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嘴里掏实话。赵绚的确是骂了彭大年了,而且骂的的确不是“飞狐”,而是“废物”!杨氿月坚信自己没有理解错。这种坚信不光是来自小孩的话,更是来自杨氿月自己的耳朵。主人们的衣物,除了最里层的小内裤外,都是保姆杨氿月来洗的。而男女主人自己的内裤,都是彭大年洗。就在前些天的一个早上,彭大年在洗好了内裤往衣架上晾晒时,不慎掉在了地上。一旁的赵绚看见了,随口就骂了几声“废物、废物!”而不远处的杨氿月又恰好听见,她立时坚信,这是女主人在指桑骂槐。她当时就觉得心里很不好受,觉得这个赵大姐说话太不留情,随之就对彭先生加深了同情:在兴家创业上,在常常以功臣自居的赵大姐面前,彭先生本就是甘拜下风的,数落他、挖苦他,也不吱声;现在又老骂他废物,这不是更伤害他吗?就这样骂,只怕不是废物,也会被骂成废物的!
不知怎的,一想到“废物”两个字,杨氿月就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而自己作为一个保姆,又只有在生活和服药上精心服务。去武汉前,她赶制了半月的药丸,可是半个多月返回深圳后,她发现药丸还剩下许多。她想,一定是彭先生忙,常忘了吃药。如果自己这段时间没有离开深圳,每天都留心督促他吃药,情况也许会好很多。因此,她现在每天都把彭先生吃药的事牢记在心,绝不让他漏吃一次。
这天是个星期天。赵大姐一大早就被同伴约去莲花山公园游玩,小荟荟也带去了。彭先生因为有事,要赶写一份材料,就留在家里。杨氿月收洗好早餐的碗筷后,发现彭先生早上又没吃药,便将药丸和水送去他的书房。彭大年当时正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可能是写到满意处,脸上还溢着笑,杨氿月站到他身边一会儿了,他也没觉察。杨氿月只好轻声说,彭大哥,耽搁你一会儿了,喝了药再写吧。听到这轻柔的女声,彭大年才觉察到了杨氿月的存在。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背靠着桌子说,喝什么药呀?杨氿月知道他是写东西入迷了,便莞尔一笑,说,你天天要喝的药,怎么老忘?健胃的药呀。彭大年便一个劲儿摇头说,嗨,这药呀,喝了没用、没用!杨氿月说,怎么没用,赵大姐说这药可贵重呢,是大补哇,你快喝吧!说着就把药丸往他手上递。彭大年却挡了一下杨氿月的手说,先放下好么,我等会儿喝。杨氿月哪里肯依,此刻她可能想到了她原先见过的乡村医生送预防小儿麻痹症糖丸的情形,笑着说,你不喝,我不走呢。彭大年无奈,只好接过药丸,当着杨氿月的面,一颗一颗地嚼服。杨氿月在一旁端着水杯,要他嚼下一颗丸子后喝一点儿水,还要他慢慢喝,当心噎着了。药丸嚼服完后,彭大年仰头喝水时,杨氿月猛然感觉到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眼前抖动了一下。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一扫,这一扫,就有了一个令她惊心动魄、惶恐不安的发现:彭先生的裆部那个地方,竟然耸起了一个高包!彭先生这时因为是在家里书房,只穿着一件弹力秋裤,裤内的那个硬梆梆的物件,便借着弹性挺出得老高老高,而且轮廓清晰可见。杨氿月只看了一眼——严格地说,只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就慌忙移开了目光,随即要过彭先生的水杯,说了声“我得去买菜”,就匆匆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下意识地掩上了书房的门。
放水杯,找菜篮,找钥匙,出单元门,走上街道——这每一个动作,好像都是在下意识地进行。她的意识跟不上动作了,她的意识还久久地停留在那一瞥里,那时长不过是一秒钟的短暂一瞥,却像是身体的电流开关被猛地打开了,顿时周身热血翻滚上涌,致使热血胀满的大脑,再也容不进别的意识。若刚才瞥的是别的男人,比如自己的丈夫吴宝子,她会毫不奇怪。可这彭先生不是有病吗?赵大姐不是言称自己是守活寡吗?近些时她那“废物”的骂语不是令彭先生抬不起头、明显地比原来更加灰溜溜了吗?如果他被骂冤枉了,只须一次同房,他就能雄辩地证明自己不“废”啊,那他为啥不证明呢?莫非、莫非是药物才刚起效?……也不对,药起不起效,起码喝药人应该盼它有效吧?为了有效,应该遵照医嘱坚持喝完疗程吧?可是据自己观察,别说盼有效,彭先生其实对喝这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每次叫他喝药,他总说没用、没用。俗话说恨病吃药啊。你真有病,又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你就应该积极治病吃药,以求早日康复,哪有病在自己身上之人,别人把这病当回事,你自己反不当事之理?对了,那次半夜偶然听得赵大姐数落他与那个什么、什么——小叶出差时就行了,回来就不行了,还怀疑他跟别人好了。那证明他并不是今天,而是原来也能行的。他才不把这“行”归功于吃药,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吃药,所以他才一直对吃药不积极?不想吃,又怕违拗赵大姐,所以又不得不吃、不敢不吃、只能偷工减料地吃?是不是这样呢?如果是这样,那这彭先生就更可怜了!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啥样呢?杨氿月百思不得其解。她就这样思着、走着,等看到菜市场那块牌子了,她忽然站住,摸了摸衣兜,又反身往回走——她忘了带钱包!
