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如火如荼地开,蜜蜂闹得比风声还大。
陈灭水挑一挑包谷苗,站在屋后,等傻女人递锄头给他。
曾龙生突然从竹林里冒出来,花格子短袖子衬衣被汗水浸透,粘在身上,一张瘦削的脸笑得稀烂。
灭水哥,抽根烟嘛!
又在找野鸡?陈灭水不冷不热地问。
哪里还敢找野鸡?曾龙生顺手扯起衣服下摆搽了脸上的汗水,说,半截烟不准我逮野鸡,说逮野鸡犯法。
那你还可以干啥子呢?打不成牌,逮不成野鸡,只有抄起手儿干耍哟。
灭水哥,你不晓得,我遭半截烟警告了,说我不配合扶贫,就取消低保。曾龙生显然有些着急。
陈灭水并不同情,还劈头盖脸泼冷水,说,曾龙生,不是老哥训你的话,要是我陈灭水是鳌山村第一书记,你娃早就当不成贫困户了,还低保高保的,门都没得。
曾龙生脸上的笑熄了,态度很诚恳,灭水哥,我想栽点包谷,你有没有多的包谷苗?
陈灭水不相信,心想,曾烂龙可能又要耍什么板眼了!昨天村上开会,曾烂龙遭批评惨了,不可能一夜之间,他就想通了,变勤快了,还是问问他。
哎,曾龙生,你娃打算往哪里栽?你土里长满了荒草、树根,开荒也要开死你,还种什么包谷?
傻女人站在一旁很久了,那神情,显然是嫌弃。她把锄头递给陈灭水,叽里咕噜说了一气,全是云南某地的方言。曾龙生一句也听不懂,只听陈灭水说,你不懂,莫管闲事,回去把清洁卫生搞了,把娃儿带好。
傻女人安静地走开,曾龙生摆出一副哀求状,灭水哥,求求你,有多的包谷苗一定不要找给其他人。
陈灭水一合计,说,北门修路,要占用我一块地,不然也没得剩的,明天,我还栽一天,有剩的,就给你打电话。
感谢灭水哥,我再去问问三凤。
曾龙生有了包谷苗,开始动起脑筋来。
太阳刚刚洒满鳌山寨,曾龙生就在他屋后的土里忙碌了。割荒草,刨树根,十几方土就搞了一天。那一晚,曾龙生腰酸背痛,夜饭也没吃,喝了一口冷酒就睡了。
第二天,第三天,曾龙生都没出门半步。
第四天,艳琳和妮楠来验收曾龙生栽的包谷苗。电话打烂了,曾龙生也不接。两个美女干部担心曾龙生出了什么状况,叮叮咚咚直往他家里跑。门虚掩着,妮楠敲门。曾龙生正想问是哪个,却听见艳琳的声音,便说,推开。那声音,带着骨头被撕裂后的疼痛。
曾龙生,包谷栽完了没有?艳琳一进屋就问。
没有,曾龙生带着哭腔,倒霉哟,领导,第一天开荒,就把腰杆扭了。说完,又哎哟哎哟地叫,床也跟着吱吱嘎嘎地响,才勉强调整了一下睡的姿势。接着又说,领导,我心里忙得很啰,医生说,至少要卧床半个月,即使能起床了,也不一定马上干得活路,哎哟,屋头乱糟糟的,包谷也栽不成。
艳琳和妮楠请示了王利民。
下午,王利民带队,驻村干部和村干部,一行六人,浩浩荡荡,看望要卧床半个月的曾龙生。
王利民说,龙生兄弟,按人之常情,本来该给你买点儿慰问品,但根据鳌山村两委会议的要求,为了刹住等靠要的歪风,现在以及今后慰问贫困户,一律取消慰问品和慰问金,改为实实在在的帮扶,今天下午,我们就帮你把屋后那块土的包谷苗栽上,你好好生生休息。
曾龙生暗自高兴,心想,你王利民一来,这不准,那不要,连慰问品和慰问金也取消,我曾龙生有的是板眼,不耍得你好看。他假装痛苦地答应着,眼神里满是虚假的感激。
几位干部还没走出堂屋门,曾龙生问王书记,这半个月还检不检查清洁卫生。
王利民毫不犹豫,说,这是个常态化的工作,随时检查,你不用担心,我们想办法打扫。
半个月后,曾龙生终于出门透气了。他拿了一沓火纸,从文山地坝经过。
