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凤一口气跑到村委办公室,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要吃人。
她本来要找王书记,李华生说王书记跑项目去了,天黑了也不一定回来。三凤就缠住村上干部不放,一进门就一阵哭诉。硬说村上干部处事不公,自己老公在外面工地上,长年累月地干,为的就是不当贫困户,结果贫困户比非贫困户优越得多,连打井都不用自己掏腰包。
李华生和颜悦色,给三凤盛上开水,找出会议记录让她看。三凤说她不识字,要是识字,也不至于受欺负。
村主任老杜见三凤不依不饶,劝她将心比心,说贫困户的困难比非贫困户多得多。可三凤仍然死活不依,硬说自己也要当贫困户。
陆文书称赞三凤男人能干,挣钱也快,应该不在乎打井这点钱。三凤偏说她男人笨,早不打井,迟不打井,上个月路一修通才打井,花些冤枉钱。
三凤真是门多对子多。她在村委办公室又哭又闹,折腾了大半天,天色完全暗下来,也不肯回鳌山寨。李华生束手无策,只好悄悄拨通了她老公刘腊月的电话。
刘腊月历来支持村上干部的工作,可是这一回,他说无论如何也支持不了。不过,他跟李华生讲了老实话,说三凤耍横的时候,他也总是拿她没办法。
李华生很理解刘腊月,毕竟鳌山寨的男人,讨个老婆真的很不容易,因为不容易,不依着她,惯着她,肯定不行。而且刘腊月总有个担心,担心三凤哪一天跟人跑了,所以对她重话都不敢说一句,更不要说提什么过高的要求了。为了讨好她,让她感受到有钱的优越,刘腊月只好一年到头在外面工地上苦苦挣钱。三凤自从嫁给刘腊月,就没种过地,也没打过工,除了喂蚕子,就是喂猪喂鸡鸭。
刘腊月还告诉李华生,一定要三凤横到心满意足或者筋疲力尽的时候,再找个跟她关系不错的人去劝劝,就可以收场了。
李华生跟刘腊月的通话是秘密进行的。要是三凤知道了,李华生想一天两天就摆脱三凤的纠缠,也只能做梦了。
李华生、村主任老杜和陆文书三个人,天黑前还没摆脱三凤的纠缠。直到晚上十点过,三凤终于吵累了,李华生通知秋红来,秋红才把她劝回家。
王利民听了李华生的讲述,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早就预料到,路修通了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陆文书愁眉不展,说,前天把贫困户的会一开,打井的信儿往外一放,三凤昨天就来闹这么一出。
老杜一脸的不乐观,说,不知道明天又有哪一个来闹?
哎,大家不要悲观,当初办培训班的时候,那是好惨淡。后来,连蓝狗子都屁颠屁颠地跑起来参加培训了。我们还是继续我们的工作,花生书记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该做什么还继续做什么,该怎么说还继续怎么说。王利民说完,大家又开始忙自己的工作。
三凤闹这么一出后,总为打井的事纠结。
一天,文山从她门前走过,三凤觉得逮了个好机会,嗓门一开,文山就乐呵呵地走了过来。
文山对免费为贫困户打井的事,也有些不满。三凤正想着,文山就问她,三凤嫂,你要搬石头打天了喔,找村上领导大闹了一场,闹得他们个个脑壳痛,厉害!文山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三凤嗯了一声,头一偏,眼睛快速眯了一下,一副傲慢的样子。
是噻,谁把老娘惹火了,谁就莫想过安生日子。她看了一眼文山,又说,文山,你跟我一样,都是非贫困户,你好生想看,凭什么贫困户就该享受免费打井?那要是因为好吃懒做当了贫困户的呢,既好耍了,国家的便宜又占了,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你想得通吗?反正,我想不明白!
文山知道三凤不安逸曾龙生。
上个月路修通了,刘腊月专门跑回来,说他常年不在家,三凤一个女流之辈挑水费力,要打一口井。
曾龙生去打井那里看热闹,看见刘腊月,说了句讥诮话,腊月,发财人,怎么现在才打井?
