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又累又困又烦恼的吴宝子从南溪回来这一晚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地沉,那他第二天早上起来头脑就不会清醒,他就会去杨氿月的娘家犁头湾拉上杨氿月去办离婚,只用半天时间,二人就要从夫妻变为互不相干的路人。就因为他睡清醒了,早上用凉水洗脸再猛一激灵,忽然就想到:为什么那个清扫垃圾的大妈和那个院长说的不一样呢——这问题即使他昨天头脑不清醒,也想到了,但没往深处想,只是认为院长肯定比大妈了解情况,当然要以院长说的为准——可不同的是,今天一早他就往深处想了:如果院长说得对,那就是大妈说得不对了?这位大妈看起来是个很实在的人啊,那她为啥要说谎?不能轻易地就认为她说得不对吧?可是,难道两个人说得都对?不可能啊,一个说杨氿月规矩得很,一个说她是淫妇,这水火不相容啊,怎么会都对呢?到底是都对,还是都不对,自己根本没有搞清楚啊!没搞清楚你就盲目行事,这样害人害己的!那该怎样搞清呢?怎样核实呢?想啊、想啊,幸亏这会儿头脑清醒,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那位院长说出的一句话:“公安上到我这里抓了几次人”……公安?公安?公安!对了,我去找当地公安上去核实不行吗?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查不到个水落石出,起码也能进一步了解吧。在老家靠山屯的时候,邻居的牛被偷了,我还帮忙打110报过警呢,一打警察不就来了?现在是人搞不明白啊,怎么就不能找公安了?找,坚决找!
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吴宝子又上路了。直奔南溪县城,再直奔当地的城关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在验看了他的身份证和结婚证后,对他交了底:悦尔美容院的确曾一度涉黄,公安曾数次在该处抓获了多名卖淫嫖娼人员,并都给予了相应的处罚,但均未涉及杨氿月本人。杨氿月不但是清白无辜的合法经营者,并且还有立功表现,有两次是得到她的举报,公安才采取行动的。吴宝子询问能不能出个证明什么的,派出所欣然同意,当即开具了证明,并盖了公章。
“今天,只怕是干了我这一生干得最对的一件事!”吴宝子是怀揣着这句话回到鱼龙县城的。一到家,他就对父母说了情况。父母后悔不迭地连说自己是罪过、罪过。吴宝子则说我是罪魁祸首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到犁头湾,向岳父、岳母道谦,向整日以泪洗面的杨氿月请罪,万请其原谅。这种伤心彻骨之事,哪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杨氿月拒不理睬吴宝子。吴宝子便掏出那张派出所的证明,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念:
证 明
杨氿月,女,现年24岁,系鱼龙县城关办事处犁头湾村人。该杨于1998年12月至1999年12月在我南溪县城关镇悦尔美容院从事美容美发业务期间,无任何违法犯罪记录,且能协助公安机关侦破涉黄犯罪案件,履行了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特此证明。
南溪县城关派出所
2001年10月15日
吴宝子念完,杨氿月的父母先被感染了,对吴宝子说我们看出来了,你这孩子不自私,心里还能想到别人;可是杨氿月依然不言不语,不过脸色松和多了。吴宝子这时候有十二分的耐心,他知道,由于自己对人家的冒犯和伤害,就是付出再大的耐心也是应该的。他并没有要求杨氿月立即跟他回家,而是表态说,一个人的名誉是最要紧的,谁坏我名誉,我也不能容忍啊!我这两天就干最要紧的事——把这个公安上出具的证明复印几十份,先在你们犁头湾和我们靠山屯四处张贴。以后哪里有流言,我们就贴到哪里。说完,他就走了。
自吴宝子进门到离开,虽然杨氿月没说一句话,虽然她表面不动声色,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心头还是有两次温热。一次是吴宝子念那个派出所的证明,一开始念,她就眼睛一亮,心想我怎么就没想到找派出所求援而自己一直忍气吞声背黑锅呢?接着就是心头一热,感到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还是有心的。第二次热在吴宝子表态要去张贴证明并说以后哪里有流言,我们就贴到哪里——最使她心热的就是“我们”这两个字,他说的是“我们”啊!这样的男人还不可依靠吗?之所以几天前他发那样大的火,定是听了什么流言,不管是男人女人,听说自己的配偶不轨,谁又能不气不恼?难怪他、难怪他啊!事情就怕设身处地,一设身处地,许多矛盾都会化为乌有的。所以,当两天后吴宝子上门来接杨氿月时,她就跟他走了。
