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正式到县棉纺一厂报到上班。
这是个令张向阳终身难忘的日子,他一辈子记住了: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他上班了。说也奇怪,连老天爷都作美,一连刮了几天大风,而且是东北风夹带着扬尘天气,但到了今天,没有一丝的风,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天气好心情好工作好都好到一块去了,预示着他必将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张向阳的脸上荡漾着青春的笑容,浑身激情勃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遐想和热情。
共有六个年轻人坐在厂行政科办公室,他们都是这次招工分配到行政科的。除了张向阳和范仲祥外,还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也是宝坻城关高级中学的应届毕业生,叫王瑞章,好像是二班的,还有一个最惹张向阳注意,他好像就是那天招工排队时因为年龄不够被退回去的小瘦男孩:他怎么也被招进厂来了?而且还分配到了行政科?
张向阳好生纳闷,一头雾水。
青年人没见过世面,在行政科里有些拘束,没有一个说话的,大部分都低着头。倒是老行政科长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笑呵呵的,给人以慈祥和信任的感觉。
正等着,劳动科马贵科长推门而入,急匆匆的。
行政科老科长马上起来迎接。两个科长寒暄一阵后,马科长看着屋里的几个青年人,沉思了一会儿,对行政科老科长说:“我先讲几句?”
“好,好,马科长主管全厂人事劳资,全厂三千多人都归他管,欢迎马科长讲话!”老行政科长虽然老,但对马科长是毕恭毕敬,他首先起立鼓掌,好像马科长是行政科老科长的上级,实际上他们两个人的官一样大,如果按年龄,马科长应该对行政科老长毕恭毕敬,但人与人真的不同。
也没等大家真的鼓掌,马贵就开始了讲话:
“今天是岗前教育,你们能分配到行政科很光荣,知道不,这是组织对你们的高度信任。注意是高度信任,你们的工作很重要,关系着全厂职工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关系着全厂职工的生活水平和生产积极性的提高,你们一定要好好干,不要辜负厂领导和全厂三千多职工对你们的信任。具体工作情况一会儿行政科姜科长会给你们作交待。
我再重复一遍:你们是从新进厂的几百人里精心挑选出来的,你们的工作责任重大,任务艰巨,使命光荣。”
这是张向阳第一次听上岗教育,又一个人生的第一次就这样交给了马贵科长。他心里热乎乎的,是马科长的讲话感染了他,还是就要上岗的工作让他感动?反正是浮想联翩。火热的年代给年轻人提供了奋斗的机会和发展空间,火热的生活容易让年轻人激动,现在不像文化大革命年代了,那时候有多少人枉费了时间虚度了年华啊。
马贵走了,张向阳用依依不舍的目光送走了马科长的背影,领导多么和蔼可亲,领导多么平易近人,领导多么风雅高尚,领导要是不好,素质不高,这么大个单位还能发展好吗!
这可能是张向阳进厂后见到的最大的官,他对领导充满了好感,充满了敬仰,他觉得领导什么都好什么都能做到。
马贵科长走了,在行政科老姜科长亦步亦趋的陪送中走了,他只讲了几句话,却让大家等了一个多小时,值得啊值得,看看这几个孩子对马科长的敬佩之情就明白了领导讲话的重要性!
行政科老姜科长回来了,脸上仍然挂着笑容,用慈祥的目光欣喜地看着办公室里的几个年青人:“怎么都这样沉默?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大家不要拘束啊!”
老姜科长说话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他就这样,可能是年龄大身体单薄的缘故。
“好啦!你们互相认识一下,我叫到谁谁就站起来啊!”
老姜科长一个一个地叫着:“贾一聪?”