这个季节是忙月,抢收抢栽,文山地坝里冷冷清清,只有太阳热情不减。
龙生,拜鳌神啦?文山母亲提着簸箕,从堂屋大门出来,后面是文山兄弟媳妇秋红,端着两条长凳。
老辈子,我倒霉得很啰!曾龙生说着,便把花格子衣服提起来,看嘛,老辈子,腰杆遭扭了。
看见曾龙生腰杆上缠满了白布,一些黄色的东西浸透出来。文山母亲问,背时砍脑壳的,不小心点儿,搽药没有,我屋头有药酒,跟你倒点儿。说完,秋红已把凳子摆在地坝中间,她赶紧把簸箕搁在上面,就要转身去倒药酒。曾龙生几步走过来,拦住了文山母亲。
老辈子,搽了药的,也是药酒。曾龙生把花格子衣服拉下来,将腰杆盖住。我去烧纸,求鳌神保佑,回来就陪你们摆哈龙门阵。
秋红早就怀疑曾龙生在耍板眼,装病,等他走了,才说,妈,您真的信他?你看他刚才走那几步,一点儿也不像扭了腰杆的,再说,他身上一点儿酒的气味也没有,装!
哎,秋红,人家的事,我们看就是了,说穿了不好。
听老人家一说,秋红觉得有理,便不再说什么。她赶紧把一背晾蔫了的青菜心端到地坝里,认认真真切起来,趁太阳好,做咸菜。
秋红,秋红!是三凤的声音,很急促。
三凤嫂,什么事?秋红停止了切菜,侧着耳朵仔细听,却没有了声音。她以为是幻觉,掏了掏耳朵。
三凤匆忙跑过来。不得了,秋红,快,文山跟曾烂龙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秋红一急,脑壳里乱作一团麻。她来不及跟母亲交代,匆匆忙忙跟着三凤往北门跑了。
北门上了鳌山寨的石板路下面,有一块大土,是十家人的承包地。陈灭水五行,三凤六行,曾龙生五行,文山六行,其余是六个老光棍的,一家两行。十家人中,曾龙生那五行已经三年没种了,长满荒草。
文烟杆每次到地里干活,看见曾龙生那长满荒草的三行土就生气。种包谷,种红苕,种什么都没有好收成,罪魁祸首不是老鼠,就是野鸡。文烟杆亲自到曾龙生土里察看过,有老鼠洞,有野鸡窝。文烟杆想把曾龙生那三行土找来种起,找他商量过几回。曾龙生觉得,拿人家白种,自己吃了亏,收转让金,或者收粮食,又觉得没面子。再说,拿文山家种了,又怕其他几家说闲话。于是,曾龙生回答文烟杆,说自己要种。可是曾龙生一直没种,文烟杆觉得曾龙生对他有意见。
曾龙生把那沓火纸点燃,作了三个揖,又磕了三个头,然后念念有词。曾龙生祈求鳌神,第一保佑他的低保不被取消,第二保佑女儿曾静怡、儿子曾吉时平安,第三保佑老婆马桑来再回到身边。曾龙生一直相信鳌神灵。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讲他小时候不好带的事情,每一次都是求了鳌神,他才死里逃生的。
拜了鳌神回来,曾龙生望见北门大土有人在打胡豆叶,一路慢悠悠地摇到北门。文烟杆正在气头上,看见曾龙生,七个三八个四地吼他。
老辈子,今天吃火炮了?我又没惹你!曾龙生一脸迷糊,可这话一出口,就惹得文烟杆跳起八丈高。
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了,身强力壮的,好吃懒做,不要脸,不要命,骗个贫困户当起,以为就上了天,鳌山寨人的脸遭你个懒舅子丢尽了……
曾龙生最反感数落他当贫困户的事。文烟杆那些话一钻进他耳朵,怒火就被点燃了。他眉毛一竖,便六亲不认了。嘴一张便是,你个老东西,关你球事,我骗也是骗国家的……
