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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晒干了，秧栽完了，鳌山寨的人慢慢闲下来。
上周一，王利民召开村民小组长会，要求一周之内，把各组参加种养殖业实用技术培训的名单报到艳琳那里。一周过去，艳琳才收到八个人的名字，鳌山寨就三凤一个人。中午吃饭，艳琳向王利民汇报了情况。
王利民听了，没有说话。
妮楠有些生气，说，搞没搞错，好像是我们需要扶贫一样。
李华生说，不急，鳌山村尤其鳌山寨的人，就这么死板，干什么都跟不上节拍。
王利民扒完最后两口饭，说，下午，我们兵分四路，到各村民小组招兵买马，我跟老杜一路，艳琳跟李华生一路，到鳌山寨啃硬骨头，其余的，也分两路，到剩下的组。
上寨的路已经动工两周了。
两台挖掘机突突突吼着，打石头，挖土方，平路基，有时好像突然愤怒了，还冒出特别浓的烟。看见挖掘机不停地忙碌，大家很兴奋，因为鳌山寨的出路全靠这两大块铁坨坨了。
王利民他们上了北门。
几天前，寨上的水田还是一片浑浊，现在已经完全清亮了，栽下的秧苗略微带点儿黄色，每一棵都聚精会神。燕子高兴了，在稻田上空划出道道美丽的影子。
陈灭水喜欢在田边地角转悠，不过是这几年才有的习惯。没有讨傻女人之前，作为鳌山寨的一条老光棍，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从不管庄稼的死活，也不论收成的好坏。有了傻女人，有了傻女人的女儿，有了傻女人和他共同的女儿，陈灭水就有了盼头，干劲也足了。他渐渐喜欢上了庄稼，喜欢上了庄稼的绿色，因为绿色给他带来了梦想和希望。他渴望有好收成，一没事就出来转悠，看够了秧苗的绿，又看包谷的长势。一天半夜，陈灭水把自己笑醒了，也把傻女人笑醒了。他高兴地对傻女人说，他梦见包谷和谷子都丰收了，鸡鸭喂了好大一群，猪肥得脑壳屁股一样齐。
今天，陈灭水跟往常一样，转完了稻田，就到北门大土看包谷苗，还专门看了王利民栽的那一行。包谷的长势也很好，他幸福得想把自己也种进土里。
老陈，你的包谷长得好好哇！王利民眼睛里流出赞许的光。
听见王利民的声音，陈灭水才从幸福的包裹中惊醒过来。他笑得开花开朵，说，王书记，都是沾了你的福气，这一行，你栽的，长得绿油油的。
说话间，那条黑灰色土狗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对着王利民他们汪汪汪地咬。
滚远些！
黑灰色土狗好像听懂了陈灭水伤它自尊的话，耳朵往下一拉，尾巴不自在地摇晃几下，便没趣地躲开了。
陈灭水，老子没空陪你哟，你娃儿有什么话，就好好生生跟王书记说，不准哭哈。李华生丢了句玩笑话，就跟艳琳一起走了。
陈灭水正要说几句回应李华生，村主任老杜就开门见山地问他了，灭水，你是不是没报名参加培训？
培训？哦，没有。陈灭水脸上的笑骤然变淡，他说，培训有屁用，我才不培训呢！
王利民想知道陈灭水为什么如此反感。
老陈，他递过去一支烟，说，我觉得，你有条件成为果树种植大户，那天，我看见你家开得密密麻麻的柚子花，心想，要是老陈参加了培训，今年的柚子肯定比往年结得还要好，就马上催艳琳，叫她早点把农业实用技术培训班办起来……
呵呵，你们这些干部，我不想说你们，你们板眼长，前些年喊我们栽李子树，后来又喊我们种柚子树，我们农民，一个个老实巴交的，信得两只耳朵咵哒咵哒地扇风，家家户户都栽了李子树和柚子树。结果呢，果子成熟了，又卖不出去，吊在树上，连麻雀儿都不吃，最后只有烂在土里，让人揪心！
陈灭水说完，把烟栽在嘴上，还没点火就吧嗒吧嗒地痛吸了几口。
