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蓝狗子家要路过两口堰塘。一口修建年代久远,具体什么时候,寨上的人谁也说不清楚,一口修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七十年代修的那口,至今没淹死一个人,年代久远那口,仿佛吞噬人命的天坑,让人谈堰色变。
王利民昨晚折腾了一夜,天没亮就踏上了去鳌山寨的路。他想再次争取蓝狗子,让他配合扶贫工作。
马上要从天坑走过,一些故事从王利民记忆中涌了出来,有村上干部讲的,有村民讲的,都是悲剧。
天坑里淹死的,多为女性,蓝狗子家就占了两个。他婆婆,从天坑里捞起来的时候,都硬了,嘴里满是黑色的淤泥。原来,蓝狗子的爷爷好赌,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铜壶偷偷卖了,死不认账,还赖他婆婆,他婆婆想不通,就跳了天坑。蓝狗子的母亲,是一个深夜投进天坑的,因为蓝狗子讨老婆上了当,觉得没脸见人,就寻了短见。
蓝狗子一家到底怎么了?王利民很纳闷。
过了天坑,他又想起蓝狗子的妹妹跳东门的事。蓝狗子的妹妹蓝鲜,跳东门的时候才十六岁。
那年,蓝狗子父母担心蓝狗子找不到老婆,要拿蓝鲜去换。那个要娶蓝鲜的男人比她大二十多岁,刚死了老婆,还背了一屁股债。这还不说,拿来跟蓝鲜换亲的却是他女儿,十九岁。蓝鲜想不明白这样的姻亲算哪门子事儿,乱啊。后来,她写了一封信,亲自交给哥哥蓝狗子,还说,三十分钟后打开,哥哥的愿望就可以实现。蓝狗子有点呆板,等他打开看时,一切都晚了。他一口气跑到东门,蓝鲜早就没气了。
不觉看见蓝狗子的房子了,王利民加快了脚步。
蓝狗子的房子,是寨上现存唯一的板壁房,属于老庙的一部分。鳌山寨以前有三座庙,东门的小庙,北门的金牙石庙,寨梁子上的老庙。老庙规模最大,香火最盛。后来,老庙变成了农民的住房。再后来,因为拆迁、失修,导致残存的板壁房严重倾斜。村上领导几次强制蓝狗子搬迁,可是帮他搬家的人一走,蓝狗子就偷偷摸摸把东西搬回来。王利民怕有危险,专门找过蓝狗子。蓝狗子坐在门槛上,两脚叉开,两手抵住门框,两眼锋利,堵在门口,不让王利民进去。王利民语重心长地劝他,劝得喉咙冒烟,蓝狗子油盐不进,反而语气僵硬地说,半截烟,你当记者,我支持,你来扶贫,我反对。一阵嗯嗯声过后,又说,请帮我把贫困户取了,我不贫困。
想起这些,王利民就脑壳痛。这一次怎么办?老招式,老套路,肯定遭吃闭门羹。他干脆站定,四下环顾。
清晨的鳌山寨,有一种被洗过的清新,让原本轰轰烈烈的夏天,反倒比春天更宁静,那遍地的绿,仿佛在悄悄过滤着尘埃和废气。在他左边,高高耸立的,是鳌头,朝着西南方,周而复始,迎来日出,送走日落。他多想登上鳌头,感受一览众山小的壮观。
突然,荒草丛中有人影晃动。王利民仔细看时,人影不见了,只有叶片还微漾着。那是寨梁上位置最高的地方,庄稼都把土地让给了荒草。
晨曦初露,穿过一人多高的荒草,一点儿都不刺眼。
应该还是那个人影,已经在鳌头下晃动。王利民相信自己的判断,便沿着一条小路,向鳌头靠近。在离鳌头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仅隔一块荒地,王利民看过去,一个穿白色牛仔裤的背影很清晰。一定是他。王利民记得那条裤子,牛仔的,很白,稍显宽大。王利民想直接穿过荒地,可脚一抬,咯咯咯,一只野鸡扑腾着翅膀,向他身后飞走。王利民吓得后退几步,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影已转身正对着他。
呵呵,半截烟书记,来看,我拜鳌神!蓝狗子很热心,看不出半点冷漠。
蓝狗子,这么早就拜鳌神了?王利民问话时,蓝狗子已经拜起来了,作了三个揖,又磕了三个头,再作了三个揖。哦,蓝狗子,这跟上祖坟差不多!