文烟杆急得气直喘,说要扇曾龙生耳光。曾龙生排开八字,站在路上继续吼,你个老东西,倚老卖老,上来打……
农忙时,文山只跑半天摩托,另外半天就干农活。今天,他只跑了两趟,竟然跑了三十块钱,一路高歌着爬上了鳌山寨。
噫,曾龙生腰杆遭扭了好像才出笼哒,怎么跟人吵起架来了呢?文山正寻思,又听见父亲的声音。
文山从北门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提起拳头就上。曾龙生招架不住,才两三个回合就倒了地。三凤和秋红赶来,曾龙生正被文山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放手,放手,文山!三凤声音尖得锋利,刺得文山耳膜发麻。
文山一松手,反被曾龙生按在了地上。
秋红看见曾龙生耳朵边在冒血,赶紧扭过头,哭着喊,流血了,三凤嫂,叫他们赶紧放手!
三凤摸出手机,说,我连数三声,如果不放手,马上报警,要你们关个十天半个月。一,二……三还没数出来,两个人就松开了。
三凤让秋红帮忙把胡豆叶打完,跟文山和文烟杆一起回来,她跟曾龙生先走。
曾龙生拜托三凤帮他照看到两个娃儿,明天就到医院里住起。三凤说,如果真的有伤,就好好检查,该医的医,挨邻接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整那些复杂的。
晚上,月光照得鳌山寨像白天一样。蛙声如潮,在带着清香的微风里起伏。文山家的灯光从堂屋大门射出来,消失在月光里。
三凤才走到文山地坝,秋红就看见她了,忙走出门来接她。
三凤嫂,找你来,想跟你商量一下。文山等三凤和秋红坐好,又说,这个事到底怎么整?
文烟杆坐在八仙桌上方,一声不吭地抽他的闷烟。文山母亲也沉默不语,像看见救星似的盯着三凤。
三凤嫂,你是晓得的,我们一家都是好人,怕惹事,这回,偏偏招惹了曾龙生,可曾龙生又是个烂人,要是他到医院里一躺起,我屋头至少有一头肥猪算是帮他喂了!
秋红担心的,正是三凤想到的。
文表叔,文表婶娘,文山,秋红,我们鳌山寨的人都不是外人,今天,我跟他一起回来的时候,就劝了曾龙生的,我说,要是真的伤了哪里,该医的还是要医,不用整那些复杂的……
曾龙生答应了吗?文烟杆终于说话了。
看见三凤摇头,文山一家人的心都凉了,空气顿时凝固。
月光还在地坝里徘徊,像在等着什么。
三凤感觉气氛不对,忙说,我不是说他没答应,文表叔,我是说他没说话。
文山一家人又算有了点希望。
于是,秋红提出,人家曾龙生耳朵边流了血,文山应该主动去认错。
文山母亲瞄了一眼文烟杆,说,你个老东西,也该去认错。
文烟杆把烟杆一磕,说,老子坚决不跟他曾龙生认错,这鳌山寨,我岁数最大,要是跟他曾龙生低了头,鳌山寨还有哪个把他镇得住。
文山也不肯认错,说,曾龙生不尊敬老人,该挨打。
秋红想了一会儿,又说,要是曾龙生整那些复杂的,我就告他不配合扶贫工作,让他低保遭取消。
文山母亲不同意,说,我们文家人,不准干那些缺德事。
三凤听文山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没达成一致意见,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天黑前,三凤偷偷告诉秋红,说曾龙生一整天都没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