那个招工因为年龄小打架的小瘦男孩站起来了。哦,他叫贾一聪。张向阳记住了,还有一个叫颜景勇的胖子,说话慢悠悠,动作慢悠悠,连脸上的笑容也是慢悠悠的。他是下面哪个公社高中的毕业生,当然也是非农业户口了。还有一个是城里另一个高中毕业的,叫穆更好的,挺帅。
看看大家都介绍完了,老姜科长笑呵呵地说:“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看看工作环境。”
一听说工作,张向阳激动的心就要跳到嗓子眼了,工作对他来说是那样神秘和神圣,他会把工作视作生命。范仲祥倒是没什么,摇头晃脑的,脸上带着喜滋滋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心理变化,看来公安局的处罚对他真倒没形成什么影响。再看其他几个人大都低着头,时不时偷偷抬起头,看看老科长,看看几位就要成为同事的同事,实在不行,就神情恍惚地看看窗外。
“知道你们的工作岗位在哪里吗?可能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吧。”
老科长好像还故意卖了个官司,逗他们呢。
“你们的工作是——”
说了半截,老科长指着窗外:“就是那里——食堂。”
行政科里鸦雀无声,随着老科长说出“食堂”这个具体工作,几个年青人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清楚,好像没有听明白。
张向阳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老科长说了什么,他使劲集中精力,想再听一次老科长说的具体工作到底是什么,他需要确认,实际上他已经预感到了不祥之兆,就是不愿意相信,心“噔、噔”地狂跳,大脑发懵,眼睛发直,心乱如麻。
“科长我有话要说。”穆更好突然站起来要求说话。
“什么事情啊!”老姜科长反问。
“我是回民,我不适合食堂工作。”
“啊,啊?回民啊!怎么会是回民呢?我是说回民怎么也给分到食堂来了?咱们食堂没有清真饭菜啊。”老姜科长不理解地自言自语,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先上班吧,我抓紧找劳动课研究。”
穆更好坐下了。
“食堂是什么岗位?是重要的岗位,肩负着全厂职工的饮食安全,食堂搞得好坏,直接影响着全厂职工的身体健康和生产积极性,有的时候也影响着领导对我们的看法,告诉你们,以后各级领导要经常到食堂吃饭,你们要好好干,刻苦钻研,把饭做精、做细,让领导吃好,你们就有成绩了,这就是你们的工作。”
老姜科长不厌其烦地给这几个小青年讲大道理,可能是怕穆更好要求调离的行为影响到其他人吧。
张向阳听清楚了,具体工作就是到食堂做饭,做饭给两方面人吃:一种是给工人,就是日常食堂里的大锅饭,另一种是给领导,就是另外做的小锅饭。他再也无心听下去了,两眼发黑,想要找个地方靠一靠,歇一歇,静一静,喘口气。
“现在咱们食堂都是合同工,没有正式工,这么重要的岗位没有正式工不行。我现在领你们到食堂去看看,熟悉一下工作环境,今天正式上班。”
张向阳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进食堂的了。
二
行政科老姜科长干瘦干瘦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走起路来好像要被风吹倒,给人的感觉是身体忒单薄。他把几个分配到织造车间食堂上班的年青人领进了食堂,跟食堂里其他师傅们见面。食堂里所有的大师傅们都在厨房里等着,进厨房要先进餐厅,从餐厅里面穿堂而过才能进入厨房。
进了厨房,中间靠左侧摆放着一块长方形的大案板,那是和面用的,里面的师傅们都围坐在大案板四周,神态各异地看着几个青年人进来。
“大家都知道了,我们食堂又来了新人,新分配的,也算是给你们增添了新鲜的血液,这位是食堂管理员——刘管理员。”
老行政科长说话的声音好像由男变女了,没有一点雄浑的底气,他指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唯一一个没有穿白大褂的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严肃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老行政科长给予介绍。刘管理员挺帅,不胖不瘦的身材,通红的脸膛,五官端正,找不出什么大的毛病,唯一不足的也就是面色过于冷峻和严肃,而且说话还有些磕巴,不过听到老科长介绍自己后,多少也呲了呲牙,算是跟大家笑了。
“其他人我就不介绍了,你们慢慢认识吧。我介绍一下新来的几个青年人。”