蓝狗子一脸不屑,什么差不多?差得远。嗯嗯,上祖坟不是天天去,这个可以天天拜,天天拜才灵。
你不是想有个老婆吗?求过鳌神没有?王利民笑着问。
求过,很灵的。蓝狗子很认真的样子,嗯了两声又说,那年还求来了桃花,要不是陈灭水,老婆早就到手了。
王利民知道这事,是听陈灭水讲的。
陈灭水四十六岁那年,跟蓝狗子一起,到镇上找瞎八字算命。
瞎八字说,你要行桃花运。
陈灭水一听,觉得不靠谱,马上摸了两块钱,说,瞎八字,莫乱说,我陈灭水虽没老婆,却从不乱来,做啥事都讲规矩。
瞎八字很委屈,双手摸索着钱,说,我天生就说瞎话,信不信由你。
蓝狗子站在陈灭水旁边,问瞎八字,桃花运是好运还是……
瞎八字没等他说完,对于光棍,当然是好运。
蓝狗子把陈灭水一把拽过来,说,灭水,我说你是个宝器,嗯嗯,有句话叫信就灵,不信就不灵。帮我算,我也是光棍,算哈我有没有桃花运。
瞎八字还没叫蓝狗子报出生时间,蓝狗子就像鬼打忙了样,噼哩啪啦报了一通。瞎八字叽叽咕咕,像念经,十根手指弯了又直,直了又弯。
约莫过了五分钟,瞎八字叹了口气,说,你……你不带桃花。
蓝狗子不信,说瞎八字乱球算,不肯拿钱。瞎八字无奈,只好又算一次。他叽里咕噜,背些听不懂的口诀,比第一次算得细致得多。蓝狗子更加紧张不安起来,好像后半生的幸福全靠瞎八字一句话了。
瞎八字突然摇头,瘪着嘴说,钱,我不收了,你这辈子,真的不带桃花。
蓝狗子很郁闷,说,瞎八字,我是上过电视的人,还不带桃花?
蓝狗子不相信自己不带桃花,天天拜鳌神,求桃花。
有天晚上,月朗星稀,文烟杆做石匠手艺回来,趁着月色,匆匆跑到陈灭水屋前的地坝里,跟陈灭水叽叽咕咕说悄悄话。
原来,南门外村猪儿经那个院子有个女的,比陈灭水小二十岁,刚死了男人,婆家人嫌她八字硬,克夫,想把她和一个三岁多的女儿都撵了。
最后,文烟杆还特别叮嘱了陈灭水一句,老辈子,一定要抓紧点儿,你也晓得,在我们鳌山寨,这样的女娃儿也是落不得地的。
蓝狗子拜了鳌神回来,到文山地坝去,路过陈灭水地坝边,文烟杆跟陈灭水交代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等文烟杆从陈灭水地坝出来,蓝狗子把他拦住,死皮赖脸地,硬要文烟杆跟他牵线搭桥,说事成后,少不了媒钱。
文烟杆嘴上不说,心想,你这遭牛踢了的,怕没得几个女娃儿瞧得起呀,便极力推脱,说,蓝狗子,我不带六合,怕把事情搅黄,找其他带六合的人去说,应该要好些。
蓝狗子知道文烟杆不愿意。他思来想去,干脆谁都不找,单枪匹马,一个人去。
第二天天没亮,蓝狗子摸黑下了南门。
在傻女人院子旁边,猪儿经摇着脑壳跟他说,傻女人也不是那么好讨喔,人家要照嫁黄花闺女的规矩操办。
蓝狗子对那套规矩略微懂些,每个步骤都跟钱扯上了关系。因为要花一坨钱,他一想起就觉得脑壳大。蓝狗子手头的钱,充其量只能过礼,至于谢媒、办桌席,全靠借。这样一整,不把自己搞死才怪。蓝狗子打起了退堂鼓,心想,算球了,老子这辈子就打光棍。
正打算往回走,一只公鸡扯长脖子叫唤。他看时,那只公鸡已昂首阔步,向一群母鸡走去。
蓝狗子脑壳活了。他觉得,打水一定要到井边,万一人家见到我,觉得我蓝狗子还不错,可能一分钱也不用花,捡个老婆,好安逸哟。他鼓足勇气,直接到傻女人院子里去。
可是,傻女人家的门紧闭。
蓝狗子抄起手,缩着头,往傻女人家的门上使劲看了几眼,就若无其事地趖了出来,在院子外面的水泥路上晃悠。他遇见傻女人的几个邻居,简单地打了招呼,却不敢问傻女人到哪里去了。
突然记起今天当场,蓝狗子觉得傻女人应该赶场去了,就决定到镇上去晃一趟。
在大街上,蓝狗子那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搜寻。他想看见傻女人,但又不愿看到她跟一个男人面对面尴尬地站着,一个媒人婆叽叽喳喳,一会儿跟男方说,一会儿跟女方说。
