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日子好过的时候就快,转眼三年过去了。这期间,吴宝子由于表现突出,已被提拔为食品厂生产车间的主任,杨氿月在针织厂也成了技师。两个人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再加上吴连生这个“后勤部长”将在靠山屯老家种的粮啊、菜啊往城里供应,一家人的日子可说是和和美美,衣食无忧。两年前,杨氿月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取名“金果儿”。现今,小金果已经两岁了,乖巧伶俐,十分可爱,成了爷、奶、爸、妈共同的开心果,小屋子里每天都笑声不断。
2004年的10月3日这天早上一起床,吴宝子就望着妻子杨氿月直笑,并且问她,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杨氿月摇头说不知道。吴宝子说,那你把脸背过去,我马上叫你知道。杨氿月就把脸背了过去。听到有开箱子、关箱子的声音后,吴宝子说好了、好了,你再背过来。当杨氿月再背过身来时,只见吴宝子将一条白底蓝花十分漂亮的围巾捧在了她的面前。这是啥呀?杨氿月疑惑地问。傻瓜,这是送你的礼物呀!吴宝子说。无缘无故送我啥礼物?杨氿月仍是不解。嗨,真是傻瓜、傻瓜!今天是你二十七岁生日呀!吴宝子跺着脚笑。杨氿月这才恍然大悟,哎呀,我都忘了,亏你、亏你……原来你是早把这围巾买好了,想给我个惊喜呀!是的、是的,傻瓜!吴宝子一边说着,一边上前给杨氿月戴上围巾。呀,真好看!杨氿月抚摸着围巾,忽然说,这、这不就是前几天我在商场看的那条么?是的、是的,吴宝子说。前几天晚上,他和杨氿月一道逛商场,杨氿月看中了这条围巾,可是嫌贵没有买。三十几块一条啊,这么贵,你也舍得买?杨氿月啧啧连声地说。吴宝子一下子将杨氿月搂在怀里,说,只要你戴上漂亮,再贵我也舍得,傻瓜!杨氿月便拍打着吴宝子的手,娇嗔地说,你今天说了我多少个傻瓜了,你不傻呀?你忘了你叫个“傻木头”吗?说到这里,杨氿月一下子脸红了。
是的,吴宝子是有个“傻木头”的绰号,只是,这绰号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知道,是新婚之夜杨氿月给他取的。三年前的新婚那晚,关门遮窗之后,喜不自禁的吴宝子先是看着杨氿月笑,杨氿月由他看;接着又摸着杨氿月的手,杨氿月由他摸;再接着他就抱起杨氿月放到床上,然后轻轻脱光她的衣服——这一切,杨氿月都由着他;可是当吴宝子匆忙脱掉自己的衣服准备关灯行事的时候,杨氿月却羞怯怯地说话了:“别、别慌关灯!”“不关灯?”吴宝子一下子愣住了,他虽然是个男人,可也缺乏不关灯行事的勇气。杨氿月又说话了:“不、不,等等再关,你、你先看看、看看下面……”“看下面什么?”吴宝子往床下瞄着。“咳、咳,你看、看我这下面!”满脸羞得通红的杨氿月,甚至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阴部了。——她是迫不得已啊!几次遭受退婚的她,深知一个进过美容院的年轻女子,很难被人看正,却很易被人看歪。无奈又无奈,她只有让丈夫验看自己的处女膜,来自证清白。可是,当时的吴宝子,哪里知道她这层意思,他甚至连什么是处女膜也不知道,他当时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赶快进入新婚妻子的身体。便说:“哎呀,光看有啥意思!”说着,就一下拉灭了灯。黑暗中的杨氿月若有所失地说着:“你、你,傻木头啊!不看,就……哎呀……”话未落音,仅仅倏忽之间,她已经完成了从处女到少妇的质的转变!只是,由于没“看”,便给二人的婚姻造成了更大的折腾。好在风平浪静之后,裂痕弥合,但那个“傻木头”的绰号,却保留下来,成了夫妻戏谑时的谈资。