老行政科长话少,先从张向阳开始,一个个叫了名字,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介绍,用他的话说你们以后接触的时间长着呢,慢慢体验慢慢了解慢慢交往吧。
老行政科长走了。
望着老科长走出去的背影,张向阳一下子感到了孤单,好像让人扔在这里没人管了。食堂里稍微沉寂了一会儿,刘管理员终于开始说话了,现在属于他的时间,也属于他的天下。
“我还是有必要把食堂的情况和老师傅们给你们几个小青年介绍一下,你们要虚心像老师傅们学习。”
刘管理员管新来的几个人叫“小青年”。他挺直了腰,抬起头说:“咱们食堂分南院和北院,南院是主厂区,我们是北院。北院主要是为织造车间服务的,织造车间就是织布厂,是副厂区,我们食堂现在有十一个人,分菜组和面组两个大组。”
刘管理员结结巴巴地说着,很吃力的样子,但说出的话倒有点逻辑,他好像也不善于讲话。
他看了看大家,指着坐在最里面的老者说:“这个是我们食堂最老最老的刘师傅。”
“都老掉牙了。”旁边一个师傅接了话茬。大家哄堂大笑。到也好,气氛马上显得轻松、活跃了。
几个年青人顺着刘管理员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最老也是最胖的师傅正艰难地站起来,向他们微笑。站起来才看清楚了,就他那胖身子,怎么也有二百多斤重,那肚子太大了,脖子上的肉一圈一圈的,好像要流下来似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的妈呀太胖了。张向阳想起了《西游记》里的猪八戒,真是太象了,肥头大耳大肚皮,要不怎么叫刘大胖子呢。
刘大胖子是又白又胖,看来食堂这地方养人。
“我们每天的菜谱,都由刘师傅来定,他是食堂主管,也是菜组组长。”
哦,有食堂管理员还有食堂主管,而且都姓刘,大家很快记住了。
“另外这位个不高但挺精神的是王富臣,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在部队就是炊事班班长,手艺好啊工作好啊!他是面食组组长。”
王富臣站起来冲张向阳他们几个笑了笑,挺亲切的也挺厚道的样子。
刘管理员沉默一会,他接着说到:“菜组人多,有七个人,面组人少,有四个人。菜组是技术工,活细,工作量大。面组是体力活,费力但省事。你们新来的六个人有三个人到面组,三个人到菜组,先干着试试吧。”
刘管理员说着,指向另一个高个也很魁梧的师傅,却放慢了语速,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变成了相对严肃一点的面孔,更磕磕巴巴了:“这位叫李树斌,原来是公社干部,咱们厂给他们公社一个合同工名额,公社推荐他来我们厂,有转正的.....可能啊!”
李树斌也站了起来,向新来的几个“小青年”们点点头,还挺友善地摆了摆手,好像在告诉大家:请注意我呵。
“这个是田师傅,也当过兵。”
刘管理员又开始介绍别人。没等刘管理员说完,性急的田师傅已经站起来了。又白又胖的田师傅,四方大脸,络腮胡子,有点大大咧咧笑口常开的样子,刚才打趣接话茬的就是他。田师傅站起来,一个劲地说:“欢迎啊!欢迎啊!你们正式工来了,我们合同工也就干不长喽!”
刘管理员还介绍了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张绍海,五十多岁了,身强体壮,过去也当过兵,但不爱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一个叫李炳根,四十岁的人了,瘦小枯干,总是胆小如鼠的样子,这不,自己正躲在旮旯里低头抽烟呢!介绍到他时赶忙站起来,羞答答的点点头,又扭捏地蹲下啦!李炳根老实勤快,平时让干啥就干啥,为了混碗饭吃,不然怎么养家糊口啊!
实际上,刘管理员不善讲话,因为他有点口吃。但他是这里最大的官,又恰逢今天的日子,他不说谁说啊!赶着鸭子上架呗。不过细看这里所有人的衣着打扮,外在气质,只有刘管理员象国家干部。一身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总是别着钢笔,手里还拿着个笔记本,应该是账本,因为他既是食堂的会计,也是食堂的出纳,要不怎么叫管理员呢,食堂里所有事情他一个人都管了。
实际上,在这几个青年人来食堂之前,他是这里唯一的正式工。食堂里没有正式工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临时工好管理,听话;二是正式工都不愿意到食堂里来工作。
还有几个师傅,刘管理员也都介绍了。介绍完以后,一时语塞,陷入了沉默,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家正等着他往下面说呢,突然他真的就说话啦!