村主任老杜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默默抽着王利民递给他的烟。陈灭水说的情况，他当然记得，种李子树和柚子树的时候，他还是鳌山村支部书记，后来因为李子和柚子卖不出去，换届的时候被镇上换下来了。好在他心眼不坏，群众基础好，后来又当选为村主任。
王利民有底了，陈灭水不过是担心水果没有销路，说话就有了针对性。
老陈，现在看来，鳌山寨只有你和三凤两家的果树培养得最好，如果你们还多掌握一些技术，水果应该结得更好。销路的问题，我来解决，一定要让你们尝到种果树的甜头。
陈灭水瞪着眼，有些质疑，便问，一定？王书记，说话可要算数喔？
一定。算数。
听王利民回答得铿锵有力，陈灭水像吃了定心丸，信心直线上升，就问，王书记，培训，我马上报名，算不算数？
算数。
王利民争取到陈灭水报名参加培训，可算是买到了一匹好马。当晚，陈灭水到文山地坝里，八字脚一摆，就把牛儿吹起。他吼明叫白地说，王书记有办法，板眼长，今年水果出来了，由他负责找销路，有了销路，再多的水果也不怕变不成钱。我已经报名参加培训了，不去培训的，到时候莫后悔哟。
秋红突然问了一句，老辈子，这个培训交不交钱？
霎时，陈灭水眼珠子不转了，唾沫星子也不飞了，沉思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当时我高兴昏了，忘了问，反正我已经报了名了，交钱的话，也要参加，人嘛，说话就得算数。
看见陈灭水不自在的样子，三凤就说，好像不得交钱，不过，我也记不清楚了。三凤一脸镇静，反正交不交钱，她都要参加培训。她说，腊月喊我报的，还喊我一定要支持王书记的工作。
交钱还是不交钱，成了一团迷雾，笼罩在文山地坝里。为了弄个水落石出，文山马上给王利民打了电话，接着给大家说了两个字，免费。
秋红说，我要报名，哪个负责登记？
陈灭水高兴了，建议文山登记，理由是，地坝里的人，文山读的书最多。
文山是正儿八经的初中生，还混了几天高中，秋红是中途辍学的初中生，三凤是完整的小学生，陈灭水本人只进了几天牛圈门，文烟杆一天牛圈门都没有进，剩下的，或多或少，认识一些字，论写，就一塌糊涂了。
文山答应把报名的登记下来，说明天一早就交村上。
当晚，鳌山寨百分之九十的非贫困户报了名。
然而，李华生和艳琳这一路就没那么顺利了。不过，这回曾龙生好像还很支持工作，没闹什么动静就把名报了。那是李华生和艳琳还在王大牛家做工作的时候，他主动打电话去的。
本来，曾龙生不打算报名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参加哪一种培训。参加果树培训吧，李子树和柚子树早被他一气之下砍得精光了，参加养鸡培训吧，那些鸡苗早就卖给三凤了。
艳琳接了电话，打开免提，问曾龙生，你喜欢种什么？
曾龙生说，什么都不喜欢种，硬要说喜欢种的话，就只喜欢种花。
李华生批评他，不要说些乱七八糟的。
曾龙生说，花生书记，我说的老实话，艳琳领导还是小姑娘，我怎么会挖苦她呢?我真的喜欢种荷花。
艳琳说，那你可以参加莲藕栽培技术培训。
曾龙生心想，如果在自己田里种荷花，就必须自己挖藕去卖，那活路，不像人干的。南门外村的猪儿经种荷花，大冷天挖藕，他亲眼见过，把自己陷在水田的稀泥巴里，泥浆糊得满身都是，和泥人没什么区别。他想着都冷，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突然，曾龙生想起寨上的老堰塘，要是扔几个藕疙瘩下去，长好长歹，可以不管。还是把名报了吧，要不然，半截烟又要说，曾龙生，这是扶贫项目，如果不配合，就要取消低保。
于是，曾龙生答应艳琳，报名参加莲藕栽培技术培训。
因为怕王利民取消低保，他今年还栽了一块田的秧。