屋里两个“傻瓜”正在互相调侃呢,却听外面有人喊话,吴宝子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厂里通知开会。
中午下班回家,不但早上夫妻调侃逗趣的那种气氛烟消云散,而且两个人都是闷闷不乐。原来,上午吴宝子所在的食品厂和杨氿月所在的针织厂都开了会,会议的主题竟都是一样——企业改制。鱼龙县的企业改制虽然比外地晚,但也进行了多年。只是原先针对的是亏损的国有和集体企业进行改制,像县食品厂和针织厂这样有盈利的企业,便没有改。这次,鱼龙县新调来一个叫做余远堂的书记,这个“一言堂”上任伊始,就紧急开会,批评鱼龙县改革的步子迈得太慢,必须奋起直追。也不知他要追哪个,反正就是要快改,要在一个月内,将县域内所有未改制的企业全部改完。下面的百姓称改制不叫改制,叫卖企业。卖企业就卖企业,但这企业也不是仨瓜两枣,它是国家或集体多年来积攒下的家当,一卖就归别人了,总得在该不该卖、值多少、卖多少、怎么卖上认真筹划一番。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因为“一言堂”规定的这个一月的期限,实在是太紧迫了,下级服从上级,必须从这个“快”字上体现出来。于是就紧急开会宣布改制。饭碗、饭碗,以后的饭碗在哪里?已为人父、为人母的吴宝子和杨氿月,不能不为此发愁。
连发愁也没有时间。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企业停产、清产核资、一个会连一个会……转眼便进入了招投标阶段。
县食品厂和针织厂都是地方国营企业,两厂共有百十号员工。两厂又是毗邻。针织厂的厂长叫马兴成,五十多岁了,和食品厂的厂长姚继仁是好友。听说改制的消息后,两厂的员工都炸了锅。针织厂炸锅的结果,是员工们一致拥护将针织厂改制成为股份制企业,还是推举他们信得过的马兴成当厂长,员工们都出钱参股,以此来保住自己的饭碗。食品厂炸锅的结果,是向针织厂学习,员工都入股,也推举他们信得过的姚继仁——他们叫惯了的姚大嘴当厂长。姚大嘴虽然认为改制不能一刀切,不能亏损不亏损都得改,但他对股份制这个新名堂还是蛮欣赏的:人人都参股,人人都是股东,人人便都是主人公,这有利于调动生产积极性啊!可是,就在两个厂的员工都沉浸在改制后的幻想中时,却有一匹黑马从外面杀了进来——一个社会投资者,要来参加两厂的承包竞争。
这个投资者叫陈高翔。此人在鱼龙县企业界滚爬多年,他曾历任三个厂的厂长:首任县机械厂的厂长,继任县水泥厂的厂长,再任县化肥厂的厂长,真可谓是声名显赫之人;只是,以上那三个厂,都垮在了他手里,一个个亏损得一塌糊涂,亏得使县领导提起来就头疼,亏得他们不得不嘀咕说,这陈高翔简直就是个罪人,干个厂,垮个厂。不过,嘀咕只是在背后,当面还对陈高翔笑,不但对他笑,他干垮了这个厂,又把他调到另一个厂,让他继续搞垮——内中缘故不是别的,就为这陈高翔的亲兄长陈高飞是省财政厅的一个常务副厅长,找他能要到钱。一个企业亏就亏了吧,想开点儿,当年那个《龙江颂》里不有句台词叫“堤内损失堤外补”吗?“堤内”亏了,从“堤外”能要,“堤外”还往往要的多些,何忧之有?如果把这个“堤内”得罪了,可能从“堤外”那里就要不到钱了,这才是糊涂之举呢!至于“堤内损失”,就由他损失着吧!不过,事情是变化的,就在县领导认定“堤内”只能损失的时候,陈高翔却一个鲤鱼打挺做了件貌似有功德的事——适逢企业改制,县领导最急切的愿望就是“甩包袱”,先把亏损企业给卖出去。