“哦--年青人来到我们食堂好,不是不欢迎,非常欢迎,这说明领导重视我们食堂的工作,我们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认可。但这里的工作确实不太适合年青人,年青人哪有愿意干这个工作的。真没想到,当然啦,有愿意干的我们也热烈欢迎,要干就好好干。”
也不知道刘管理员要表达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是跟大家还是跟自己啊!一边说还一边晃悠,还一边低头沉思踱步,他给人的感觉好像心里沉甸甸的有点不悦。
不管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反正说出的话越来越不中听。
张向阳心里正烦,听到刘管理员话里有话,好像有点不太欢迎他们的到来,好像不太信任他们这些年青的正式工,好像是他们自己愿意来这里工作似的,还不是厂里硬给分配的。他想到这里,一时冲动,喊了一句:“我们也不愿意干,也不想占你们食堂的名额,不愿意要我们就走。”
说着,张向阳作出起身要走状,身边几个师傅赶忙伸手拉住,好像真怕张向阳要走的意思。
实际上,刘管理员的话象火柴,点燃了几个年青人心理的怒火,就是张向阳不喊,别人也憋不住了,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这不是不欢迎我们吗?这不是在下逐客令吗:谁愿意干了?还不是分配的。
范仲祥腾地站起来,高喊:“你们不要,我们走,正不愿意干呢。”
“走,找劳动科去,给我们重新分配工作,刘管理员不要我们。”王瑞章紧跟着起哄架秧子。
年轻人就怕有人带头,一下子都闹起来了。说实在的,年青人谁愿意在食堂做饭啊!虽然说干一行爱一行,要象螺丝钉一样,拧在哪里,就要在哪里闪光,可是食堂毕竟是食堂啊!年青人好面子,虚荣心强,也许上岁数的工人还真愿意到食堂工作呢,起码食堂里随便吃,像刘大胖子和田师傅一样,可以吃的又白又胖。
刘管理员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说漏了嘴,更没想到要惹祸,一时竟不知所措。
看来刘管理员也是老实人。
张向阳看刘管理员没有什么反应,真的站起来,冲几个年青人把手一摆:“我们走,我们一起找劳动科去。”
“哎,等一等,我可没说不要你们,我可没说你们不好。”
刘管理员眼看要出事,情急之下赶紧为自己解释:“你们既然来了,刚分配工作就闹事也不好,不愿意干以后慢慢再想办法往外调,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对,刘管理员不是赶你们走的意思,他是在跟你们谈心,谈真心啊!”
刘大胖子也赶紧从后面站起来,晃悠晃悠地堵在门口,生怕几个年青人冲出去。
“作为食堂管理员,你就不应该说这些。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了,这能不出乱子吗?”
这是谁在说话?是李树斌。他仍然稳稳当当坐着,看着事态的发展,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张向阳很感激,他感到李树斌是在支持他们几个年青人,闹半天这里还有人敢和管理员作对呀!这人旗帜鲜明,好样的。一时间,张向阳对李树斌充满了无限的好感,就连看李树斌的眼神也变得激动和兴奋起来。
田师傅站着,看着,看来看去大发感慨:“我说这人啊真是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人。我们想在这里干吧,可只是个合同工,早晚要回家;你们不想在这里干吧,可又偏让你们干,这社会还真是不公平。”
三
对张向阳工作最关心的是韩冬梅,比对她自己的工作还要关心。
她分配到了前纺车间,二十多个人呢,都是小姑娘,一起分配到了前纺车间,大家喜笑颜开,热热闹闹的倒也开心。实际上每个车间都分配了好多人,是硬往里分配的,这还满足不了就业需要呢。
领导把她们领到车间,和车间的主任见了面,车间主任又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岗前教育,然后发工作服,让他们进车间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车间主任是天津来的老师傅,男的,说起话来不厌其烦,来回说车轱辘话,千叮咛万嘱咐的。韩冬梅记忆最深的就是不能留长发,一定要戴安全帽上岗。进了车间,机器的“轰轰声”让人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
“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
车间主任及时给她们做工作:“看我,都干好几十年了。”
韩冬梅心里想着张向阳,完全没用听清车间主任的话,她恨不得赶紧结束,先去看看张向阳,看看他的工作怎么样,他现在一定已经坐在办公桌前,认真地开始工作了吧!
