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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县城的确变样了：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街道宽阔靓丽，大广场游人如织，新公园香浓气清，无论离家新归的游子，还是久居本土的人们，无不赞叹短短几年时间县城的巨变。只是，赞叹之词会有差别。文雅一点儿的词语，会说这变化是“资本的力量”；通俗一点儿的，则会说“还是钱多了好”。
是的，真是“钱多了好”！没有钱,这一切变化是出不来的——这一点，连吴宝子和他的原在食品厂工作的同事，以及针织厂、机械厂的原职工，都能清楚地认识到。虽然他们的厂子拆了，饭碗丢了，有的至今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许多人既害怕污染、却又不得不继续在还建房里呆着，可是看到在原来破旧厂房的地皮上雄起的宏伟建筑，还是要赞叹钱的力量，尽管他们自己正缺钱、缺力量。只是，在赞叹的同时，许多人还是要对钱的副作用耿耿于怀：既然你那么多的钱，你就不该欠我们的呀？我们的安置费、补偿费都不给，搬迁又赶建个孬房糊弄人，为啥对我们这些下岗的平头百姓就一毛不拔、草草打发？有的人说，那咋办？谁叫我们是草民呢，人家不草草打发？又有人说，不对吧？草民那是过去的叫法，现在，我们不是人民吗？
吴宝子的耿耿于怀，则比别人更多了一份儿：望着那崛起的新大楼——具体地说就是那一栋由开发商陈大嘴兴建的，书记和县长都到场、进行了隆重的落成典礼后已经轰轰烈烈开业的新宾馆十七层大楼，吴宝子的怨忿总不能平息。你陈大嘴再风光，你这大楼再赚钱，可你还欠我的工钱呢！大楼一层最东边那个豪华套房，是我辛辛苦苦刷好的墙，可是你鸡蛋里挑骨头，硬叫我返工铲掉再刷一遍。我就铲，就再刷，返工比初刷几倍的难，我前前后后忙了一、两个月，你一分工钱也不给，天地良心哪！为了讨回这血汗钱，吴宝子找了陈大嘴多次也无效。最后一次找他是小金果去省城看病前夕，陈大嘴不但不给，还派保安撵了他。吴宝子知道，陈大嘴是为当初自己跟随食品厂的老厂长姚继仁一道为企业破产上访而怀恨，他更知道陈大嘴对付姚厂长比对付自己更狠，姚厂长已被蒙面人毒打了好几次，他家外墙还被写上“姚大嘴你不得好死”的字样，可是姚厂长仍在不停地上访。他为了谁？还不是为大家，这种人才是真共产党员！所以，吴宝子绝不后悔当初跟姚厂长上访之举。如果姚厂长啥时呼唤他，他一定再坚决跟随。
杨氿月是2007年春节后的3月10日（农历正月二十一）回到鱼龙县城的。春节前她就多次要求辞工回家，怎奈主人家里一再挽留。赵绚说，你孩子现在治疗得很不错，家里还有你丈夫和公婆，你能不能在我这里再多待些日子呀？春节我父母要来，家里还有客人什么的，我真的顾不过来啊。当然，如果当时杨氿月硬要离开，主人也是没办法的。可是，小荟荟听说她要走，竟然坐到她腿上不肯下来。不长的时间，孩子竟对她有了深厚的感情。当赵绚笑着问荟荟：如果只要一个人陪着你，你说是妈妈走呢，还是杨阿姨走？荟荟竟然不假思索地说，妈妈走、妈妈走！说得杨氿月鼻子一酸。严格地说，是小荟荟又多留了她一个多月，过了正月十五，她才踏上归途。
当初，杨氿月和石春红是一路说笑着去到深圳的，不知怎么，返回时，她却总是想哭！回到家里——借住在匡老夫妇房子里的这个家，就是在笑着和小金果逗玩时，她的心也在哭！
