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民回到村委办公室的时候,镇上来的两名纪检干部已经等候多时。他没来得及洗去脸上的汗水,就被请去做笔录。
原来是关于他的举报,罪状不多,只有两条:一是不讲廉洁,端午节收受村民贿赂;二是滥用职权,停发贫困户低保金。
王利民一五一十,不遮不掩,认真配合调查。
虽然深知自己不存在任何违纪违规行为,但被请去做笔录,总让人感觉全身的气流不怎么通畅。
就说端午节那天,文山一早爬起来跑摩托,将陈灭水给王利民送的粽子带到村委办公室,没见着人,文山电话联系才知道,王利民到三组检查便民路去了。文山轰足油门儿,几分钟就跑到王利民面前,然后提起一个白色塑料袋,要交给王利民。
王利民一看,大概十多个粽子,都用芦苇叶包的,外面缠着棕树叶,全都连在一起,粽子四角,格外分明,惹人喜爱。
就这么简单欣赏之后,便对文山说,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到哪里去。
文山知道陈灭水那脾气,耿直,说一不二,倘若他执意送你东西,你不收,便觉得你对他有意见。文山把陈灭水的脾气告诉了王利民,王利民不管那么多,横竖不收。文山觉得,带回去给陈灭水吧,又怕陈灭水说长道短的。于是,文山自作主张,把粽子送给了敬老院,让那些孤寡老人分享了。
可是这种处理,文山没告诉任何人。
后来有一次,曾龙生想找王利民扯清洁卫生的事,说评选坏了他的名声。陈灭水实在听不下去,直接戳曾龙生的脊梁骨,说,你本来就不讲卫生,也不懂感恩,人家王书记亲自跟你栽了包谷苗,连感谢都没说一声,像我,王书记帮我把水果卖出去了,端午节还送了粽子给他,多少是个情,大小是个意,人总要懂得感恩噻。
曾龙生听不出什么感恩,倒听出了王利民好像有什么问题。
至于粽子何去何从了,王利民现在都不知道。
哎,无缘无故惹些麻烦,都怪自己当初自告奋勇、毛遂自荐来当第一书记。王利民冷静下来,慢慢梳理纷乱的思绪。
那是一个下午,王利民采访回来,报社党委书记忧心忡忡追到他办公室,说报社要派一个人出任鳌山村第一书记,脑壳想痛了也不知道派哪个人合适。王利民知道书记的意思,根本没有多想,单刀直入,说,如果书记信任我,我愿意去。书记赶紧抓住他的手,说着非常暖心的话,不单是我,报社的同志都信任你,都推荐你去。
王利民到鳌山村当第一书记,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自荐之后,他也曾平心静气地分析过好几回。
在他们报社,一个主编和四个责编,本就累得像五只瘦猴儿,要是再抽一个人走,其余四人不累得皮包不住骨头才怪。再说几个记者,小米虽然年轻,却挺着个大肚子,有几次都在采访途中突然昏厥,让人担心得半死。小算呢,老公在外地,带着个两岁多点的儿子,每天下班后还要去医院为患脑梗的婆婆娘喂药喂饭。小文年轻帅气,精力旺盛,吃苦耐劳,可是上星期在一次外出采访中为救一个遭遇车祸的五岁小女孩,导致左腿胫骨骨折,靠拐杖支撑着上班。只有王利民最优越。王利民老婆钱玉竹,是城区学校的教师,至少目前还没出现过什么影响身体健康的情况。儿子呢,已经上高三,学习和生活从来没让他两口子操心。只有一位老母亲,八十多岁,住在重庆大哥家,偶尔打个电话给她,听她絮絮叨叨,说些老年人最热衷的养生。
不过,自荐后,王利民也有过担心,担心玉竹会不会答应。结婚二十一年来,两人从未分开,一直相濡以沫,处得阳光灿烂,即使偶尔的磕磕碰碰,也不过是晴朗天空里飘来的一缕微云,转瞬就消隐无踪,晴空万里了。还是跟她说说吧,纸是包不住火的。
玉竹,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王利民很严肃。
商量事?玉竹盯着他,用对待陌生人的眼光盯着他。
我想回鳌山村当第一书记,请你发表一下意见。
玉竹心想,难道城市生活过腻烦了,愿意到乡下跑田坎了?要不还想有所提升,借这个机会到农村混个经历?应该都不是。
过了很久,玉竹才说,你应该是报社最合适的,那就去吧,回到鳌山寨,可以看看那个被逼无奈偷你铺盖棉絮的刘腊月,可以看看那个你宁可抽半截烟也要把钱省下来资助的曾静怡,可以看看那个曾经交不上学费也能领到新书的文山。
想起报社书记给他的温暖,想起玉竹的支持和理解,王利民觉得这种不实的举报算不上烦恼。
他决定找曾龙生再谈谈。
又是一个崭新的早晨,王利民比太阳的脚步还快,早早登上了鳌山寨。
陈灭水在挖田,准备种洋芋,远远地望见他,就打招呼。得知王利民要找曾龙生,嘴巴一瘪,眉毛往眉心处一挤,话接二连三地跑了出来。
王书记,你这是何苦呢?你怕他吗?