终于结束了,韩冬梅像从笼子里飞出的小燕子一样跑出了车间,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来到织造车间(在独立一个厂区),她径直向行政科走去,急匆匆的脚步显露出她迫不及待的心情。她来到行政科门前,伸头通过窗户向里面望去,静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人都去哪里了?下班了吗?张向阳应该等自己啊!他决不会走的。
她在行政科外面不停地踱步。
老远,马静从织造车间走出来正向这边张望,她看见了孤零零的韩冬梅,赶紧小跑似地过来。
对啦!马静分配到了织造车间,当上了挡车工。织造车间是张向阳所在的食堂服务的主要对象。
“怎么样,看到张向阳了么?”
马静关心地询问。
“怎么没有人呢?”韩冬梅回答。
两个人趴在行政科外面的窗户往里看,一点动静没有。
老行政科长从食堂返回,正看见韩冬梅在门口转来转去。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里干什么?找谁的呀!老姜科长眼前一亮,低声细语而又喜不自禁地问:“姑娘是找人吗?”
“分配到行政科的人都去哪里了?”
韩冬梅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开门见山地问。
“都去食堂了,去食堂参观、熟悉环境。”
老科长此时倒兴致勃勃快人快语。
“熟悉食堂环境干什么呀!”韩冬梅有些疑惑不解。
“到食堂上班啊!他们这次全分配到食堂工作,做饭,当大师傅,给食堂补充新鲜血液啊。”
老姜科长生怕韩冬梅听不明白,一个劲地唠叨解释。
韩冬梅瞠目结舌。
马静愣了一下,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当大师傅啦!真的呀这回吃饭可不发愁了,张向阳和范仲祥会做饭啦?这下你可幸福啦!哈哈哈。”
马静禁不住地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马静越笑韩冬梅的脸色越严肃。等她看到韩冬梅失望的表情,赶紧收回笑声。
“其实也挺好的,也挺好的,起码可以养个好身体。不像我们车间,三班倒不说,还特热,机器震耳欲聋。”
马静一个劲解释着。
韩冬梅没有心情理会马静的表现,她仍然有点疑惑地问:“张向阳也分配到了食堂吗?他也要到食堂做饭吗?”
“对呀,都一样,都到食堂做饭。你们认识?”
韩冬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她心里很乱,乱成了一团麻,一锅粥。
“我们是同学,同班同学。”马静告诉老姜科长。
“嗯,好,太好了,你们等吧!记住:一定要支持他们工作啊。”老姜科长颤颤微微地走进行政科啦。
“张向阳怎么会做饭?要做一辈子饭吗?”韩冬梅向食堂方向望去,离得远看不见人影,只能看见食堂的大烟筒正在冒着白烟。“这就是张向阳工作的地方?”
韩冬梅心里乱糟糟的。
“张向阳还会做饭啊?他的优点也太多了。”马静见韩冬梅愁眉不展,跟韩冬梅打趣。
“去你的,你会做饭,你也去食堂做饭啊?”
“食堂属于行政科管,属于管理层,我可没那本事。”
马静仍然逗趣。
韩冬梅不愿意理她,自己一个劲的往食堂里面看,什么也看不见。
“走,我们过去看看吧!看看张向阳是管蒸馒头还是负责炒菜。”
马静一边提议还一边禁不住偷笑。
“他们正上班呢,明天再说吧。”
韩冬梅拒绝了,她现在不太愿意去食堂,姑娘的自尊心告诉她不要去。过了一会,她慢慢转回身,看了看马静,意思是咱们走吧,然后扭头骑上自行车心事重重地出了厂院大门回家去了。
马静紧紧跟随她出了厂门。
四
“时间不早啦!你们赶紧看看自己的宿舍。我们厂的工作性质是三班倒,我们的工作也是要上夜班的。安排一下,赶紧啊!马上就要上班开火喽!”
刘管理员急急忙忙一通喊,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食堂里一场没有起来的“风波”终于没有起来。
车间里叫上班,食堂里的习惯用语叫“开火”,就是打开锅炉,起火做饭的意思。一会儿该开火做中午饭了,大家紧着点。几个年轻人都赶紧去找自己的宿舍和床铺。一间宿舍两个人,张向阳和李树斌一间宿舍。张向阳进了宿舍,李树斌欢天喜地的样子,一个劲地说:“我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我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
“那您原来和谁在一起?”
