不来,不晓得。
陈灭水一看手机,哦,今天三八节。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很神秘,听说曾烂龙的贫困户要遭取消喔!
该取消,扶他不叫扶贫,叫扶懒。文烟杆把烟杆往凳子上一磕,站起来,竖起眉毛,脸色青紫,把老子惹毛了,马上就要教训他。
莫激动,文烟杆,把血压按到,不准它升高了。陈灭水说,曾烂龙这个人,早就烂出了名的,鳌山寨哪个不晓得。为了当贫困户,那是搞了好多板眼!
第一次评贫困户,曾龙生没评上,气得瞪眼睛,指着李华生的鼻子,大吼村上几爷子乱搞。吼完,就像疯子一样,东一趟,西一趟,吵村上,闹镇上,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月才消停。虽然终究没当成贫困户,却把政策吃了个透彻。
曾龙生太想当贫困户了。每次看见贫困户领低保,领慰问品,眼睛就红。为了来年能够如愿以偿,他割了麦子就不栽秧,猪没喂肥就出了栏。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于是,他每天都把当贫困户作为头等大事来谋划。
不知什么原因,曾龙生瘦了,黑了。文山一见到他,就说他有病。曾龙生说文山咒得好,最好把他咒出一场大病。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曾龙生真的病了,还住了院。
半个月后,曾龙生出院了。
又过了半月,陆文书催他还住院费。
曾龙生很不耐烦,瞄了一眼陆文书,懒懒地说,没得钱。
你去年冬天杀狗卖,多少也有点儿积蓄噻。
你以为杀狗卖像杀猪卖?曾龙生生气地吐了一泡口水,又说,挣了几个钱儿是事实,不过早就输光了。
那你没钱,田土不种,倒还耍起?陆文书反问道。
明说,是想当贫困户。曾龙生竖起眉毛,语气生硬。
你这种搞法,估计当不成贫困户。
就因为你们几爷子不让我当贫困户,所以那三千五百块钱住院费就该你们拿。
听曾龙生说些耍横的话,陆文书感觉很不爽,却又不便发作,只说,曾龙生,你拿还是不拿,回去我也好跟花生书记有个交代。
曾龙生把脑壳一昂,说,不该我拿,哪个把我弄进医院的,哪个就拿。
陆文书记起来了。曾龙生起病那天,蓝狗子、王大牛等几个老光棍在他家瞎吹女人的事。突然,曾龙生昏倒了。几个老光棍手忙脚乱,把他弄进了医院。因为拿不出钱,几个老光棍找到花生书记,说给曾龙生借住院费。花生书记及时商量村主任老杜和陆文书,三个人一共凑了八千,由陆文书亲自送到医院交了。曾龙生出了院,除了新农合报销的,还有三千五百块钱是村上干部垫支的。
陆文书无语,暗骂了一句,狗日的曾烂龙,然后转身走了。
曾龙生不还钱,这是三个村干部早就预料到的。不过,他们的老婆就想不通了。不当这个卵得不得活人?这话让他们觉得,长一对耳朵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
第二次评贫困户,曾龙生以为胜券在握,藏在家里高兴了一周多。后来,文山告诉他,要是还了那三千五百块钱,你的人均纯收入就符合当贫困户了,可惜,是你把自己搞死的。
曾龙生不服,跟李华生毛起,说,国家的钱,不是你想给哪个就给哪个,我曾龙生是懒出了名的,贫困户,我当定了,不信我们走着瞧。
曾龙生跑了一趟区上。
第二天,有人来调查。
第三天,曾龙生得到回复,说他家人均纯收入还不够格当贫困户。
后来,曾龙生逢人就宣传,说他得了一种怪病,一干活就喘气,一喘气就软,不管重活轻活,都干不得了。
第二年,曾龙生屋头一根鸡毛也翻不出,猪圈只剩遗址,田土成了荒草们的乐园。
曾龙生没有闲着,隔三岔五,不跑村上,跑镇上,不跑镇上,跑区上……苦了一双腿儿,结果跑得一贫如洗。
第三年,曾龙生真的当了贫困户。
灭水老辈子,他曾龙生耍赖,是赖成贫困户的呀……
文烟杆激动完,陈灭水准备离开,三凤就光着脚杆棒棒从田里回来,说谷芽已经撒好了,要抱篾条去插,然后盖薄膜。文烟杆喊三凤自己数,要多少数多少,不够,他马上砍竹子,三下五除二,一根竹子就变成了一捆篾条。
三凤高兴地应着,却见文烟杆脸色还有些青紫,就说,文表叔,这几天正在种谷子的节骨眼上,您老人家千万千万不能感冒哟!
哪里嘛,都是曾龙生那家伙气人!陈灭水还想知道些新闻,站在地坝里舍不得走。
表叔,莫生气,气坏身体没人替。三凤说话很真诚,灭水晓得,那天曾龙生跟两个驻村小妹崽吵架,本来就是拌蛮,还吵得理直气壮的。
吵架的事哟,听说了的,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吵?反正,曾龙生不是个好东西。文烟杆还是气鼓鼓的。
三凤瞅了一眼陈灭水,说,为什么吵,本来我也不晓得,昨天,曾龙生从我门前路过,见到我,很神气地摆了一气。
那天,两个驻村干部艳琳和妮楠到东门去,曾龙生、王大牛和二莽子正在斗地主,他们面前都摆着现钱。她俩先用手机拍了照,当面清了钱,然后宣布他们的行为属于赌博。根据鳌山寨贫困户特别会议的要求,赌博是要停发低保的,多次赌博的,甚至将取消低保户资格。王大牛和二莽子两个马上可怜兮兮地,瘫坐在地上,埋着头,向两位驻村干部说好话,保证以后不再搞赌了。
曾龙生不高兴王大牛和二莽子搞这一套,立马弹起来,破口大骂,两个软茄子,蔫丝瓜,贫困户也是人,凭什么低三下四的,滚起来。
王大牛和二莽子犹豫着,慢慢站了起来。
曾龙生没等艳琳和妮楠发言,主动出击:你们这些驻村干部,给我们贫困户带来了什么?慰问品?没得。慰问金?更没得。我们贫困户,眼睛都望绿了,也没等到你们发指甲壳那么点儿东西,你们反倒规定这不准,那不准。扶贫正事不做,扯把子,走过场,还搞些什么示范户评比?