陈灭水这话中有话。
这几天,曾龙生越来越不像话,把混凝土倒在斑竹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鳌山寨洋洋自得地炫耀,说,怎么样,我曾烂龙诬赖了非贫困户,他半截烟也没把我烤熟吃了。这还不算,曾龙生还大张旗鼓地说,他举报了王利民,如果告不倒他,也得让他身败名裂。他这个疯子,从天亮到天黑,走一路,说一路,像唱山歌。
王利民嘿嘿笑着,什么也没说。
陈灭水伸出舌头濡湿了嘴唇,又说,最气人的是,端午节,我托文山给你带了些粽子,他曾龙生硬说是你收了我的贿赂。
王利民想说没收,却突然记起陈灭水那耿直的脾气不允许,便把卡在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笑着说,所以,老陈,以后就不要客气了。
哎,王书记,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呀,原来准备中秋节还给你送糍粑的,没办法了。陈灭水开始气愤了,说,老子哪一天去拜鳌神,咒死曾烂龙这个烂脑壳、黑良心的,现在倒搞得我陈灭水也变成不仁不义的人了。
老陈,不必整得那么深沉,都是鳌山寨上的人,挨邻接近的,也没深仇大恨。
陈灭水火气正大,王利民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说,王书记,要是曾烂龙这样不近人情地收拾我,我陈灭水发誓,祖宗十八代都不跟他来往了。陈灭水重重地挖了几锄,又说,不是人,曾烂龙不是人,是个恩将仇报的东西,我劝你最好不要找他,他是猫儿的尾巴,越摸越翘。
王利民不知道陈灭水对曾龙生为什么这么大的意见,只好劝他先压压火气,叫他太阳大了早点收活路,不要中暑了。
走到三凤那里,公路转弯往鳌山寨西边去了。踏上刚修完的入户路,直接到了三凤地坝边。三凤正在除蚕沙,一眼看见王利民,忙端出板凳要他坐会儿,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王利民刚坐下,三凤就端了一碗醪糟开水出来,硬要他喝,还说刘腊月早就告诉她了,王利民是好人,更是恩人,不光要她配合工作,更要懂得感恩。
刘腊月很感激他,王利民当然知道。
那是1990年农历腊月初的一个夜晚,王利民坐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突然冷风吹来,摇得教室的窗户哐啷哐啷直响。他起身去教室关窗户,回来,煤油灯已经熄灭。借助天光,他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闪进了寝室,吓得掉头就跑。
鬼,难道真的见鬼了?王利民设法稳住自己,无论如何,也绝不能正不压邪。
我知道你是谁!王利民折身回来,站在寝室外面,毛起胆子吼了一声。
那人说话了,老师,我实在没办法想了,想借你的铺盖棉絮用用。
王利民心想,借铺盖棉絮?为什么大白天不来?分明是想偷。为了自身安全,王利民叫那人出来,说跟他一起想想办法。
那人还真的出来了。王利民马上明白过来,他应该不是职业小偷。在天光映照下,王利民隐约看见他哀求的神情,哀求中藏着不能言说的忧愁。
我给你钱,要不要得?
钱?不要,我要你的铺盖棉絮。
这就奇怪了,哪有小偷跟主人讨价还价的?王利民琢磨着,难道要我站一晚上?