“就自己。”“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和别人在一起,也因为刘管理员不愿意让别人和我在一起。”
张向阳听糊涂了,差点笑起来,这李树斌李师傅有点意思,说话能绕得人辨不清东南西北。张向阳仍然看着这李树斌,好像要让他继续解释为什么自己一个人住。
“我这人气不忿,好打抱不平,刘管理员怕我鼓捣别人闹事。”
“我看您挺好的呀,有什么事可闹啊!”
“不是人好人坏的问题,人越好越要闹事,因为有人坏,让好人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说得好沉重,让张向阳心里感到一团乱麻一样,就这几个人有这么复杂吗?
正说话间,范仲祥突然破门而入:“快快,田师傅给咱们讲故事了,快来听。”
范仲祥急急忙忙拽着张向阳就往外走,他这个人,特别爱听故事,上高中的时候,为了听刘兰英的《杨家将》,偷偷的旷课,没少让老师批。
“别听田师傅瞎讲,没什么好段子,他外号就叫“田大嘴”,非把你们引入歧途不可。”
李树斌看着走出去的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在他们的身后喊。两个人没有理会李师傅的喊话,推门进了范仲祥的宿舍,所有今天分到食堂的人都在这里呢,都围着田师傅。
田师傅高兴极了,太高兴了,这么多人求着他讲故事,他真高兴。就是没有人求,他的嘴能闲得住吗?时间长了会腻味他的,因为他爱说,东南西北的爱扯。这下好了,有人爱听他说,有人爱听他扯,田师傅来了精神。
“你们想听什么?”
田师傅一本正经地征求大家意见。
“就说你在海南当海军的故事。”
贾一聪抢先发表意见。
“当兵?当兵苦啊!你们受不了,那才叫是锻炼人啊!你们要和我们当兵比,那是掉蜜罐里了。”
田师傅张着大嘴,嘻嘻哈哈地给大家逗乐。说是大嘴,还真是大,是不是爱说爱唱的人嘴就大,是不是人身体上的零件总用哪儿,哪儿就发育的强壮。田师傅长了满脸络腮胡子,张起嘴来忽悠忽悠的,更显嘴大,要不怎么管他叫“田大嘴呢”。
“今天咱们讲点荤的。”田师傅真是高兴:“咱不说别的,就说这当兵,高高兴兴走了,可到了部队上,时间长了开始想家,时间长了开始想媳妇。”
“你有媳妇吗?”
“对呀!那时候你娶媳妇了吗?”
见大家问,田师傅不紧不慢地说:“有媳妇的想媳妇,没有媳妇的着急娶媳妇。就像我吧,当兵以后,好多人给提媒呀!踢破了家里的门槛。我呀心里也不踏实了!天天想,想我的媳妇长什么样,恨不得呀马上娶回家。真的,告诉你们,我是天天盼,夜夜想啊!”
“田师傅够色的,年轻的时候就这么没出息,整个一个媳妇迷,那还能当好兵嘛!”
