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鳌山寨看日出日落,是一桩美事。
王利民离开鳌山寨的时候,太阳正往西边沟壑里沉。
他无心看美景。
刚才,曾龙生跟他透露,一周前,秋红和文理离婚了,昨天,文理跟他带回来那个姑娘领了证,明天就回广州了。
半截烟书记,秋红现在还单吊起的,三凤帮我打听了,是真的。曾龙生带着某种憧憬和自信。
王利民本来是找曾龙生落实增收的事,结果被他引到这件事情上来了,就问:我能帮你什么呢?
我也单身啦,要是你可以撮合我和秋红,脱贫摔帽子的事,保证不让你操半点儿心。
如果真能撮合,曾龙生为什么不直接找三凤呢?要是我答应他去撮合,却又撮合不成,曾龙生会不会大失所望呢?王利民左思右想。
这样吧,曾龙生,我帮你问问。不过,这样的事,必须两厢情愿才行,所以,你要有两手打算。
曾龙生点头,表示理解。
王利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曾龙生为什么不找三凤去撮合。他决定问问三凤。哪知一问,三凤却说秋红不嫁。王利民觉得,既然不嫁,那就没必要亲自去问了。
喂,曾龙生,人家秋红不嫁。
半截烟书记,麻烦你跟她做工作,动员她嫁,动员她为鳌山寨的脱贫攻坚做点儿牺牲嘛!
曾龙生,嫁与不嫁,这是秋红的事,是她的自由和权利,我们无权干涉。再说,脱贫跟秋红嫁不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各是一码事,你要好生把这两码事想透彻。
王利民挂了电话,回到村委办那间卧室,靠在木头条椅上,思考曾龙生和蓝狗子脱贫的事。没过多久,从银灰色背包里,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文档写了两页文字,都是关于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当他把笔记本电脑再放回银灰色背包的时候,手机响了。已经晚上十二点过了,还有谁像王利民一样属于黑夜的守护者?一看来电显示,是玉竹,是他老婆的电话。
喂,玉竹,还没睡?
我一觉醒来,估计你还在当夜猫,就打个电话来,结果你依然还是那只不知疲倦的夜猫子。好了,再忙也要早点睡,熬夜对身体不好!
王利民躺下刚闭上眼睛,就响起敲门声和说话声。是李华生书记他们,他赶紧开了门。
清冷的月辉落满鳌山村,也落在李华生和两个年轻驻村干部艳琳和妮楠的身上。
这么晚才回来?
艳琳和妮楠还没开口,花生书记已经抢先了。哎,王书记,两个年轻人可立了大功。鳌山寨除了曾龙生,其他贫困户包括蓝狗子的脱贫增收工作,都落实好了。
蓝狗子的落实好了?王利民很惊讶,刚才还在为他的事熬得脑壳痛,他承认自己是贫困户了?
承认了,还在增收承诺书上签了字!
艳琳和妮楠异口同声,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王利民哪里敢相信,因为曾龙生和蓝狗子就像两颗钉子,牢牢实实钉在他心坎上。尤其蓝狗子,不论你口吐白沫还是求爹爹告奶奶,他始终油盐不进。
李华生开心地点头,说,王书记,是真的。
今天下午,王利民跟蓝狗子做完工作离开半个小时之后,李华生、艳琳和妮楠从蓝狗子屋后公路上过。
花生书记,我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妮楠高兴地问。
李华生一脸忧愁,边摇脑壳边说,蓝狗子这颗钉子拔不脱,鳌山村的脱贫就有问题?