返回的路上,她的脑子仍没闲着。她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有次打扫房间,在清理彭先生书房的垃圾篓时,发现篓内有一大团白白净净的卫生纸。原来也发现过几次有大团卫生纸扔在垃圾篓内的现象,她没太在意,认为扔总有扔的原因。这次再看见,她忽然有些心疼起来,老这样扔,多浪费?这白白净净的就不能用了?便将纸团捡出来展开看。这一展开,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冲上来。这是什么味道?她赶紧要扔掉纸团,却又欲扔未扔,拿过来再闻了一下,已婚的女人,哪能不熟悉这种味道!这……这是用手……唉,不好、不好,男人这样是最害身体的!这彭先生文化那么高,什么不明白,怎会这样来作践自己?可那纸上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莫非、莫非彭先生是见了赵大姐才不行,只有这样打发……唉唉,我怎么老想这些东西?这些丑死了的东西,又哪是我这个保姆想的?!
到了。彭先生在写东西呢,不能打扰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轻轻地找到钱包又轻轻地往外走时,却听见从掩着门的书房里,传来一阵阵声音,这声音似乎还有她的名字,她不由站住倾听:
“……小杨……小杨……杨氿月……杨氿月……氿月啊……氿月啊……小、小、小、小杨啊……”
怎么、怎么全是我的名字?彭先生是怎么了?他是在呼救?呼救!杨氿月哪顾得多想,她急上前推开房门,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一下子就冲到了彭先生身边。
糟、糟、糟!杨氿月看到了最尴尬的一幕:彭先生竟然是赤裸着下身坐在藤椅上,一手拿着一团白纸,一手正在他下面那个地方起劲地捋动着!
干着最私密事的彭先生,哪里料到会有人冲进来,而且冲进来的正是他意淫的对象!他一下子傻了眼、住了手,慌乱中竟顾不得遮挡,而是似笑非笑地愣望着杨氿月,眼里还随即淌出了两行热泪……
彭大年之所以叫彭大年,和他出生时家里太穷有关系。当年,在豫西北那个穷困的小山村里,彭大年出生时,他上面已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给彭大年取名字时,母亲把几个孩子叫到身前说,娃们,你们说给小弟弟取个啥名儿?三个娃儿都摇摇头,说取不来。母亲又说,你们说啥子最好?这下三个娃都异口同声地说,过年最好,过年能吃一顿有肉馅的饺子。于是,这第四个娃儿就叫了大年。
大年家虽然穷,却有一样资本——人力。父亲、母亲、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用辛勤劳动来供大年读书。大年读书越读越爱读,家人干活也越干越爱干——目的成了他们干活的动力,穷山沟祖祖辈辈没出过一个大学生,目的就是把他供进大学。真是人心齐,泰山移,读的、干的直奔一个目标,彭大年就成了南方某省一个知名大学的学子。他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
大学四年没谈恋爱,一直省吃俭用、不敢乱花一分钱的他,认为恋爱和婚姻,还是遥远的将来的事。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婚姻会和毕业分配一块儿解决。毕业招聘会那天,深圳“新潮”办公用品公司的负责人——就是他现在的老婆赵绚、还有赵绚官至省政府秘书长的爸爸一同到了现场,他们在预收了多份简历后,挑出了六人面谈,最后录用了彭大年一人。按事后赵绚对彭大年的“透露”,彭大年不仅是以专业成绩好,还是以英俊、帅气和老实、温顺而入选的。赵绚甚至还不无自豪地溜出了一句,这可是公主选驸马的规格啊!进公司不久,“公主”和“驸马”就结了婚。虽然临到结婚时,“驸马”跟家里人说他还在犹豫,说是人家又富又贵,自己太高攀了。可是父母和家人是一百个支持鼓励,理由是人就要往高处走嘛。于是就“喜结良缘”。结婚后,原来虚位以待的公司董事长角色,就由“驸马”担任,只有高中学历的“公主”,则只任执掌财务大权的总会计师。若按职务,“驸马”是公司的一把手,可实际上,他得臣服于“公主”,更得臣服于“公主”上面的“皇帝”。因为几乎所有财源,都是仰承“皇恩浩荡”。