王瑞章不留情面地挑逗田师傅。虽然说大家刚刚认识,可田师傅这人爱说爱扯,见人自来熟,大家很快也就不见外,倒好像早就认识了。
“真看不出来,田师傅外表厚厚道道的,没想到从小就这么坏。”
胖子颜景勇也开始起哄。
“这呀!不叫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时候你们就都着急了,到时候你们就都该想了,对不对,现在想了吗?。”
田师傅说着,故意扒拉一下正瞪大眼睛听故事的贾一聪的头,小贾稚嫩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张向阳静静地听着,他喜欢田师傅,多快乐的人啊!整天喜笑颜开,乐哈哈的,没有一点烦恼,可就是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如果一个男人没有点内涵,心里没有点事情,倒也让人觉得太过于简单、单调了。可就是这么简单的男人,年轻的时候竟也这么想媳妇,这男人和女人之间还真是有一种天生的、勾魂落魄的自然引力。
“我告诉你们,当兵怎么着?当兵的生活就是每天白天训练,累的是要酸腿疼;晚上想媳妇,想的是翻来覆去。想啊想就想着了,入睡了,睡得好香好香,慢慢地进入梦乡,梦见了媳妇。媳妇慢慢地婀娜多姿地向我走来了。”
“走来干什么?”王瑞章着急地问。
“对,走来干什么?”小贾也着急地问。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童蛋子,还未成年就这么性急呀!长大也不是个好东西,准是头种牛。”
田师傅又不怀好意地扒拉一下小贾的脑袋,小贾的脸再一次红到了脖子,但神态却坦然了许多。
“那要下多少个小猪崽啊,你养的起吗?”范仲祥插嘴。
“快说,快往下说。”小贾不断催促。
这几个男孩刚刚走出校门,走进社会,懵懵懂懂中总想拨开迷雾,看看日出,享受一下阳光带来的能量。
“梦想着媳妇婀娜多姿地向我走来,我瞪大了眼睛。。。。。。”
“瞪眼睛干什么?你想吃了她呀?”王瑞章不愿意地问。
“是我看呆了,看得我如迷、开始想入非非。我呀就一下冲上去,抱住她,使劲啃,使劲啃。嘣,我脑袋上重重挨了一拳,疼得我呀眼冒金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我在梦中是大叫一声。等我使劲睁眼一看,在我旁边睡觉的战友正捂着鼻子瞪着眼睛怒气冲天地看着我,闹了半天我把战友鼻子给啃啦!”
“哈哈哈哈哈哈!”
整个宿舍里的人是开怀大笑,真是笑破肚皮笑弯了腰。
“后来呀班长向我调查情况,我就说睡梦中我和战友还想着白天的训练,练搏击,两个人打起来了。当时班长就高兴起来,连连说真是一个刻苦训练的好教材,通知炊事班给做点好饭补补身体。结果,我就连吃了好几天小灶,养胖了,到现在都没瘦下去。”
大家仍然笑着、笑着,不时就有人笑弯了腰。这故事也只能讲到这里了,无法控制局面,无法进行下去了。
田师傅真是个大白话蛋。
几个小青年议论纷纷。
好!好!跟田师傅在一起真好。
跟田师傅在一起轻松、总是笑。
跟田师傅在一起能消磨时光,时间过得快。
这“田大嘴”可真能聊,天生的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段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乐趣。
五
“开火喽!”
田师傅扯开大嗓门高喊一声,打开锅炉盖,拿起煤铲,使劲往里送进一铲煤。他转身关上吹风机的闸,锅炉里的火苗呼地喷出锅炉灶口。
张向阳赶紧穿上刚刚发的工作服——食堂里特有的白大褂,快步向食堂走去。范仲祥拿着白大褂没有穿,慢条斯理地跟着往食堂走。贾一聪穿上白大褂,太大,象穿了一条朝鲜裙子也晃晃悠悠往食堂走。
他们从现在开始,正式开始了食堂工作。
刘管理员站在食堂门口,看着几个新来的青年人走进食堂。他眉头紧蹙,好像心事重重。
进了食堂,里面已经热气腾腾,几个老师傅已经提前到了,打开了锅,洗好了菜,就准备开始做了。张向阳感到食堂的师傅们还是有觉悟的,没有人计较多干点少干点,从整个食堂的环境看,也是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几个新分配的正式工里,张向阳和范仲祥都到了面食组。范仲祥力气大,和面什么的活正好适合他。面食组组长是王富臣也总是笑呵呵的,话不多干活快,手脚真是麻利,不管别人干不干,自己闷头干自己的,没人干我干,其他几个人包括李树斌都跟在他后面干,被他带动着。面食组主要品种是蒸米饭(有大米饭和高粱米饭)、蒸馒头和窝头,还有烙大饼。看起来李树斌是个热情的人,他不停地跟在王富臣后面东忙西忙,还不停地给几个年轻人讲解着蒸馒头的面怎么和,怎么使碱。有时候年轻人不注意听或者听不明白还着急,直门大嗓的喊:“别直接使碱,先把碱放在水里化开,用减水和面,这样好溶化。碱多了就多醒会儿,碱挥发了就正好。”
这边李树斌不停的讲。
菜组没有一个人说话,都闷头干活,叮叮当当的切菜声甚是好听。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天天切菜,竟切出了一种韵律,一种节奏,一种感觉,一种境界。整个食堂充斥着切菜的声音,切菜的声音充满了食堂,好像万物已经不复存在,人世间只有这叮叮当当的切菜声。怎么切菜也能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所有人都不吭声了,都被这美妙的声音陶醉、折服,都在静静地享受着这天堂般的乐声。
范仲祥被吸引了,他停下了正在和面的手,手上和胳膊上沾着好多面,扭头来到菜组。李树斌急了,大喊:“你怎么不听话呢?你到底想不想学?”