那我们这就去找他,万一蓝狗子这个铁脑壳突然开了窍,问题就解决了。艳琳满怀信心地建议。
结果一去,蓝狗子出乎意料地配合。李华生问他打算通过哪些方式增收,他好像口齿伶俐多了,虽然照样嗯嗯地咳两声清理嗓子。
嗯嗯,多喂些鸡鸭,还额外买一头猪,保证两头猪出栏,嗯嗯,再找些田土来种,保证多产些粮食,再打点儿零工。
艳琳不敢相信,质问他如何做得到。蓝狗子想了一会儿,思路非常清楚地说,嗯嗯,人是贱皮子,有了想法,全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再说,嗯嗯,我并不懒,只要稍微勤快点儿,增收就没得问题。
妮楠把他的增收措施填在承诺书上,读给他听。蓝狗子笑着说,没得问题,嗯嗯,你们放心。
签字时,蓝狗子说,他要提个要求。艳琳顿了一下,纠正道,确切地说,应该叫请求。
王利民对这个请求特别在意,眉头一皱,忙问:什么请求?
他说他变了半辈子男人,已经没得更高的想法,只想找个陪他说话的人,现在秋红和文理离了婚,还单吊起的,请我们帮他问问秋红,有没有心跟他。妮楠说完,忧从中来。
那你们怎么回答他的?王利民最关心也最担心这个问题。
我们不敢打击他,花生书记说,可以帮你问,但你必须清楚,这种事绝对不能是单相思,要两厢情愿才得行。
艳琳说完,王利民连连点头。
只隔了一小会儿,王利民又说出了他的担忧:要是蓝狗子知道秋红不同意,会不会出什么事?所以,大家得注意,多问问他,了解他的想法,掌握他的变化。蓝狗子的事,就拜托花生书记具体落实。
如果蓝狗子问,秋红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我们……
没等艳琳说完,王利民摇了摇头,两手揉搓着脸,很疲倦的样子。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把曾龙生请他帮忙撮合跟秋红的事介绍了一下。
对,就说秋红不嫁。妮楠觉得这个答案应该天衣无缝了。
王利民摇头,说,不一定,蓝狗子跟曾龙生不一样,曾龙生是个还有牵挂的人,蓝狗子无牵无挂,又非常自闭,一旦断了他的念头,估计……
李华生沉默了很久,说,王书记,蓝狗子的事,目前还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如果要回答他,我想,就说秋红暂时没有考虑嫁不嫁的问题,相比之下,这样说可能要好些。
这一晚,王利民只睡了四个多小时,天就放亮了。他没到伙食团去,用玉竹为他准备的粗粮粉末冲开水喝了,就当早餐。走出门,他径直踏上去鳌山寨的公路,想再次深入了解蓝狗子的情况。还没开始上寨,文山的摩托就拢了。
不好了,不好了,王老师,蓝狗子……蓝狗子,他死了!文山一脸焦急,哭腔哭调地说完,六神无主地盯着王利民。
死了?我正要去看他,怎么就死了?
文山回过神来,忙叫王利民坐上摩托。
死在他家板壁房里吗?
不是,死在一个不该死的地方,南寨门下,石船里。
文山说的南寨门下的石船,是一块石头,外形酷似渠江里靠划动双桨前行的木船。
石船?怎么会死在石船里?