蓝狗子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挤来挤去,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蔫耷耷地独自回鳌山寨。
又是抄起手,弯腰驼背地坐在床沿上,蓝狗子闷闷不乐地盯着板壁房已经漏风的木板。他记起昨晚文烟杆说的最后那句话,一定要抓紧点儿……这样的女娃儿也是落不得地的,心想,难道今天天没亮爬起来还暗了?坏了,一定是陈灭水坏了我的菜。哎,不提这事了,闷在屋头吧,自己跟自己说话,简单,不心烦。
就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蓝狗子在家闷了几天后,陈灭水讨老婆的事才传进他的耳朵。
那是为陈灭水讨老婆的事,大家忙完了,高兴完了,文烟杆才发现,这些天一直没看见蓝狗子,便疑心他出了什么大事,就叮叮咚咚小跑着去敲蓝狗子的门。
蓝狗子闷在家里,不想开门。文烟杆好说歹说了很久,他才开了门。
人啦,是命,命里没有,不必去争。文烟杆一进屋就说。
蓝狗子依然坐在床沿上,头也不抬,爱理不理的,说,要是你老人家肯帮忙,嗯嗯,我命里不就有了。
文烟杆摇头,瞎八字说,你蓝狗子的命里,本来就没有桃花,不是有没有人帮你的原因。人家陈灭水,南门外村的猪儿经都愿意帮他,说陈灭水人耿直,说话爽快,傻女人嫁给他,大家放心。
蓝狗子似乎清醒了些,就问,陈灭水讨傻女人花了好大一坨钱?
文烟杆说,一顿饭的钱,两三百块。文烟杆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人家陈灭水命里带桃花,跟花钱沾不上边儿。
一天夜里,蓝狗子从睡梦中醒来,自言自语道,这个梦肯定是真的。原来,他梦见陈灭水不止命里带桃花,还拜了鳌神的,并且比他拜得多。
于是,蓝狗子下决心每天都去拜鳌神,而且早晚各一次,不管风雨多狂,冰雪多厚,都要去拜。
半截烟书记,来拜吧,鳌神一定会保佑你的!如果你不会拜,我教你。蓝狗子诚恳地邀请。
王利民说,你拜吧,我看着你。
蓝狗子见王利民站在原地不动,又说,拜鳌神,很灵的,我爷爷拜鳌神,生了我父亲,我父亲拜鳌神,生了我,我拜鳌神……
他一脸懊恼,对着鳌头怒吼,怎么我拜就不灵呢?老子不拜了!
他捡起脚边的石头,向鳌头扔去,嘴里说着,去你妈的!
王利民走近他,抚着他的肩膀,问,蓝狗子,吃早饭了没有?要是没有,我帮你煮。
蓝狗子这才想起还没煮早饭。他看了一眼太阳,又看了一眼王利民,转怒为喜,呵呵笑着,用手指着王利民,说,我知道,你是记者,只会写字,不会煮饭。然后嗯嗯着,像在思考。
王利民认真地说,我会煮,不信,我们打个赌。
蓝狗子很兴奋,说,好,打赌就打赌,到我屋头去煮。
王利民终于有机会到蓝狗子的板壁房去了。
从远处看,横排三间房,左右两间早就无人住了,屋檐早已朽烂,檩条已经断落。正中那间,就是蓝狗子的家,房上的瓦倒还厚实,可惜立柱严重倾斜,好像随时要趴下去似的。
危险让王利民变得紧张又严肃。他说,蓝狗子,这房子不能再住人,今天,你必须搬出来。
蓝狗子一听,超到王利民前面,正对着他说,吔,半截烟,你怕死吗?我天天进出,不还好好的,卵事没得吗?
王利民不再争辩,跟着蓝狗子进了屋。
蓝狗子就一间屋,四壁龇牙裂缝。要不是立柜、扁桶、盐酸坛子等,靠着板壁搁放,整间房就和外界完全相通了。一铺架子床,老式的,有雕花,搁在屋子中间,将整个屋子分成前后两部分。床前面,一张书案,当饭桌,床后面,一块长条石,搁在砖砌的墩子上,当案板,煮饭用。
蓝狗子,家具不少哇。王利民笑着说。
蓝狗子没让王利民帮他煮饭,自己把米淘好,一边往电饭锅里倒,一边回答,都是那些搬进城的左邻右舍送的,嗯嗯,留着纪念。
王利民看见他床上那床发黄的棉絮,说,你的棉絮都当老嘎公了!
