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嘴是鱼龙县食品厂的厂长,四十多岁了,人生得黑而结实。姚大嘴当然是他的绰号,他的本名叫姚继仁。他也不是嘴大,就是讲话时声音大。一次,他给厂里职工开会,专讲要怎样以厂为家。厂里的会议室和外面的大街相隔有十多米远,中间还隔着一堵高高的墙。时逢县里下派了一个工作队员到食品厂协助工作,那名队员还在大街上走,就听到了姚继仁的讲话。他就说,这个人这么大的声音,想是嘴巴也一定大。等他到厂以后,一看厂长的嘴巴并不大。没事时他就把这当作笑话讲了,从此,这“姚大嘴”便蜚声厂内外了。乡里还是街巷的人,大都喜欢叫绰号,因为绰号有趣。绰号叫的人多了,就超过了正名的知名度。远远近近,一提姚大嘴,谁都知道,孩子们吃饼干时,会说这是姚大嘴厂里生产的;大人买回饼干,会对孩子说,来呀,姚大嘴牌饼干(其实,饼干的商标并不是姚大嘴)。可要说谁是姚继仁,很多人都要摇头说不晓得了。
吴宝子的父亲吴连生,就是食品厂的工人。姚大嘴从食品厂一开办,就在当厂长,他已经当了十五年的厂长了。吴连生呢,也当了十五年的工人,就是说他是食品厂最老的员工了。吴连生老实、本分、责任心强,在厂里的配料车间、生产车间、包装车间都干过,特别服从安排,指到哪儿,干到哪儿,干一行,爱一行,无论在哪个岗位干的活,都无可挑剔,因此,多年被评为厂里的先进个人。唯独有一次,吴连生不服从安排了,那是姚厂长想提拔他当生产车间的主任,郑重其事地找他谈话,却遭他断然拒绝。他说,我读书不多,也没啥心眼主意,这一辈子都不是管人的料,只想把分我的工作搞好。我给你们作个揖、磕个头都行,千万别叫我当什么官。姚厂长说,车间主任不是官,是我任命的负责人。吴连生说,人家都说车间主任是官,你说不是,都说是“指鼻子官”呀!姚厂长忍不住笑了,说,我懂了懂了,凡是跟官儿沾点边的,你都不干。吴连生摸着头说,干不好,对不起厂里、对不起大家呀!虽然没说好,但姚厂长却很感动,最叫他感动的是那“对不起”三个字。他想,如果每一个员工都像他这样,时时想到要对得起厂里,那食品厂怎不兴旺发达!于是,他一如既往地注意宣传吴连生的事迹,以使以厂为家的思想在食品厂发扬光大。这种宣传先进也还真能起作用,食品厂的绝大多数员工,都能恪尽职守,搞好本职工作。在鱼龙县多数企业都不景气甚至亏损的情况下,食品厂年年都有不错的利润。其实,食品厂员工们眼里不光有吴连生和另几个老先进、老榜样,更有一个他们最佩服的“先进”——厂长姚继仁——他们都习称之的姚大嘴。都认为食品厂有今天的好形势,主要归功于姚大嘴能大公无私、以身作则、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上。虽然先进名单上年年没有他自己,但大家心中的先进名单,都把他写在第一位!
“也好,车间主任你不当,那就还是当你的工人吧!”那次谈话结束时,姚大嘴说了这句话。当时他心想,就让大家长期有一个纯粹工人的学习榜样,也是好事。姚大嘴说这句话时,是2001年5月,可是谁知到了2001年8月,这个吴连生却连工人也不想当了!