上回，曾龙生跟文山打了架，遭王利民找去谈话。回来后，他跟三凤说，半截烟跟他下了死命令，叫他无论如何，至少要栽一块田的秧，还说，曾龙生，这是扶贫项目，如果不配合，就要取消低保。
当时，寨上没扫秧门的几家人，只有文山家还有多余的秧。曾龙生急着问三凤，怎么办呢？
三凤说，没有怎么办，只有马上办。
三凤知道曾龙生有顾虑，因为跟文山打了架，怕文山家不答应找秧给他，就走前面。还没到文山地坝里，文烟杆就招呼他们。文烟杆听说曾龙生找秧，二话没说，让他自己去扯。
那几个老光棍，没有取消低保的警告，无论艳琳和李华生劝得多么动情，最后只回答一句，培训有屁用。当晚，他们把曾龙生拉去喝酒，说是庆祝胜利。
王利民接到李华生这路招兵买马的情况，有点儿小激动，说，怎么行呢，今晚不睡觉，也要从单身贫困户那里找到突破口。
王大牛家的土墙房子有几处裂缝，灯光漏出来，映在房前的路上，夜色依然那么深沉。
我不当贫困户，嗯嗯两声后，为什么要接受扶贫？喝，嗯嗯，喝酒。
蓝狗子说话总要卡顿，王利民太熟悉他的声音了。他听文烟杆说，蓝走运小时候遭牛踩了一脚，伤了肺，从此，说话就要嗯嗯几声，才续得上后面的话。可是文山偏说，蓝狗子的爷爷死的时候，肺是肿起的，后来，他父亲的死，医生说是肺气肿病，蓝狗子的情况，应该跟遗传有关。为这事，文山跟父亲文烟杆还吵了一架。
我现在的情况，你们都晓得，不报名，半截烟肯定要拿我开刀，把我低保取了，划球不着噻。酒儿，整起。
你龟儿曾烂龙，哪边有好处，就往哪边倒，喝，喝一口再说。屋里只在王大牛喝酒的间隙才安静了一会儿。我王大牛，无所谓，实在拗不过半截烟，报名参加个培训也可以。
听见敲门声，王大牛大声问，是二莽子吗，早不来迟不来，我们都要喝醉了才来。
二莽子端起酒正要喝，连忙把酒碗搁在桌子上，说，狗日大牛儿，喝麻了，乱说！说完，大家哈哈哈一阵狂笑。
王大牛左右晃动了几下脑壳，定了定神，站起来朝门边走。门一开，就看见王利民、李华生、老杜和艳琳四个人站在门边。他使劲眨着眼睛，半醉的他好像清醒了些。
各位领导，请进。
喝酒？我也参加一个，今晚上算我请客！
听半截烟书记的，曾龙生迫不及待地说，酒钱二十，烧腊四十。
王利民摸了六十块钱放在桌子上，说，半截烟这名字取得好，适合我，等会儿喝完酒，就给你们讲哈抽半截烟的事。王利民跟曾龙生他们八个人，每人喝了一口，一共只喝了八口。八口酒管用，除了蓝狗子依然唱反调，其余的都答应报名参加培训。
王利民说，蓝狗子，不急，给你足够的时间和机会。
王大牛一脸通红，他无心去管蓝狗子的事，说，半截烟书记，麻烦你说说半截烟是怎么回事。
王利民招呼大家坐好之后，就开始讲。
几年前，一位患了绝症的大四女生，委托她的大学同学，要把她的一笔奖学金捐给贫困山区的幼儿。王利民接到到这个采访任务，有缘认识了那个受助幼儿。受助幼儿是个小女孩，四岁多，圆圆的脸蛋，鼓鼓的眼睛，爱笑，父母离异，跟着父亲。父亲好赌，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变卖殆尽。严寒的冬天，小女孩还衣着单薄，瑟缩着，嘴唇乌红。但她很懂事，得到这笔捐赠时，便请幼儿园老师帮她管，还再三叮嘱老师，说，钱千万不能落到她爸爸手里。捐赠结束，王利民想，要是以后没人继续捐赠小女孩，她该怎么办？他决定把这根爱的接力棒接过来。回到家，跟老婆钱玉竹商量，钱玉竹答应了，却要求王利民戒烟。王利民没法戒，因为常常写稿到深夜，没有烟熏，就提不起神。他依然是商量的口吻，说，从现在起，我每次只抽半支，节省半支烟的钱，就捐给小女孩。钱玉竹没说话，那神情显然是默许。
从此，我就习惯了抽半截烟。
哦，是这样！王大牛唏嘘完，向王利民投去敬佩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