燕尔新婚,其乐融融。新男新女,互爱不尽。很快地,赵绚还怀上了孩子。事业兴旺,财源广进,家庭甜蜜,连彭大年身处遥远的父母,都感受到了儿子的幸福,说他进了福窝了。偏爱文学的彭大年,还即兴写了一首诗,道是:
历尽艰辛遇顺风,
助我展翅有娇红。
从此孤雁成双侣,
比肩天涯苦乐同。
在这首诗里,他最满意的是最后一句,而最后一句他最满意的又是那个“同”字。在大学期间,他从图书馆借阅了不少课外书,很多思想都载在书上。在阅读中他最欣赏的一个思想,就是“世界大同”。无论是孔子、还是孙中山、还是康有为,都极力主张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思想,康有为还专门写出了《大同书》。共产主义学说的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就更是推崇人人平等、世界大同了。这平等、大同的思想融进大脑,便使彭大年一直以来因家庭贫困、身处弱势群体而形成的自卑心理,渐有所改变,自尊心和主体意识渐有所增强,所以当赵绚和其父要纳他为“驸马”时,他虽则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在“平等、大同”的鼓舞下就范了。初婚一段时间,卿卿我我,浓情蜜月,自是同多异少;很快又造出了新生命,更是同喜同庆。
只是,由于岁月的消磨,如同虚火一般的情爱逐渐降温,而被一时遮掩的差异逐渐彰显,同的江山便风雨飘摇。差异,首先表现在公司业绩上。彭大年虽然是市场营销专业的高材生,又成天躺在业务上,可是纯粹靠他能力成交的业务量,少之又少,可说还不到十分之一;而根本没学过市场营销的赵绚的父亲,公司里长年根本没有他的影子,他只不过在一个遥远的政府机关里,工作之余小动口舌地打打电话,再加上他没进过大学门的女儿赵绚的适时出面周旋,真金白银便如雪片般飞来。当实用主义一度成为人们判断价值高低的时候,一个十分之一,一个十分之九,谁有用,谁无用,这还不昭然若揭吗?这差异还不大吗?所以,赵绚如果不开心了、来情绪了、挣钱劳累了、或者要表功了,诸如“人家是男人养活女人,我是女人养活男人”、“我爸送来金山银山,你爸没送一根稻草”、“彭大年,你时时都要扪心自问,你享谁的福”、“你有本事,你就去弄个大订单哪”等等这类话语,就会脱口而出。俗话说男人都是女人造就的。这类话多听一次,彭大年的自尊心就减少几分,听个无数次,即使你还能在外人面前维持光鲜,你在这个成心要把你说成无用之辈的女人面前,没准你就真要向无用之辈滑落。从小学到大学,彭大年一直是不服软的,虽然生活艰苦,经济上自认低人一等甚至几等,但学习成绩总列前茅,那是和家人的不断鼓励分不开的;现今远离家人,耳边听到的总是贬损之词,而这些贬损似乎也都无可辩驳,久而久之,他就不得不服软了。这种服软,不但表现在开辟业务上自信心不足,就是在夫妻性生活上,也常常败下阵来——这大约也是由于差异的原因:性生活本应是夫妻之间平等和谐的,可是妻子赵绚,在床上也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当作有功之臣,而丈夫必须随时听从自己的召唤,满足自己的性需求。好像我是性主人,你是性奴隶一般,稍有不如意,妻子便难有好言语。既然差异差到了床上,床上的地位也不平等了,彭大年就常常是带着不自信甚至恐惧的心理面对欲火旺盛的妻子,先自怯阵或浅尝辄止便在所难免了。而每当此时,被灭了兴头的妻子,“你不行”、“你无用”、“你真是废物”的骂语又会脱口而出。久而久之,骂语就变成了现实,以至于只要和妻子在一起,条件反射般地便性趣、性胆全无,就真“无用”、真“废物”了!