曾龙生,大大小小的道理,跟你讲了好多回了,你不要拿自己不当回事。妮楠,走,我们这就去检查清洁卫生。
曾龙生见艳琳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妮楠又录了视频,害怕她们动真格,赶紧跳到两个美女干部面前,语言突然柔和多了,但依然不动听:你们年纪轻轻,做事不要做绝了,我曾龙生跟你们没得仇。
既然没得仇,就请你马上保证,以后不赌牌,不懒散,积极配合扶贫工作。
曾龙生哪里敢保证,心想,老子当贫困户为了什么?就为了好耍,有牌打。他反问,小妹崽,你们扶贫究竟是让我们过好日子,还是让我们整天劳累?我也劳累了半辈子了,还是没过上好日子。
妮楠听不下去了,诘问曾龙生,你劳累了半辈子?你好生回想一下,你是怎样当上贫困户的?
就是懒,又怎样了?曾龙生最怕有人说他因为懒当了贫困户,伤疤戳痛了,怒气就上来,他的脖子和脸都布满了血红色。他一字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敢把我的低保取消,试试看!
艳琳和妮楠没管他,挨家挨户检查清洁卫生去了。
秧苗一根针长的时候,倒春寒来袭。
下午三点多,王利民、艳琳和村主任老杜到鳌山寨检查秧苗防寒工作。三个人弯着腰,半蹲在田坎上,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穹窿形的薄膜。艳琳是学农业的,研究生毕业。这个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代表某种权威。艳琳一声OK,王利民才敢放心地直起腰,往另一个穹窿移动。
王利民突然想起曾龙生家明年吃饭的问题,就问老杜,曾龙生今年种了多少谷种?去看看他家的秧苗。
老杜直摇头,语速照旧是慢,语气却重了些,他,老油条了,一根儿秧也没种。
王利民很生气,问老杜,你们搞的什么名堂?他一家三口明年没饭吃了,就到你们村干部锅里来舀喔!
老杜也很无奈,解释道,王书记,他连谷种也没买,花生书记出钱买好给他,他却打成米,煮成干饭,吃球了。
艳琳深知曾龙生的不可理喻,为了减少王书记对老杜的责怪,便说,王书记,曾龙生让我和妮楠长见识了,我只能说,他像是这地球上出现的新人种,我们根本无法读懂。
王利民亲自见过曾龙生,对他的蛮横无理,也略知一二,便对老杜说,管老百姓的吃穿,是我们的责任,对曾龙生这样的拌蛮匠,我们必须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真诚的态度。
三个人走进文生家地坝,地坝里干干净净,门却关着。
老杜觉得奇怪,语气肯定,说,寨上哪一家发生事情了!
王利民和艳琳没有追问,一种预感涌上心头,很沉重。
他们走过陈灭水家,门也关着。再往前走,三凤家开着门,却没有一丝动静。三凤家对面,隔着一根田坎,就是曾龙生临时的家。田坎靠曾龙生那边,挤满了人。
批评我清洁卫生是全村最差的,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全村清洁最差的。
吼完,曾龙生把一挑大粪倒在田坎上,一个转身,摇晃着又去屋后舀粪。
来检查嘛,长起翅膀飞过来。
接着,又一挑粪哗地一声,倒在他屋后的路上。曾龙生自己也应声而倒,然后爬起来,摇晃着捡粪桶。
十多分钟过去,地坝里倒满了大粪,曾龙生家被臭烘烘的大粪包围。
怕是发泄够了,曾龙生不再发出声音。
王利民挤过人群,径直往满是大粪的地方走去。后面紧跟着村主任老杜和驻村干部艳琳。
到处都是大粪,根本无法下脚。
王利民站在一处没被大粪彻底污染的地方,看见曾龙生瘫坐在堂屋门前的地上,眼睛定定的,脸色白里透着微青,头靠着墙。
喝醉了,把他弄进屋。
王利民说完,几大步跨到曾龙生地坝,又几大步跨上街沿。曾龙生嘴里还发出细微的声音:王利民,我要慰问品,我要慰问金。
书记,你不要动,我来!
陈灭水几步冲到曾龙生面前,两手从曾龙生腋下箍过去,把他拽到厨房外面的洗衣台前。老杜找来热水,王利民把曾龙生身上的粪洗了,扶进屋,换上干净衣服,让他睡了。
陈老表,他跟哪些人喝的酒?老杜问陈灭水。
陈灭水摇头,说,不清楚。
三凤说,跟那些二流子嘛!昨天,他逮到一只野鸡,洋昏了,说,明天又可以喝一顿酒了。我问他准备请哪些人?他说,哪些?就是我们这些老光棍噻!
破罐子破摔,只有越摔越烂!艳琳感叹。
妹儿,曾龙生早就稀巴烂了,曾烂龙这名字就是这样来的。三凤又侧身对着王利民,说,王书记,你们看,这块田,就是他的,又向阳,泥色又好,已经荒了三年,真的可惜了!
今年,他又没栽秧?王利民一脸担忧。
他栽秧干啥?有低保。陈灭水说话不遮不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