而陈高翔一马当先、大包大揽,竟然一口气将机械厂、水泥厂、化肥厂三个企业都买了下来。机械厂折价三百万,水泥厂折价四百万,化肥厂折价六百万,总共一千三百万哪,陈高翔也不知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眼睛眨都不眨,就把三个企业收入了囊中。看着一千三百万的票子都打入了县财政的账户,看着年年要吃财政补贴的三个包袱不但一下子甩得干干净净,还变现成了一大堆银子,县领导对陈高翔的看法也翻了个个,原来在他们眼里的罪人,一下子变成了救苦救难的恩人。而这个陈高翔,因吃掉了三个大厂而被群众送个绰号“陈大嘴”,还被新闻媒体颂扬为“勇立改制潮头的‘陈大嘴’”。现在,这个“陈大嘴”并不想“收嘴”,并不想离开“潮头”,而是要乘兴张嘴再吃,眼下,就看中了食品厂和针织厂。
针织厂的厂长马兴成,一是岁数偏大,二是身体并不强壮,更主要的是三:未战先怯,自知自己这只蚂蚁斗不过陈大嘴这头大象,因而在竞标大会前,他就退出了竞标。他一退标,针织厂就群龙无首了,员工们便纷纷找到食品厂的厂长姚大嘴,要求他连针织厂一块儿承包算了。望着那一双双期望和信赖的眼神,姚大嘴心头一热,便大义凛然地应允了。所以,临到召开竞标大会这天,便只有两军对垒了——姚大嘴和陈大嘴一争雌雄。除了陈大嘴对竞标经验满满外,姚大嘴和两厂的员工,都是门外汉。姚大嘴之所以敢上阵,是因为有两厂员工的信任作底气。可是有时候,人的信任,哪里比得过银子钱这个硬头货,竞标的结果,当然是谁出价多,谁得胜。当县里企业改制领导小组派来监督竞标的人手中的锤子一敲响,食品厂和针织厂就姓了陈。事后人们调侃说:窑(姚)门那么大的嘴,哪里比得赢城(陈)门那么大的嘴呀!
陈大嘴一张嘴又吃掉了两厂,成了两厂的法人,便将两厂的员工合在一起召开大会,安定人心。他表态说陈某人绝不会亏待所有的老员工,大家原来干啥还干啥,只是有一条:转制后国家给每个员工的补偿金太少,要求每人再认购一万元的股份,临时工则需认购两万,认购后,才能给每个员工发放股权证,签定劳动合同,才承认你是企业的正式员工。
吴宝子由于顶职而取得食品厂正式工的身份,需认购一万元的股份,杨氿月是针织厂的临时工,需认购两万元的股份,这合起来就得三万元往外拿。时间要求又紧迫,十天内必需完成认购,否则,便作为自愿退出企业看待。有个稳定的单位,就等于有个稳定的饭碗,怎么能轻易退出呢?一家人紧急磋商、反复筹划、想尽办法,最后还是万般无奈地形成了一个一致的意见:卖掉老家靠山屯的小洋楼。方案一定,紧急行动,吴宝子和父亲吴连生一同回村去卖房。可是,卖房谈何容易,全村四十多户人家,一家一家求爷拜奶奶地打听了三十多家,人家都不要房。时间一天天在溜走,眼看限期已到,仍是毫无着落。正在父子俩万分焦急之时,吴连生忽然想到村里有个叫棋娃的年轻人曾对他说,吴叔啊,你一家都进城了,你一个人像个老光棍住在这里,多没意思。把你那小洋楼卖给我装药材好不好?我给你三万元。是啊、是啊,早咋没想起,该找棋娃啊!可是棋娃常年在外做药材生意,他爹妈和弟弟也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关门闭户,上哪里去找他?想尽办法,终于在他一个亲戚处打听到了棋娃的电话,一联系,棋娃就赶回来了。只是,在生意场上滚了几年的棋娃,脑子精着呢,他见吴家急于用钱,口气就变了,说是买吴家的小洋楼,他只付两万元。吴连生一再要他付三万,他先是执意不肯,后又提出要求:如果吴家同意把那三亩地也搭上让他种药材,他才肯付三万。吴连生父子无奈,只好答应。
三万元交齐了。吴宝子和杨氿月保住了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