我不是故意的,是被逼的。那人说完,开始讲他的身世和借铺盖棉絮的来由。
他叫刘腊月,鳌山村鳌山寨人。
二十七岁那年,是个夏夜,一个陌生女人窜进他们院子,说是专门为大龄未婚男人牵线搭桥。见到这么好个人,刘腊月父母简直高兴昏了,迫不及待地问她,找个货真价实的媳妇要多少钱。陌生女人说要看年龄和家庭。
早在此前,刘腊月就暗自打听过,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农村大龄青年,讨个老婆至少要准备一万块钱。刘腊月想都不敢想,他知道,他家的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足一万。
刘腊月母亲讨儿媳妇心切,赶紧向这个好心的陌生女人如实报告了腊月的年龄。陌生女人望了天上,又看地下,眼珠子贼似的,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儿,嘴里接连不断地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装神弄鬼地假装算钱,最后神神秘秘地说出一个数字:10000。腊月母亲一阵惊愕,全身发凉。可是作为母亲,她不可能眼巴巴地看着独生儿子打一辈子光棍,根本没有多想就赶紧答应了,而且马上交了三千块钱订金。
几天后,又是一个夜晚,那个做媒的女人还真的带了一个女人到刘腊月家。刘腊月父母高兴啦,心甘情愿把从远亲近邻那里抓借来的七千块钱交给了做媒的女人。
刘腊月有老婆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鳌山寨、鳌山村、南门外村。
刘腊月一家的幸福来得太突然。
可惜一星期后,依然是个下雨的夜晚,做刘腊月老婆的女人偷偷跑了,是趁刘腊月睡得像死猪的时候跑的。
对刘腊月来说,跑掉的是老婆,对刘腊月一家来说,跑掉的是一万块钱。
刘腊月一家三人,分头找了一天一夜,连人影儿都没见到。刘腊月母亲嫌人手太少,把亲戚、邻居也请来,组成二十几个人的寻亲队伍。寻亲队伍又分头找了六天六夜,依然没见着人影儿。
人没了,钱泡汤了,人财两空。刘腊月母亲觉得没脸见人,半夜里扑进屋后南寨门附近的堰塘寻了短见。父亲见母亲死了,也要死要活的气疯了。
第二年正月,刘腊月跟着姐夫带上父亲去了贵州。一个月后,刘腊月父亲疯病犯了,一个人偷偷喝了一斤白酒,不到半夜就醉死了。
今天刚撒黑影的时候,刘腊月回到了鳌山寨。跟他一起回来的,有个叫三凤的女人,还有三凤的儿和女。
三凤两年前死了男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实在费劲,就想另嫁他人。好在天随人愿,她遇到了刘腊月。腊月踏实肯干,又善于呵护女人,三凤嫁给了他。除了肤色深点儿,刘腊月觉得三凤各方面都还算过得去。
冷锅冷灶倒没关系,还可以吃点儿干粮。可是没有铺盖棉絮,大人不说,小孩怎么办?刘腊月跟三凤撒谎,说到本村一个拜把子兄弟家去借。
不瞒你说,老师,我也没挣到多少钱,借了可能就不打算还你了。
王利民这才明白刘腊月借的真意。他真把自己床上仅有的铺盖棉絮借给了刘腊月,还塞了五十块钱给他,自己蜷缩着过了一夜。
三凤嫂,这都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你们也富裕了。王利民说完,站起来要走。三凤哪里肯让他走,再三要他把醪糟开水喝了。王利民不得不说老实话了,三凤嫂,我们是有纪律的,请你理解。三凤这才记起曾龙生到处显摆的事来。
曾龙生不是个东西,认为自己是贫困户就了不起,还说要把王书记扳倒。陈灭水听不下去,就跟他毛起,大吵了一架。三凤说话时,显然窝着气。
是我没处理好,我这就去做他的工作。
三凤觉得没必要,说,王书记,其实你们当干部的,就应该让曾龙生喝几碗辣子汤,他才不敢胡闹瞎搞,本来是他乱整,还说扶贫干部乱整,不解决他们单身汉没有老婆的问题。三凤又除了一簸箕蚕沙,说,我当时赏了他一句,你曾龙生自己不中用,好吃懒做,讨了个马桑来养不家,怪扶贫干部,如果还是那个老样子,再讨十个,十个都养不家!曾龙生拿我没办法,蔫耷耷地回去了。
王利民一脸无奈,呵呵笑着,说,可能曾龙生对政策理解不透嘛,多做做他的工作,估计误会就消除了,三凤嫂,你慢慢忙!
曾龙生在地坝里晒稻谷,看见王利民来了,心跳开始加速,咚咚咚像敲鼓。他把稻谷胡乱铺开,埋着头进屋去了。王利民怕曾龙生跑了,加快脚步。在大门口,两人相遇。曾龙生一声不吭,任王利民说得白泡子翻。
你老婆跟你还有联系吗?
曾龙生觉得王利民这才说到他感兴趣的问题了,抬起头,说,没有,只跟两个小娃儿有联系。
她问过你吗?
我女儿静怡悄悄跟我说过,她妈问过我的情况。
你知道你老婆的情况吗?
静怡说她妈过得不好,最先跟那个男人没有子女,两人关系不好,之后又另嫁人了,据说这个男人跟我年龄差不多,可惜去年得癌症死了。这个男人有两个儿子,都成了家,他们把静怡的妈撵了。
说到这里,曾龙生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站得也端正了些,充满希望地问,半截烟,你说我老婆现在这种处境,有没有可能回来跟我?
当然有可能!如果你变了,变得勤快、肯吃苦、能耐劳,变富了,家庭条件变好了,你老婆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努力!还有,从现在起,你要配合扶贫,不能对着我们干。修入户路的事,就算了,今后不允许你再有这样的情况。那次喊你算钱,就是要你明白,我们帮扶干部都不计较钱,你何必口口声声都说钱呢?
曾龙生好像良心发现,突然说起举报的事。
半截烟,镇上已经回复我了,说停发我的低保金有依据,还说你没有收陈灭水的贿赂,他送你端午节的粽子遭文山送到敬老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