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听说花生书记脸色有点儿难看。
三凤从身后抓起一个秧,打散,拿了一半在左手,直起腰,跟陈灭水说话。
哎,可能遇到麻烦了嘛!陈灭水在三凤左边那块田里,用铁耙抓泥巴。
秋红背了一背秧,从三凤田坎上过来。听文山说,花生书记和王书记遭约谈了,我问什么是约谈,文山说他也不懂,然后又说鳌山寨村级公路下周就要动工了。
早就该动工了!陈灭水说,一个多月前,王书记和花生书记就找过我协调土地……
那天,陈灭水在北门大土栽包谷。
辛苦了,老陈!王利民老远就打招呼,身后跟着李华生。
两位书记辛苦了!陈灭水的声音被他家那条黑灰色土狗的叫声淹没了。死瘟丧,他骂着,捡起一小块泥巴向狗扔过去。狗回头向他摇着尾巴,就不敢出声了。
老陈,我来当学生,学栽包谷?王利民从大路上下来,几步跨到陈灭水土里。
王书记,这是粗活,一看就会。
王利民看陈灭水栽了两窝,就亲自操作起来。
灭水,听见花生书记喊,陈灭水抬起头,李华生又说,王书记和我来,为鳌山寨修路的事,找你协调土地,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哦,修路?我支持,支持。土地,你们随便调整就行了!
眼前的陈灭水如此耿直,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李华生真的不敢相信,便想起几年前的一幕。
北寨门下修公路那年,村上计划把路修到寨上来。因为要占用土地,鳌山寨的人个个像要命似的,不同意。村上和镇上干部来做工作,他们咬着不同意三个字,死活不松口。寨上的路终究没修成。后来,北寨门下要跟寨上协调些土地,陈灭水、曾龙生等咬卵匠跳出来,坚决不答应,还扛着锄头、铁锹蹲守在挖掘机前,不准动寨上半点儿泥巴。
灭水,你娃要是早点想通,那年修寨下公路,就直接修到寨上来了,哪里还用等到今天?
听见李华生说话,王利民先是一阵疑惑,后来终于记起李华生老婆陈六妹,跟陈灭水平辈,有玩笑开。
陈灭水感觉脸上滚烫,伸手摸了摸,回答道,哎,花生娃儿,有钱难买早晓得,老子跟你说句老实话,你老汉我是粗人,没文化,脑壳转得慢,吃了些哑巴亏,早晓得你娃儿精灵,老子就听你的了。
陈灭水吃哑巴亏的事,李华生至少可以列举一件。
前年,陈灭水跟傻女人结婚,办坝坝席。承包宴席的本来是一条龙服务,由于寨上不通公路,桌子板凳没法拉到寨上来,陈灭水不得不自己负责借还桌子板凳。结账的时候,陈灭水想少给钱,说是自己负责的桌子板凳,承包宴席的却说,我们说价的时候,只说的办一桌席的钱,没说桌子板凳,况且不是我们不想拉来,路不通,桌子板凳拉不上来。陈灭水找不到少给钱的理由,只好一五一十按谈好的价格付钱。后来,他跟李华生说起这事,后悔当初自己阻拦了修路。
王利民说,老陈,亡羊补牢嘛,还来得及。
陈灭水跟王利民接触,那是第一次,他就感觉王利民人很不错,不摆官架子,跟老百姓合得来。
王利民走的时候,还递了一支烟给我。陈灭水满足地说。
陈灭水,是一支半截烟吗?三凤想起曾龙生讲半截烟的故事。
陈灭水满是幸福的脸陡然阴沉下来,带着教训的口气说,三凤,人家好歹也是第一书记,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陈灭水,我也是实话实说,曾烂龙跟我们说,王书记喜欢抽半截烟,他们还给王书记取了个名字,叫半截烟。
陈灭水马上责怪曾龙生,说,简直不懂规矩,人家是上面派来的领导,不该乱取名字,再说,如果王书记抽半截烟是真的,也不奇怪,人,哪个没得个习惯?