事情是这样的:2001年这年,吴连生五十五岁,还在食品厂最重要的车间——生产车间上班。可是上着上着,身边跟他年龄相仿的老工人越来越少了,而取代他们的是一班小青年。原来,当时在鱼龙县正在实行一项顶职政策,当工人的父母可提前退休,让农村的子女或一时找不到工作的城市青年,顶替父母到父母所在单位上班。车间里不熟悉业务的青年人一多,生产效率便显著下降。特别是有的青年人根本就不爱父辈干过多年的这一行,工作显得很不安心,并且这不安心,还能传染给别人。吴连生目睹这种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这个顶职政策,实在缺乏考虑,如果全国所有单位都这样顶职,只怕哪个行业都难干好了。我们反对了多年的任人唯亲,这顶职不恰恰就是任人唯亲吗?我这个单位虽然好,你这人再适合来我这里干,可是,你也得靠边站,我这里的位子,只能给我的子女留着。这怎么不是任人唯亲?唉,我也不是个官,也管不住别人,只有自己不掺和顶职算了。
可是,真是“隔夜商量事不同”,吴连生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源于他的“切身利益”——具体地说,是源于他的儿子问题。儿子吴宝子和他母亲郑玉英,还住在离县城三十多里远的靠山屯,指望耕种村里分给他们的三亩责任田为生。儿子也是爱农业的,老婆郑玉英也是爱农业的,以往吴连生回家,老婆和儿子总是津津乐道分田到户后农业还是有干头的。儿子凭着自己一双手,苦干加巧干,在三亩地上搞多样种植,多样创收,短短几年时间,就盖起了两层小洋楼,还添置了摩托车等设备。随着年岁的增长,吴宝子对异性的需求也与日俱增。但他又不想随随便便找一个女的过日子,他还想找个他心目中看好的女子作伴侣。在靠山屯,吴宝子最看好的未婚女子就是那个刘翠莲,可是当他母亲托人说媒时,刘家一口就拒绝了。媒人不甘心空手而归,又自作主张把她掌握的另两个未婚女子给吴宝子介绍,可是人家不约而同地都拒绝了。吴宝子知道结果后,既失望,又不甘心,便反复地向媒人探询,我究竟哪点儿不好了?媒人向他漏了底,说是你哪点儿都好,就是人在农村不好。母子俩听了倍感震惊。震惊之余,这才仔细反思:是啊、是啊,我们咋还在糊涂呢?只顾上忙自己的日子不觉得,农村的青年人是越来越少了。好多女子都嫁到城里去了;有的没进城,也嫁到镇上去了。男的呢?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去小城市、中城市、大城市打工去了。那些村干部要算是村里最聪明的人了,数数算算,他们的子女大都通过各种办法弄出去工作了,就算没弄到正式工作,也弄的是合同工、临时工之类,要不就进城经商了。就是这些村干部的亲戚朋友,也有不少进城了,身边在农村“守老营”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了。算过数过之后,吴宝子一时感到很失落,什么也不想干,一个人坐在小洋楼里,发了三天的呆。这三天中,他想的最多的是,农村为什么留不住年轻人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主要原因还是现在农民自由了,没人能管得了,哪里好,就往哪里去,城乡差别嘛,城市肯定比农村好!可是我觉得现在的农村也不错呀,城市虽然好,但城市人太多,住的窄,吃的也没农村新鲜,空气更没农村好。听说美国那些发达国家的人,都喜欢住在乡村呢,就是在城市上班,下班了也往农村跑。人家也自由,为啥就跟我们不一样?再想来想去,他觉得人自由了虽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女的不安心农村了,才带动男的都不安心。不是嘛?那些未婚女青年,一个二个找婆家,都去找城里人,找外面工作或打工的人了,男的死呆在农村,你就可能讨不到老婆,你就要打光棍。所以,能离开农村的,都只有离开农村,只有让农村荒凉下去。不是嘛?村里有的结了婚的小媳妇出去打工,打着打着就再不回来了,跟别的男人跑了。连已婚的女人,都这样厌弃农村了,农村又怎能不破败?刨根究底地说,这一场逃离农村的运动,是女人领头的啊!想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作了一个决定:自己也要离开农村!
在下一次吴连生休假回家的时候,一家三口开了个家庭会。经过争论、协商、再争论、再协商,最后,以三票通过、零票反对、零票弃权,产生了一项决议:父亲吴连生退休,儿子吴宝子顶职。
可是,当吴连生向食品厂递上退休和顶职的申请后,却遇上了麻烦:厂长姚大嘴找到他的这员爱将说,连生哪,你这提前退休让儿子顶职的申请,现在我没法给你办了。不是我故意刁难你,我的确舍不得你退休离厂,老人都快走完了,你是厂里业务尖子啊,你再一走,我食品厂就更艰难了。可是舍不得归舍不得,你家的实际问题我也不忍心不考虑。能办,我还是要给你办的——只是上面刚刚下了文件,说是外地的顶职政策早就结束了,我们鱼龙县已经延迟了几年,但从即日起,也不再批办顶职指标。我真是爱莫能助啊!姚大嘴说着,就将申请还给吴连生。吴连生却不接。并问姚大嘴,即日是啥时候?姚说就是今日啊!吴连生便一再哀求,要姚大嘴帮自己跑一跑,说自己的申请早就写了,请求领导上高抬贵手再批一个。姚大嘴想想这员爱将对厂里的贡献,觉得自己也从没帮过他什么忙,心一软,便说我试试吧。
当即,姚大嘴便马不停蹄地去找管顶职的副县长。办事员说副县长刚坐车下乡去了。姚大嘴便骑上自行车去赶小轿车。可等他赶到河边,副县长已乘汽车船到了河对岸。眼看就要上车走了。姚大嘴情急之下,便放开嗓门大喊县长停一停!关键时刻,姚大嘴嘴不大、嗓门大的优势,得到了体现,隔着四百多米远的河水,他竟把县长喊停了,并且把请求县长高抬贵手要办的事情,也喊进了县长的耳朵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县长破例地答应了这个姚大嘴的请求。事后有人就这事调侃说,姚大嘴比之当年当阳桥上一声吼的张飞,毫不逊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