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天气短,不到六点,天就黑了。
曾静怡把书包一搁,捆起围腰就开始弄夜饭。
姐姐,做一会儿作业嘛,爸爸要六点半才回来。曾吉时把作业摊摊摆起。
完成了,在学校就完成了。
曾吉时不肯相信,这么快?给我看看。
这是姐弟俩口头约定的监督机制,互相检查。
静怡赶紧把作业本翻出来,让弟弟吉时一一检查。
服了服了。
最后,曾吉时扮了个假哭的样子,就安心做作业了。
勤劳的家庭总是一样的,早出晚归。曾龙生三爷子,天一亮就各忙各的,天黑了才又见面。
曾龙生一进屋,女儿静怡就喊吃夜饭。这种惊喜,让他感觉幸福在全身流淌。
静怡懂事!
爸,我今天才懂事?曾静怡赶紧质问。
哦哦,早就懂事了。
爸,我有个请求……
请求?什么请求?不读了?
曾龙生心中,一直压着个担忧,担忧哪一天,静怡突然说不读了。如果真的不读了,他不好跟王书记交代。脱贫摘帽前,曾龙生经常拿静怡和吉时辍学来要挟王利民。那天在医院,王利民还不忘嘱咐曾龙生,说,家里再有难处,也不能荒废了孩子读书。曾龙生噙着眼泪,答应得很坚决,说,王书记,请你放心,我不得愧对两个孩子。
爸,不用紧张,我只想去看看王书记。
曾龙生不再紧张,却很惊讶,看王书记?我去看了哇!你?一个学……
对,就因为我是一个学生。
你们学校安排的?
曾静怡摇头,已经有些哽咽了,王书记是好人,他一直在帮我们……
上午大课间,班主任老师在操场跟她说,从上幼儿园开始,王书记都在资助她。曾静怡这才想起,她每次写感谢信,都是写给王叔叔的。信一直是班主任帮忙寄的,她不知道王叔叔叫什么名字。
我们班主任说,王书记是故意不让我知道他名字的。
曾龙生放下筷子,两行热泪滚落下来。太自责了,他跟王利民对着干的事太多了,瞎闹,诬告,制造了太多的麻烦。他恨自己,不懂感恩,甚至恩将仇报。
爸,你哭什么?我有钱,我们班主任给了我两百块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你明天就去吧!曾龙生抹了眼泪,又问,要我送吗?
不用,爸爸,你忙你的,我们班有同学一路,都是王书记资助的。曾静怡很痛心地看着曾龙生。
静怡,明天,你见到王书记,帮我赎罪,说我对不起他。
曾静怡诚恳地点头,说,爸爸,你放心,你只管在独占鳌头那里安心干活吧!
曾静怡去看王书记,很早,跟上学的一样早。
文烟杆不知道。他到搬迁房的时候,虽然早,但曾静怡已经走了。他坐在木条椅子上,用那根半截烟杆抽着烟,自语道,这里,比我那里还要当道得多,就在这里守到,看哪个还敢悄悄咪咪去看王书记。
文山路过搬迁房,文烟杆正在跟几个人吹牛。
文山从镇上回来再路过搬迁房,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文烟杆还在那里吹牛。文山索性把摩托开过去,停在他面前。
爸,你还不回去?
不回去,我怕你们偷偷去看王书记。
跟他一起吹牛的老太婆忍不住笑,老文,你都多大岁数了,看王书记方便吗?
他站起来,昂首挺胸,快速走了几步,你们看,我还硬朗得很,怎么不可以当代表呢?
文烟杆走这几步,还让他真的坚定了决心。他说他愿意每天都跑搬迁房,吃饭也不回去,反正家里人多,让他们轮流送饭来。
下午四点钟,李华生来了。
李书记,王书记这两天怎样了?
李华生摇头。
不乐观?文烟杆揪心得很。
还没确诊是哪个阶段。明天,转院到重庆西南医院。
你又去看了?文烟杆一脸的不满意。
没去,我打电话问的他老婆。
这还差不多。文烟杆显得平和多了。
王利民不同意大家经常去看他。上次去的时候,他说,过几天就回鳌山寨来看大家。他很乐观,相信不是癌症晚期,劝去看他的人不要伤心。还说,人就这么回事,来了,就一定要走,来的时间不同,走的时间也不一样,就像错峰出行。
李书记,如果下一次还派代表去,我现在就报名,代表鳌山寨年老的,你看行不行?
可以呀。人家王书记跟我们鳌山寨哪个年龄段的人没打过交道?不过,老文,我得给你讲清楚,如果王书记回来了,我们就不会再去,如果没有回来,我们在经得他本人或者医生的同意后,再派代表去看,而且人也比上次少得多,因为路程远得多了,不像在广安。
文烟杆像吃了定心汤圆,扯着李华生的手,使劲摇,很激动,说,麻烦他太多,我欠他的。
李华生眼睛湿润了,显然被文烟杆惹的。他说,老文,要说欠他的,我们鳌山寨还真欠他的。有一次,你说鳌山寨的男人一定要争气,王书记很赞同这个说法,他说,他也要争气,他也是鳌山寨的男人。昨天,翻看他的日记,厚厚的,两大本,每读一篇,我都泪流满面。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找曾龙生谈话。当时,曾龙生纯粹是破罐子破摔了,不管王书记出什么招,他是见招拆招。后来王书记气火了,只好得罪他,跟他来硬的。就是这一次之后,曾龙生才逐渐有所转变。王书记对得起鳌山寨了。他总是背着那个银灰色背包,单枪匹马,找了这个村民,又找那个村民。不出半月,随口就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不堪回首,李华生说,你们聊吧,我去看看独占鳌头的建修情况。
天黑了,曾龙生从独占鳌头工地回来,问静怡回没回来。吉时说,人影儿都没看到。曾龙生急了,慌忙摸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曾龙生差点儿跺脚了。
爸爸,我回来了!静怡出现在门口。
看见王叔叔了?曾龙生打开电闸抽水。
看见了。王叔叔很坚强,我却哭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呀!他叫我和弟弟努力学习,不要担心他,等他明天到重庆做完手术,好一点儿了,就回鳌山寨看我们。
你把爸爸的话带给他了吗?
带了,还替你向他道了歉,叫王叔叔原谅你。王叔叔说,你根本就不欠他什么,叫我们不要过不去。我好想留在医院里陪他,可玉竹阿姨和他不同意,说怕影响我学习。
曾龙生眼里又是泪,说,王叔叔一家人都很好。
钱玉竹是个好女人。她支持王利民的工作,就连王利民的母亲去世了,都是她一手一脚操办的,王利民只回去了一天。他儿子到北京读大学,也是钱玉竹一个人去送的。钱玉竹没有埋怨他,一点儿也没有。
曾龙生见女儿也在抹眼泪,忙说,哎,都不要难过了,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对王叔叔的报答。
曾龙生今天也算自责够了。
下午,李华生到工地上来,曾龙生问起王书记的事,李华生的两句话和一条微信,就让他失声痛哭。
我们鳌山寨,就数曾龙生欠王书记最多。李书记边拿微信给他边说,人家王书记躺在病床上,还牵挂着你。
看着王书记写给他的话,曾龙生一下子就崩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微信写着:李书记,拜托你,叫曾龙生继续不折不扣地改,只要他富裕了,他老婆就可能回心转意,我们鳌山寨就多了一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