刘腊月早就想打井,就因为路不通,不方便。曾龙生那年不准修路,刘腊月过年回来听说了,就想锤他。
曾烂龙,都是你干的好事,要不然,我刘腊月早几年就打井了。刘腊月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
吔,人穷怪屋基,屎屙不出来怪茅厕板板硬。曾龙生说话半笑不笑。
我刘腊月就是穷,也要穷得新鲜,饿得硬扎,绝不像有些人,死皮赖脸,宁愿背一张懒人的皮,也要当贫困户。
刘腊月戳痛了曾龙生的伤疤,惹得曾龙生要去抓他。要不是三凤阻拦,两个人打起来,那肯定要打得开花。
这件事本来就让三凤对曾龙生有意见,可那天宣布为贫困户免费打井的会一散,曾龙生就跑到三凤面前炫耀。
三凤,你不划算,花些冤枉钱,村上马上就跟我们贫困户免费打井了。哎,我懒人就是有懒人的福气!
三凤简直气疯了,当时就把曾龙生骂得开花开朵,哑口无言。不过,三凤觉得还是没发泄够,第二天早饭也没吃,爬起来就往村委办公室跑。
文山回想起这些,笑了笑,说,三凤嫂,其实我也没想明白,可是,又能怎样呢?闹吗?我,肯定不敢。一来我是男人,耍泼那套,我不擅长;二来我还没讨老婆,名声搞烂了,一切都完蛋。
哎哟,文山,我一听你说这些话,就晓得你是个灭自己志气、涨他人威风的男人。没志气,还想讨老婆,门儿都没得!三凤说话时,表情丰富得不得了。
文山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木嘟嘟地盯着三凤,眼珠转得很慢,说,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想,一个连脾气都没有的男人,女人嫁给你靠得住吗?你就该把你男人的气质拿出来,让村上那些领导和鳌山寨上的贫困户知道,我们非贫困户也不是吃醋的,只酸一哈就算了。你始终要记到一句话:老实人不吃亏?不吃大亏。
文山沉默不语,顾虑重重。
文山,不就讨个老婆嘛,多大点儿事,你只要答应帮我,讨老婆的事,三凤嫂给你包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此前从没一个人这么主动说跟他介绍老婆,这该是让他多么心潮澎湃的好事呀。文山嘿嘿嘿笑出了声,心里甜蜜蜜美滋滋的,连忙发自肺腑地说,三凤嫂,你说,需要兄弟帮你什么忙?我脑壳笨,耍聪明的活儿,干不来,体力活,不在话下。
听说为贫困户打井的事,明天就要选地方了。你家左边那些位置,地势低,很有可能选中,要是真……
三凤嫂,你好聪明啰,感谢提醒我。要是占了我家或者你家的土地,我们就不同意,非要逼他们另外找地方。
三凤先点头,后摇头,搅得文山脑壳有些发晕。
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
三凤点头。
要不要逼他们另外找地方?
三凤摇头。
文山想,既然同意他们占土地,又不逼他们另外找地方,不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吗,那我帮得上什么忙?
三凤见文山木木的没反应,就说,文山,刚才屋后有脚步声,我怕我们的约定遭偷听,所以不敢出声。我的意思是,即使我们心里同意,但嘴上也一定要反对,也就是平时说的口是心非。
文山觉得不好把握,又声明,三凤嫂,我搞不来这一套,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口是心非好难啰!
不怕,文山,你只管照我们约定的去做,就可以了。
那天,花生书记带着打井队的人,在寨上到处找地方打井。文山摩托也没跑。
午饭时,打井队的在文山土里找到一个地方打井,还说这口井就是为曾龙生家打。那块土在文山家房子左边,再往下两百米远,就是三凤家打的井。
文山还没等李华生找他,就从地坝里蹦出来。按照三凤输入的程序,文山跟打井队的人闹开了,坚决不同意把井打在那块土里。这一闹把李华生搞糊涂了,心想,文山这娃儿平时那么本分,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把脑壳整乱了。
他把文山招呼到面前,问,文山,你娃儿现在搞到钱了,不得求人了,是不是?