匡老夫妇春节前夕就被儿子接走了，说是去那里长住。走时吴宝子要给他房租钱，匡老不但不要，还说我这一走，房子还得你们帮忙看管着，按理应该我付给你们看管费才对呢，还要什么房租。听了这话，吴宝子和父母竟感慨万端：为什么心狠的人又太狠了，心好的人又太好了呢？
公公吴连生的腿伤也基本痊愈了。收废品的活路一时半会儿还干不了，他就找了一家单位，给人家看大门，一个月给五百块钱。
因为省里医生交待，这种再障病，一定要严格预防感染，尽量少出入公共场所，所以小金果一时半会儿也不能上幼儿园了，就在家里由奶奶郑玉英带着，按时给他服药，陪他玩儿。
吴宝子一开年也出门打工去了，杨氿月回家后就没见到他的人，只是在电话里说过几回话。吴宝子是和一伙工友结伴去的，在邻县一个建筑工地做腻子工刷墙。那里的工资开得比本县高，钱就是无声的统帅，能使人蜂拥而至。
医生说小金果要吃几年的药，这该要多大的花费呀！杨氿月到家后一天也不敢闲着。小县城也有劳动就业服务中心，杨氿月去打听了，说是家政服务人员缺口大，需要的人多，但她坚决不干保姆这一行了，思来想去，她选择了很多人都不愿干的餐厅洗碗工。每天主要和锅盆碗筷打交道，她觉得很理想。虽然一个月才给八百元工资，她也觉得这足够好了、足够好了，完全对得起自己了。
在大众酒楼当洗碗工半月后的一天午后，杨氿月正在清洗中午的餐具，忽然听到有人喊她说，小杨、小杨，你快别洗了！杨氿月抬头一看，竟是酒楼的总经理在叫她，对她说，外面有政府的官员开着车子来找你呢，你快去吧。啥事呀，还值得总经理亲自来通知？政府官员又怎么跟我联得上？找错了吧？见杨氿月犹豫，总经理又猛催，甚至按住了她洗碗的手，哎呀，你快去、快去！
杨氿月出门去第一眼，首先看到的竟是她婆婆！郑玉英一见杨氿月，就急切地说，氿月、氿月，快来，这个马主任从上午就在找你！杨氿月第二眼，就看到了站在一辆豪华小轿车前的四十岁左右的胖男人——就是马主任。马主任急切地上前和她握手，并作了自我介绍和找她的目的。
原来，马主任是县政府招商引资办公室的主任。他说，鱼龙县经济基础薄弱，发展势头跟不上邻县，当前首要的任务，便是大抓招商引资。县里已经制定了最优惠的招商政策，并在互联网上公布。今天一早就迎来了一个大老板，他一来就说要了解一下这里的投资环境，县里就安排了几个干部陪他到各处参观。这位老板说认识你杨氿月，最好把你找来一起参观。听说你原来是针织厂的工人，在食品厂住，后来又搬到城郊的还建房。可是我们去那里打听，说你们搬家了。这不，只到下午，才找到你新搬的地方，你婆婆就把我们领来找你了。
杨氿月听得莫名其妙，便问马主任：“哪个大老板会认识我呀？这老板姓啥？”
马主任赶紧说：“姓彭，叫彭大年。他说你在他们家当过保姆。”
杨氿月一听就连连摆头，说：“不不不，我不见、我不见！人走茶凉，人家是老板，我一个穷打工的！”
马主任哪里肯依！立即说：“小杨啊，我的好小杨！打工的咋啦？我不也是在给县委、政府打工嘛！你也是鱼龙县的人，可要有全局观念呀。听说这老板可有钱哪，在深圳开了一家大公司，各地还有分公司呢。俗话说人熟为宝、人熟为宝。你跟人家熟，这可是有利条件啊。我们县里还制定了奖励政策，这次招商成功了，也得奖你呢！要不然，人家去外地投资了，我们多损失、多后悔！”他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一番话后，还眼巴巴地望着杨氿月，那眼神里甚至连哀求的成分都有。
这时，连一旁的婆婆郑玉英也给马主任帮腔了。她说：“氿月呀，你就去吧，听政府的。刚才在车上马主任讲，那个老板说如果在咱们这里谈成了，他还可以把那还建房拆了重建一下！”
马主任一听赶紧接口：“对对对，我忘了说，彭总就是表态，如果他的项目谈成，他可以将这还建房一起改造。你们不是有好多人到县政府反映还建房污染吗？这下岂不一举几得?!”