不知是什么触及了秋红的记忆,她插嘴道,对,文山说,就是因为土地没有协调下来,王书记和花生书记才遭约谈的,文山还说,现在还有曾龙生和几个光棍的土地没有……
突然,秋红脚一滑,连人带秧摔在她家田里。
那田,跟三凤家的是同一块田,中间界开了的,三凤家种的东边这一半,秋红家种的西边那一半。
三凤听见陈灭水的吼声和水被击打的响声,才知道秋红摔倒水田里了。她马上跑过去,把背篼从秋红肩上取下来,然后扶起秋红。秋红站起来,扭了扭腰,左右转了转,没事。
三凤说,没事就好。
三个人又开始摆龙门阵。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又说到修路的事情。
曾龙生的田土都是荒起的,有什么经扯呢?三凤表示不能理解。
扯是为了捞钱。陈灭水腾出右手,竖起食指,又说,几年前,曾峰就同意出一百万来修路。
秋红不认识曾峰,陈灭水就像讲名人故事,津津有味地讲给她听。
曾峰是曾龙生堂哥的儿子,初中毕业才十六岁,就闯荡江湖了。二十八岁那年,曾峰在深圳办了一家制衣厂,不久又收购了一家鞋厂。曾峰发了财,前年春节回鳌山寨,车子开到北寨门下就搁浅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找到花生书记,愿意出资一百万,拜托村上干部把公路修到寨上。当时,曾龙生心想是自家侄儿出的钱,就想从中捞几个,便伙同几个老光棍,为修路设置这样那样的障碍。于是,修路的事就此搁浅。
曾龙生这回扯经,未必路又修不成?三凤担心。
陈灭水摇头,说,这回,王书记是下了决心的,无论如何也要修。
那天上午,细雨绵绵,报社捐赠的小鸡崽崽早就送到村委门前的坝子里了。王利民陪报社派来搞帮扶的同事小算坐在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等贫困户来。
茶喝完一盅了,李华生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说,王书记,你看,鳌山寨那些贫困户搞的什么名堂,都快十点了,一个人影儿也看不到!
王利民一听,也有些鬼火冒。
因为昨天,驻村干部、村干部和各组组长,是分头通知了每一户贫困户的,叫他们九点钟前到村委会领小鸡崽崽。
他望了一眼窗外,春雨时下时歇,已经一周之久。他仿佛看到,鳌山寨下来的软脚坡路满是泥泞,一不留神,脚下打滑,人就会摔个四仰八叉。
没事,李书记,我们可以再等等。王利民喝了一口茶,又说,等我们把路修到寨上就好了。
修路让李华生早就伤透了脑筋。寨上有些木鱼脑壳,不开窍,两次修路,耍了两次把戏,结果没修成。李华生不想提起这事,沉默着,没有说话。
发完鸡苗那天晚上,王利民为修路的事不间断地折腾脑细胞。
第二天,王利民又提起修路的事。
李书记,我觉得,上鳌山寨的路,一定要修,阻力再大,也要修。如果路不通,鳌山寨人的思想就永远不会通。
李华生不愠不火,心平气和。他说,王书记,我想了一晚上,决定积极配合你,跟你一起面对阻力和困难,把路修到鳌山寨上去,资金,我负责争取。
说到争取资金时,李华生拍得胸脯嘡嘡嘡直响。
花生书记,王利民惊讶地看着李华生,这可不是开玩笑,真金白银,至少要一百万!
钱,一百万,早就到位了,只差协调……
陈灭水没说完,从裤包里摸出手机,喂,王书记……我马上就来。
陈灭水把铁耙丢在田中间,拖泥带水就走了。
文山地坝里,王利民在跟文山母亲聊天。地坝外面的黄桷树下,李华生气冲冲地,马起一张脸,刚发过火,朝文山地坝里走。曾龙生偏起个脑壳,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站在树下,没有要走的意思。陈灭水走到曾龙生面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扶着他到黄桷树背后,两个从小穿开裆裤儿就在一起的人坐了下来。
龙生,耿直点说,是不是为钱?
这回不为钱。曾龙生说得很坚决。
如果真的不为钱,你喊着鳌神发个誓,我就相信。
曾龙生想了想,说,不是直接为钱,跟钱有关系。
我明白了,这回,你们贫困户对王书记有意见,他一来,就没单位再送慰问品和慰问金了。
看见曾龙生点头,陈灭水又说,其实,你们没想明白,人家送的东西和钱,用完了就完了,送几个小鸡崽崽儿,有用得多,鸡长大了,鸡母就下蛋,蛋卖了钱,鸡母还在,鸡公也有用啊……
曾龙生对这些道理无动于衷,陈灭水就用手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说,像我,就很笨,要是早点儿答应修路,我屋头卖肥猪也不用抬到北门寨下,要省好多力气。哎,不说了,话说多了是一包水,直接说,你想怎么办?
土地遭占了,最好能多少解决点儿钱。曾龙生终于把目的抛出来。
也不是修高速公路?再说,凭什么你的土地要解决钱,其他人的土地就直接让?陈灭水不遮不掩地反驳,吔,曾龙生,你那脑壳是钱做的?今晚上,你最好把枕头垫高点,好生想哈,我田头还有活路要忙。
陈灭水觉得,自己没把曾龙生撬动,对不起王利民的信任。他走到文山地坝里,很抱歉地说,两位书记,对不起,曾龙生那个死脑筋,还是说要钱……
终于说到钱了!王利民眼里心里都是惊喜。
晚上,曾龙生坐在床沿上抽烟,痛骂曾峰,说他是个疯子,花一百万来修一条屁作用不起的路,不如把那些钱从银行提出来,回到鳌山寨,大大方方地,一家丢一沓……
突然,曾峰跟曾龙生打来电话,答应每年给曾静怡和曾吉时两千块钱,鼓励两姊妹读书。曾龙生得了好处,牙齿都要笑缺了,奉承的话起码说了一箩筐。
曾龙生不再阻拦修路,几个老光棍也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