文山正对李华生站着,眼睛斜向一旁,不敢正视。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感激李华生,但今天是受人之托,不得不无理一回。可惜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来。
李华生批评了他,也好言劝慰了他,文山横竖不表态。一气之下,李华生建议打井队的到下面那块土看看。打井队的一看,说下面那块土打井更好。
李华生这才记起,下面那块土是三凤家的,心想,三凤是好难缠的人,几天前算是真正见识了,要在她的土里打井,估计搞不成。
正发愁的时候,三凤倒亲自跑到他面前来了,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气,什么村上的工作,只要是合情合理的,我三凤哪一回没有支持。
于是,曾龙生家的井就决定打在三凤家的土里了。
文山看见这一幕,愣眉愣眼地,怎么也看不明白。
此后这些天,文山一直在想,他是否帮到三凤的忙了。要是这忙没帮到,介绍老婆的事就泡汤了,要是这忙帮到了,如果三凤不认账,又该怎么办。
今天跑摩托的时候,他又在想那件事,把一个到庆云寨的客人拉到石笋镇上去了。当他又拉回庆云寨的时候,人家说耽误了时间,不同意给钱。文山无可奈何,自认倒霉,一分钱也不敢收。
曾龙生喜欢眼红。文山跑完摩托回来,他跟文山说,打他家那口井,占用了三凤的土地,村上答应赔一笔钱给三凤。
文山如梦初醒,觉得自己被三凤利用了,心想,既然三凤得了好处,忙就算帮到了,三凤答应跟我找老婆的事也该兑现了。
天还没黑尽,文山叮叮咚咚往三凤家跑。
三凤家门开着,灯亮着。文山在门外左一眼右一眼地看,没看见人。他干脆走进去,连续喊了三声三凤嫂,三凤才从灶屋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
什么事,文山?我一个女人在屋头,请你退到门外去,免得惹人闲话。三凤直接冲着文山走过来,想逼他出去。
文山以为三凤耍花招,哪里肯走。他厚着脸皮,左拐右拐,绕过三凤,在堂屋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三凤嫂,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问你,我帮你的忙,到底帮到没有?
帮什么忙?三凤很不耐烦。
文山把曾龙生跟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三凤,三凤把面碗往桌子上一搁,说,文山,我说你是个宝器,曾烂龙的话都信得吗?你晓不晓得,曾烂龙以为我要得山那么大一堆钱,跟几个老光棍一起去找王书记,说花生书记怕我闹,故意把曾烂龙屋头的井安排到我的土里打,还说他们贫困户的井都要打在自己家的土里……
反正你多少要领点钱,总算是我帮的忙,不然,这钱就该我领。文山这样说,不过是想三凤承认他帮了忙的。
三凤说,你好生想看,那天,井本来就选在你屋头的土里打,花生书记跟你说了那么多好话,你木起一坨,屁都不放一个,花生书记气忙了,才改变了主意。三凤据理力争,毫不相让。
文山不管,总说三凤要领钱,是他帮的忙,忙帮到了,三凤就应该兑现跟他找老婆的承诺。三凤实在拗不过文山,答应领了钱之后,一五一十还给他。文山不同意,火冒三丈,说三凤一开始就欺骗他,直到现在,在他眼睛边边都还欺骗他。
明明你女儿在家,偏说你一个女人在家!
我说你有病,我大女儿不是嫁了几年了吗,儿子去年就出去打工了吗?三凤说完,也没看文山一眼,继续吃她的面。
这个就算我弄错了嘛,但我总算帮了你的大忙,介绍老婆的事,你现在总该有个交代了噻!
文山把声音压低了很多,像恳求三凤。
我黄三凤巴不得我们鳌山寨的男人,个个都有老婆,可这是不可能的。你翘起手指拇数一数,鳌山寨哪个成了家的男人找老婆那么容易?
说来也怪,鳌山寨的男人在个人问题上,总要绕弯路,甚至有人一生都在为找寻另一半劳碌奔波,最后依然一个人孤独终老。
就说刘腊月家吧,爷爷四十多岁,才讨到一个丈夫过世的女人,他父亲也几乎走着他爷爷的老路,二十七岁时跟一个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死了男人的女人结婚。还有文山的爷爷,五十岁以前根本无人问津,直到五十一岁那年,一个患羊痫风的女人才走进他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半后,那个女人发羊痫风,倒在寨梁子上那口老堰塘里淹死了,剩下文山的爷爷把文烟杆拉扯大。
文山当然知道这些,可他说三凤不该随便承诺,弄得他一连几个晚上都想这事,瞌睡也睡不香。
那你等嘛,打谷的时候。
文山明白那意思是空了吹。他母亲跟他父亲文烟杆开玩笑时不止一次地说过,要是我不跟你,你只有等到打谷,跟田里的稻草成一家人。每当这时,文烟杆总是嘿嘿嘿笑几声,说,我这辈子拜鳌神拜得多,鳌神保佑,想当光棍都难。
三凤嫂,说句老实话,我最讨厌欺骗我,要是不兑现你的承诺,你就得嫁给我。
文山厚颜无耻地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三凤并不着急,心想,我三凤就是个难缠的主儿,不信你文山比我还难缠,我马上就可以搞定你。她摸出手机,跟王利民打了个电话,说文山那个混账东西想占她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