见杨氿月还在犹豫,马主任和郑玉英就把她拉上了车。
离开深圳的前夕，杨氿月在行李包袱收拾停当后，塞给了彭大年三样东西：手机、银行卡和一张借条。借条上清楚地写着“借到彭大年先生人民币叁万元整，定在两年内还清。”可是等她上了火车，却发现那三样东西又都躲在包袱里——只是借条已被粗笔打上了许多叉，还写上了“此条作废”字样。她一时对银行卡和借条无奈，便对手机进行了整治：果断地下掉了电池，决心不再使用，直到还钱时再和彭大年联系。如果她现在硬不去见彭大年，马主任和婆婆也无法；但自己还欠着人家的钱没还呢，哪里又有断然拒绝的底气？
彭大年这次到鱼龙县，竟不是私自出行，而是奉命而来，奉他老婆赵绚和岳父之命——“公主”和“皇帝”之命而来。原来，彭大年前些时向他们提出了这样一条建议：新潮办公用品公司原来所销售的桌、椅、柜、几等产品，大都是在四川的一家办公家具厂订做，成本较高。彭大年建议在地价相当便宜的鄂北或豫西一带选址，自建一座加工厂，招募一批员工，只从四川买回原木在这里加工成成品。这样不但能省出一大笔成本，还有利于形成自己独特的品牌，为永久占领市场开辟道路。“公主”和“皇帝”对此建议大加赞赏，夸奖彭大年现在才是操了真心，并命他趁着各地纷纷出台优惠政策招商之机，实现业务范围的扩张。彭大年领旨后，首站就来到了鱼龙县。上午在还建房附近看地时，彭大年见还建房一旁还有一大片空地，他便说也可以考虑在此处建厂，还建房住的不都是三个破产企业的职工吗？可以吸收进加工厂就近做工；还建房不是有污染吗？可以拆了重建，以后就作为加工厂的生活区。他这一说，不但陪同的县领导拍手叫好，连还住在还建房里苦撑着的住户也欢欣鼓舞，认为救星就要来了！
见到了杨氿月，彭大年真是喜出望外！下午，杨氿月也加入了陪同参观的队伍，和彭大年、马主任同坐一辆车。吃晚饭前，杨氿月要离开，说是要回酒楼洗碗。马主任哪里肯放她走，连声说他早就给他们总经理打电话了，说杨氿月是在为政府执行任务，客户不走，她不能离开，酒楼还不得扣工资。
晚餐相当丰盛。书记、县长都来陪彭大年。他们不但给彭大年敬酒，还给杨氿月敬酒，一再夸她为振兴鱼龙作出了贡献，牵线搭桥引来了大老板，是招商引资的有功之臣。不但表态以后要奖励她，还说要给她安排工作。杨氿月却是说话很少。不过，她被迫喝进的酒却不少，以至于闹得头昏脑胀，甚至后来连东南西北也难以分清，而其他人还在闹喧喧地推杯换盏，恬噪不休。酒席宴高潮的一幕是：书记、县长一边一个拉着彭大年的左右手说，既然彭总说酒菜都不要了，那我们就只再吃一颗定心丸好不好？彭大年则趁着酒兴大声说，这项目就算定了呀。至于厂址选在哪里嘛——杨氿月说了算！
于是，一片欢呼！
吴宝子是傍晚时分从邻县的工地回到家里的。这天，他们所施工的一个小工区的刷墙工程通过了验收。工头开恩说，明天放弟兄们一天假吧。同来的几个工友都说想老婆了。于是，吴宝子便和他们一道，乘坐末班车回到了县城。
吴宝子当然更想老婆。整整一年了，他都没碰过老婆，甚至碰老婆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动身前打电话给家里，母亲告诉了她氿月的事。他以为最迟吃罢晚饭，氿月会回来。他还在邻县给氿月买了一条花手帕。一次上工路过一个杂货摊，发现了这条漂亮的手帕，一下子联想到大街上有的女人头发上扎个花手帕，很是好看，于是立马就买了下来。他想，身材姣好的妻子，把这条花手帕扎在头发上，脖子里再围一条他原先给她买的那条白底蓝花的围巾，一定美极了！回家吃了饭，帮助母亲将小金果哄睡后，吴宝子便痛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门口静等着妻子回来。他估计妻子晚上也不可能再陪什么老总参观，一定又去了酒楼干活。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便问母亲，氿月所在的酒楼是不是经常加班？有没有晚上不回的情况？郑玉英便说，饭店嘛，晚上加班洗碗刷盆是常事，只要不太晚，她都会回来。实在太晚了，也会在酒店的值班室将就住一宿。吴宝子担心天晚了氿月在路上不安全，便叫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先休息，他自己则去接氿月。