文山说石船那地方很邪门。他以前常听父亲和上了年纪的人讲,石船可以测量一个人的善恶,也可以预测一个人做法的对错。父亲讲的杨芳大战石笋河的故事,就是一个印证。
清嘉庆四年,白莲教四处猖獗。杨芳奉命追剿白莲教,率部驻扎在鳌山寨。鳌山寨四面悬空,易守难攻,白莲教只能望而却步。然而,敌众我寡,兵力悬殊,要剿灭浩浩荡荡的白莲教教徒,杨芳本人没有把握,他的部下更是忧心忡忡。好在杨芳自幼练得一身武艺神功,又谙熟古代兵书战策,有勇有谋,知进退攻守,善审时度势。
一天,杨芳把部下几位重量级兵士请到他的帐内,赐给每人一碗酒,并大言不惭地说,剿灭白莲教就在今天之内。几位兵士一听,顿时目瞪口呆,端在手中的酒也没敢喝。杨芳没管那么多,端起酒一饮而尽,几位兵士见状,也只得一饮而尽。杨芳这时才说,如果你们不信,我马上就验证给你们看。杨芳带好弓箭,大吼一声:走。
他们来到鳌山寨南寨门附近站定,叫兵士看着寨门下的石船,然后自信地说:这条石船是条神船,它会庇佑我们打赢今天黄昏的一场大战,不信,我马上从这里往石船上跳,如果没死,就证明我的预测是正确的。
几个兵士伸长脖子往下看,不寒而栗。此时,杨芳已纵身跳了下去。大家唏嘘不已,杨芳已稳稳当当站在石船正中,向他们自信地招手,并吩咐他们从南寨门下寨,马上出发。
他们径直飞奔到渠江石笋河畔,白莲教教徒正乘坐七只木筏过河。天啦,每一只木筏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白莲教教徒,而杨芳连自己一共才九人,真要打起来,显然寡不敌众。不管三七二十一,杨芳拈弓搭箭。嗖嗖嗖,一只箭对准一只木筏,每只木筏都像服从命令似的,一律侧翻。于是,杨芳命令所率兵士一齐放箭,七只木筏瞬间全被江水吞没。由于江水湍急,白莲教教徒无一生还。
从此,鳌山寨就流传着石船是神船的说法。
王利民不解,石船再神秘,跟蓝狗子的死又有什么关联,可是蓝狗子不死在别处、却偏偏死在石船里?
到了南寨门,李华生等村干部也到了。
李书记,蓝狗子……蓝狗子他……
王书记,蓝狗子还躺在石船里,我们已经报了警,现在只需要保护现场。
王利民往南寨门上面再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一具尸体躺在石船里。血,不知从尸体哪个部位流出来,在石船最低处汇集,但已经完全凝固。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蓝狗子是自杀还是他杀?蓝狗子最后一面见过谁?他以记者惯有的职业敏感,瞬间生出这么多疑问来。
李书记,有没有一点线索?这人命关天的大事,难道就没有任何迹象?
王书记,要说迹象?没有;线索?就更没有。
昨天晚上,有哪些人跟蓝狗子见过面?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陈灭水满头大汗地赶来了。
王书记,我见过他!陈灭水抹了一把汗水,继续说,傻女人把面条煮好,端到桌子上,蓝狗子就在门边喊,要跟我说几句话。我端着面碗走到门边,他特别兴奋,像喝醉酒似的。我疑心他发神经病了。他凑近我耳朵,说,那两个驻村美女很清纯,要是这辈子能讨到这样的女人就好了。我当时就教训了他,叫他不要有非分之想。他似乎听不见我说话,只管说他的。灭水,傻女人是你的,秋红是我的。我劝不住他,只见他望着夜空,胡言乱语了好一阵,才听清楚其中一句话:如果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也要把秋红讨过来。说完,在我门槛上坐了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走了。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半。
十点半,还早哇!除了陈灭水,应该还有人知道蓝狗子的情况。
王书记,十一点左右,我听见有人敲门,就凶巴巴地问,是哪个敲门,没人答应,我就不敢去开。过了一会儿,我躺在床上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隐约听见哼唱声:不白活一回,我也要去猛追,不白活一回,此生不后悔……哼唱声慢慢远去,我也睡着了。现在想来,那声音和唱腔,应该是蓝狗子的。
三凤从人群里站出来,讲着昨晚那个可怕的瞬间。她不敢相信,蓝狗子就这样走了。她说,早知道蓝狗子要走,我再怕也要把门打开,劝劝他。其实,蓝狗子这段时间都很反常,经常一个人深更半夜在寨上唱歌,即使根本不着调,也反反复复地哼唱。有几回夜里,我都被他的歌声惊醒,醒来还以为是一场梦。
好了,大家都不要乱猜疑,一切都以法医的鉴定为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