大胖刘正闷头切菜,听见李树斌着急,不紧不慢地抬起头,说:“皇上不急太监急,想不想学你着什么急呀?”
李树斌愣了一下,无比冤枉地说“嘿,我这不是从工作着想吗?我这不是想赶紧培养接班人吗?”
李树斌急齿白脸地反驳。
“接班人培养起来了,我们也该回家喽!这就叫培养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半天没说话的张少海师傅接了话茬。
“我这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李树斌扔下一句话,自顾自地生闷气去了。其他人也都不再说话,一个劲地干活,食堂里仍然是一片切菜声。
范仲祥不管别人说什么,跑到菜组,东瞅瞅西看看,问问这问问那,来回穿插,几个师傅都在自顾自地忙,没人理他。菜组由刘大胖子负责,是食堂的主要工作,工作量大,技术水平要求高。所以,菜组的师傅在食堂都有点牛。实际上,厨师的称呼主要是指菜组,谁还不会蒸米饭烙大饼啊。
“我下面宣布,我要到菜组里来,菜组适合我工作。”
范仲祥自己喊了起来:“我不在面组,太面。”
王富臣接过了话茬:“我们都干好多年了,也没面,不信你问问李树斌。”
原来王富臣也会开玩笑啊,而且还是拿“气不忿”李树斌垫牙。
“对,问问李树斌他面吗?”刘大胖子见有了机会,也乘机打趣,他是想借机拉拢一下感情,还能挤兑一下李树斌。
“面食组都面。”
田师傅乘机占便宜起哄,他喜欢起哄,喜欢说说笑笑,说什么都行,他吃话。
“那菜组是不是都菜呀?”
李树斌乘势绝地反击。
“反正不是面就是菜,谁也别说谁。”刘大胖子又开始打圆场。
“在食堂干就没好,甭管面还是菜,反正我们连搞对象都困难。”
王瑞章突然说出了他一直担心的话。
食堂里的活干的差不多了,师傅们都直起了腰,开始擦把汗。王福臣笑呵呵地抬起头,对大家说:“怎么都不说话啦?怎么都这么深沉啊!同志们开始准备,用欢快的、食堂特有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来迎接我们新的同事。”
还真有点一呼百应的意思,几乎所有的老师傅们都拿起了自己的乐器,看着王福臣。王福臣站在大案扳的边上,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他两只手每只手攥着一根擀饺子皮用的小擀面杖,手攥在小擀面杖的中间部位,要稍微松动一些,靠擀面杖的一端的震动敲打面板,竟发出了一阵紧似一阵清脆的锣鼓点声。紧接着,其他人拿碗的拿碗,拿盆的拿盆,随着王福臣的鼓点一起合奏,整个食堂顿时出现了欢快的合奏声。随着大家配合的默契,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放松,一个个性高彩烈的样子。
李炳根激动了,他一下子站到人群中间,手舞足蹈起来。他只是给别人一个外表害羞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害羞啊!大家的锣鼓声越大,他的动作也越大,这是什么动作呢,扭来扭去的,对啦!这叫“扭”舞。
张向阳听得入神,看得目瞪口呆:食堂里竟有这般欢乐景象,他一时间忘记了烦恼,有节奏地拍起手来。老师傅们敲打着,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老师傅新师傅顿时成了童话里共生存的欢乐战友。
这真是食堂里特有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呢!
看来不管干什么,哪里有人哪里就会有欢乐,就应该有快乐。青春的心得到了慰藉,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