病在妻子,不在自己——彭大年总在心里这样总结,可这话他敢跟趾高气扬的“公主”说吗?只好叫吃药就吃药。他心里何尝不明白,自己没事儿,不吃药就没事儿;吃了药,面对妻子,依然如故。吃药不吃药,有的女性,却能勾起他的性欲。比如公司里那个秘书小叶,既年轻漂亮,又温柔平和,善解人意,对他一个微笑,或者递上一杯茶,都能令他那个地方骤然勃起。可他哪敢越雷池一步,实在难控时,就以自慰解决。那次和小叶出差,他打电话给赵绚,说自己能行了,本意是讨好赵绚,表扬她求医的成绩,以减轻她正在对他进行的“你怎么吃药了还不行”的问罪。谁知道弄巧成拙,赵绚竟怀疑他和小叶有染,那问罪的炮火反而更加猛烈。
家里来了个年轻、俊俏的保姆,倒并不稀奇,原先也请过两个保姆,也年轻、俊俏,可是一个偷懒贪玩,一个买东西掐钱,行为讨厌,俊俏的脸蛋便也令人厌恶,早辞退一天,也觉轻松,甚至有弃之如敝履之感。可这个杨氿月,不仅勤劳、朴实、性情温顺,还有一副罕见的热心肠,不仅对我们家里人个个都体贴入微,连街坊邻居都说她好,说她最乐意帮人,搀搀这个老人,帮帮那个提东西,是常见之事。每次买菜,她总是把小票交给赵绚看,实在有的没有小票,她就把实物拿给主人验看。一来二去,赵绚对她已十分放心了,老说不用看,可她仍坚持自己记下明细账,待主人有空时交看,从不含糊。记得她用自己的钱买了怎样培育孩子的书、怎样吃出健康的书,还有怎样煎制中药的书,那都是为了我们的大人和孩子啊,可是赵绚要给她书钱,她硬是不要,说那是为了自己学习提高,说是自己学东西,哪能让别人掏学费!那几本书的书价彭大年都看了,最便宜的那一本《怎样煎制中药》的小册子,书价才三块钱。可就在翻看这本书的价格时,他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个念头:何止三块!三十万、三百万也买不来这种人心啊!对这种女人,再多的钱我都想给她,为她付出再多我也心甘情愿哪!于是,当杨氿月的孩子有病急于回家时,他是百分之百真心实意地将那“给她”和“付出”的念头付诸了实施。
杨氿月和那个小叶一样,都是有家室的人,再温顺、再好、再可爱,自己也不能做非分之想。可是理智能控,身体却会失控,会鬼使神差地拉他下水,他只好以自慰解决。刚不多久,杨氿月给他送药时,他那私密地方便像在沉睡中猛地来个鲤鱼打挺般就活跃起来,无眼无目,却认识来者,并顽强地要出头露面。它这一顽强,搅得彭大年心慌意乱,根本无法把未完的材料再写下去,只好用旧法解决。谁知,正操作间,杨氿月竟然闯了进来!
当时,杨氿月的第一反应,是飞快离开。可是天知道是怎么了,她却迈不动脚步;非但迈不动步,跟着无意识那个鬼又来了,并且这个鬼竟支使着她口里傻傻地吐出了几个字:“你这样……有、有害的……”
也许,是杨氿月到来的太猝不及防了?彭大年只是住了手,却没有防,而是傻傻地仰脸淌着泪,这泪还越淌越长,甚至从下巴上滴落下来。
也许,正是这泪水粘住了杨氿月的脚步?她竟一直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直到彭大年伸手拉她……
于是,二人越过了雷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