不瞒你说,嗯嗯,那些来慰问贫困户的,送了不少东西,新铺盖、新棉絮、米、油、面,嗯嗯,我一样都没要,全部让曾烂龙拿走了。
你不是想讨老婆吗?一样新东西都没有,哪个看得上你?王利民试探着问。
蓝狗子从后面出来,平静地说,我不是贫困户,没资格要那些慰问品。再说,哪个女人愿意睁起眼睛嫁给贫困户?过了一会儿,又絮絮不止地说,讨老婆,不过是多一张嘴巴吃饭嘛,我种了粮食,喂了鸡鸭,有吃的。还有,新东西总要旧的,旧了,还不一样吗?怪就怪龟儿瞎八字乱说,说我命里不带桃花,讨老婆哪里还有望嘛。
蓝狗子照样嗯嗯嗯不停地清理喉咙。
王利民听着,心想,蓝狗子其实不懒,只因遭受了打击,才落得对生活没有激情,然后信了鳌神,信了命,认识出了偏差,导致沟通困难。现在劝他参加培训,劝他配合扶贫,劝他搬家,都是跨大步,会适得其反。他决定暂时放一放,缓一缓。
王利民跟蓝狗子共进早餐,一人喝了一碗稀饭。走时,王利民为了让他对生活充满信心,故意丢了一句话,说,蓝狗子,如果人真的有命运,你命里就不该没桃花。
王利民这句话,让蓝狗子很向往,就想找八字先生再算算。找哪个算呢?
石笋镇上,最出名的八字先生有两个。一个是兴隆街转拐拐那里的瞎八字,以算八字为业,一般人都说他算得准,找他的人也多。一个是电影院下面坝子里的曾八字,摆个理发摊,去理发的,算八字一律免费,去理发的人也多。
蓝狗子不想找瞎八字,怕他乱算。可是找曾八字,就享受不成免费算八字,他头场才理了发。蓝狗子犹豫不决。
狗子……蓝狗子……
是王大牛的声音。
蓝狗子坐在床沿上,纹丝不动,抽了口烟,阴阳怪气地问了句,大牛儿又下小牛儿了哇?
王大牛闯进来,向蓝狗子要了支烟,说,狗子,不要扯些没用的。他喘了几口气,又喝了两口烟,我跟你说,今天培训的时候,我到半截烟办公室问了一个问题……
王大牛撂了半截话就不说了,蓝狗子急了,你龟儿遭汤圆卡起了,说不出来了?
王大牛在想,如果把参加培训的事说出来,蓝狗子会不会因为反感培训跟他发毛。于是,他把参加培训的事在脑壳里回放了一遍。
动员大会那天,王利民、李华生硬是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尤其是三凤和陈六妹上台发了言,好多人都羡慕,有人当场吼,我要像三凤一样,当养蚕专业户,我要像陈六妹一样,当花生种植大户。王大牛没吼,但内心激情澎湃,当即决定要当养鸡专业户。于是,动员大会结束,便参加了养鸡技术培训。今天上午参加培训的时候,王大牛突然觉得,学什么技术都没用,理由是,如果技术学到家了,也真的当了养鸡专业户,还挣了很多钱,却没有老婆,没有老婆,钱再多也没用。
于是,他专门去问王利民。家门书记,你是记者,有文化,你说,一个人讨不讨得到老婆,是不是命中注定?
王利民果断地说,与命无关。
回想到这里,王大牛决定只说问王利民问题的事。
狗子,我问半截烟,讨不讨得到老婆是不是命中注定,你猜他说的什么?
蓝狗子没有回答。
他说,跟命无关。
那为什么八字先生算得到命中带不带桃花呢?蓝狗子反问。
王大牛也相信命,却怕去算,怕像蓝狗子一样,命中不带桃花。他问蓝狗子,你觉得瞎八字算得准不准?
我觉得不准,瞎八字乱算,半截烟说,我命里不该没桃花。明天当场,再找曾八字算,如果还是不带桃花,我就死心了。
我陪你去,顺便剃脑壳……
蓝狗子眼里闪出一道亮光,很兴奋,对,剃脑壳就可以免费算。
王大牛怕算八字,忙说,我不算,只剃脑壳,让你免费算。
曾八字万一不干呢?
不干?不干就不在他那里剃。王大牛说得很坚决。
第二天当场,两个老光棍还没走到曾八字的理发摊摊边,王大牛一眼看见三凤跟曾八字对坐着,赶忙拉起蓝狗子躲了。等三凤一走,两个人就放心大胆地回来,坐在曾八字的理发摊摊边,安静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