吴宝子怕自己和氿月走岔了路，所以边走边看，直到来到大众酒楼门口，也没发现人。这时约摸是晚上十点左右光景，酒店虽还没有打烊，但也只有一两个人在那里胡喝，已显得十分冷清。吴宝子上前去问那个守门的老者洗碗工在哪里干活，老者打个呵欠说，洗碗工早下班了，谁能陪得住这两个酒鬼熬啊！吴宝子又问杨氿月下班没有。老者打量了一下吴宝子，问他是杨氿月的什么人。吴宝子说是家人。老者便说，杨氿月下午走了就没来呀，说是上面有政治任务呢。吴宝子便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那她会去哪里呢？老者连连摇头说，这个我一个把门的咋知道？只听说上面来了贵客，贵客嘛，肯定呆在最贵的地方，五星级？
“五星级”三个字，就像指路灯，一直支使着吴宝子又来到了新修的县宾馆。当初陈大嘴投建的县宾馆，正是按五星级的标准啊，全县最显贵、最豪华的地方，只有这里了。时光已不早，别的地方都减光减灯、甚至黑灯瞎火了，唯有这里，从一层到十七层，都被灯光照耀得亮如白昼。自从宾馆落成后，吴宝子一直无心好好去欣赏它，他觉得这里再豪华，也不是属于自己的。现在，他更无心欣赏，他最挂心的，是寻找他日思夜想的妻子杨氿月。
宾馆最外层的栅栏门还敞开着。他径直走过栅栏，又越过停车场，去到宾馆服务台，问有没有一个叫杨氿月的在这里面？服务台值班的女服务员浏览了一下住宿登记册后说没有。吴宝子又问是不是有一个从深圳来的姓彭的老总住在这里面？这下那个服务员说，有啊，就住在一楼十三号。一楼十三号在哪里？就是一楼最东面那套房。吴宝子听罢就要往里闯。服务员连忙叫住了他，哎哎哎，现在不是会客的时间，客人可能已经睡了，再说你也没登记。吴宝子不听，硬要往里面走，马上就有两个保安上前拦住了他，不但不让他进，还要验看他的身份证。吴宝子说没带，他们就把他推了出来。
吴宝子哪肯就此离开。他在这里做工多时，熟悉这里环境，知道门外有一个院子，院子除了能停车外，还能从后面看见一楼的房间。他便悄悄从院子里绕到了一楼的最东头。
好熟悉的地方！最东头，最东头？对了，这不就是当初我当腻工刷墙又返工的那套房吗？是的、是的，千真万确是的！
这套豪华套房宽大得很，共有两大间。里面会客室和卧室的灯，都已熄灭，只有后走廊里还亮着一盏壁灯。客人可能已经睡了，那我的杨氿月在哪里呢？会把她安排在哪里休息呢？吴宝子后悔自己出来的太晚，不该在家里坐等，不该洗澡，甚至也不该吃饭，而应该早些来找我的氿月。现在这么晚了，还怎么找啊？可是离开，他又怎么甘心！他不由更往后阳台凑了凑，将身子躺在了阳台外面的栏杆上往里看。可是从亮处往暗处看，又能看见什么呢？何况这暗处还拉着窗帘。又高又长的两道窗帘，将宽大的卧室遮挡得严严实实，仅在窗帘的交合处，留下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吴宝子将这条缝隙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地看了好几遍，除了隐隐约约看见里面立着一个衣架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到。衣架上也没挂衣服，只挂着一个长条形的不知什么东西，看不明白。吴宝子移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轻走几步来到正对着缝隙的地方，身子也最大限度地往栏杆上躺，以使自己更加靠近那条缝隙，然后瞪大了眼睛往里看哪看，忽然，他有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发现：那个挂在衣架上的长条形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一条围巾！一条白底蓝花的围巾！一条杨氿月二十七岁生日时，自己给他买的花围巾！一看到这条围巾，吴宝子立马热血沸腾，抬脚就想翻过那栏杆，然后去击打那阳台的后窗。可是晚了，这时四、五个保安一齐来到他身边，飞快地将他从栏杆上拽了下来，并将他一直推出大门外，随即又关闭了那道铁栅栏……
第二天，鱼龙县城沸沸扬扬地相继传出了两条新闻：
一条是有个叫吴宝子的人，已被公安机关拘留，说他趁着外地住宿的老总出去游览、服务员打扫房间之机，闯进了县宾馆贵宾房，一边大喊“狗日的、狗日的，欠老子工钱”，一边用铁锄猛铲墙壁，几个保安也拦不住。说他严重破坏了招商引资大局……
另一条新闻则是，省纪委已来人将鱼龙县高翔房地产有限公司的老总陈高翔——就是那个人所共知的陈大嘴，实行了双规……
——2019年12月完稿于武汉
2021年2月修订于深圳
2022年5月再次修改于宜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