这晚,在食品厂内那两间宿舍内的简易婚床上,吴宝子和杨氿月紧紧地抱在一起,两颗心紧紧相贴,男嘴对女耳,女嘴对男耳,鸳鸯交颈,燕语呢喃,开始了说话的长征。
吴宝子述说了家人如何听到流言、他如何两次往返南溪的经过,听得杨氿月泪流婆娑。
杨氿月则述说了她在悦尔美容院一年及此前此后的经历。
十六岁初中毕业后,没有参加升高中的考试,杨氿月就离校了。家里不让她再读了,说是一个女孩子,读点书就行了。说是再读下去还有啥用?当官吧,得有关系,咱家没有当官的亲戚提携你,你当不了;挣钱吧,不一定非要多读书,眼皮底下就有小学都没毕业的人当了大老板呢,何必还要去傻读傻学?在父母眼里,好像读书人都成了傻子。杨氿月拗不过,只好罢考回乡。在家里帮助父母种菜、卖菜忙了几年。由于地处城郊,靠着一亩多地,无论怎样经营,也变不出几个钱。眼看着不种菜卖菜的东家和西家都建了新房、买了车,自己家还是旧模旧样,杨氿月便说,不光读书的是傻子,务农的也成傻子了。我要摆脱“农”字,出外闯闯。听说温州的钱好挣,她便径直去了温州。可是不久她就返回来了。温州的钱是好挣,市场兴旺得很,但没有一技之长,便难以立足。她也想在那里找地方学一门手艺,可是吃饭、住宿、交学费这些成本太大,令她望而生畏。于是,她才打道回府,想先在本地学点儿什么,然后再外出挣钱。恰逢县劳动人事部门正在搞人才技能培训,只要交五十元钱,就可以学三个月。杨氿月便欣然报名参加。在培训班里,她选择了学习美容美发手艺,她觉得女孩家学这门手艺很适合。三月学习期满时,她已基本能独当一面地胜任这项工作了。正当她准备离开培训班去温州打工时,却遇上本县和邻县的一些行业来培训班招工。看见许多学员都选择了就近就业,杨氿月便想,温州虽好,可是那里必然是高手林立,自己人生地不熟,不见得一去就能立足。不如先就近找个工作实习一段,等到翅膀练硬了,再远走高飞也不迟。她把这个想法跟家人说了,家人也舍不得宝贝女儿远行在外,当然极力赞同。杨氿月便从来招工的行业中,挑选了工资待遇较高、条件较好、离家又较近的南溪县悦尔美容院。
应当说,杨氿月开始来到悦尔的时候,这里的经营还是相当正规的。可是没过多久,“正规”的堤坝就开始摇晃了,这摇晃的原因,可以说最先是来自于外力。不知从哪一天起,本来是女顾客占绝大多数的美容美发场所,女客日益稀少,男顾客反而有增多之势。而这些男“顾客”却又往往是只来“顾”的,来了之后,不说要理发,也不说要洗头,而是把服务员们逐一地看个遍。有看了就走的,也有看了不走而是跟院长老板嘀咕几句再走的。开始,杨氿月感到奇怪,这些人神神秘秘地在干什么?见的多了,再听在这里打工的姐妹们暗地里交谈,才知道现在社会上的色情交易已经泛滥,而美容院成了色情交易的重要场所,不少美容院、发廊、舞厅都有色情服务,那些男人就是来物色对象的,不过,都被老板拒绝了。就在二十二岁的杨氿月暗自庆幸悦尔还是一池净水的时候,“水”却慢慢混起来:悦尔的院长老板娘,经不住去去来来找目标寻花问柳的男人们的不断光顾,认为这是市场和商机在找自己,而自己却太迟钝。她再暗访了一下其它美容院后,更坐不住了:随着私营经济的不断扩大,开办美容院的越来越多,这一行的竞争也日益激烈。和自己同时开办的美容院,有几家老板由于头脑发达,及时增添了有关“特殊服务”,收入都在成倍增长;而自己还一直是指靠着几把剪子,收入明显是在滑坡。谁老实谁吃亏呢——老板及时汲取“教训”,先在设施上发力,增添了一批按摩床和数间暗室,又分别一个一个地找女服务员们谈话,动员她们“扩展业务”。找到杨氿月谈话时,她坚决不同意往那几间暗室里去“扩展”,院长老板娘磨破嘴皮她也拒不听从。杨氿月也不知别的服务员是否有“扩展”的,反正没几天,悦尔后院的神秘业务,就开展了起来。再过几天,美容院又招收来几个完全不会美容美发手艺的年轻女子,专门在后院上班接客。一天深夜,杨氿月被后院传来的几声惨叫惊醒了,她不知何故,同寝室的几个姐妹也都不知道,第二天一个姐妹打听后才悄悄告诉几个室友,原来是老板新近才从农村招收来的一个女子,来时骗她说是在宾馆当服务员,来后却要她卖身,她不从,昨晚便找来一个身强力壮的嫖客,强奸了她。几个室友听得胆战心惊,都说这美容院不能再呆了!可是又不能不呆,因为按来时签的协议,每月只发一定量的生活费,工资和奖金到年底才全额兑现。提前离开,便拿不到钱了。这时老板也开会明确表态,并不强求在前台搞正当经营的姑娘们接客,因为这精明的老板也明白,如果没有前台的合法经营作掩护,后院的龌龊交易便难以进行。姐妹们便稍稍安定下来。
可是,每一看到那个被骗来遭强奸的农村女子方小妹,杨氿月就心里发疼。听说这个小姑娘才十六、七岁啊,强行夺人贞洁,是多么缺德!并且,不敢保证此后这里会再骗来良家女子。为了给逼良为娼的悦尔以警告,杨氿月犹豫再三,还是暗地里报了警。谁知警察找到方小妹查证时,她竟然坚决否认有遭强奸一事,还证明悦尔是合法经营。警察无奈,只好不了了之。事情为何如此出人意外?事后杨氿月听说,强奸方小妹的嫖客付给了老板五千元,老板给了方小妹三千,家里贫穷的方小妹,不但守口如瓶,还继续接客了。杨氿月听了叹息不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同在一个屋檐下,前台哪能平安无事!有多次,出入美容院的嫖客们都看中了杨氿月,虽然老板娘大都以“前台的那些姑娘卖艺不卖身”挡了回去,可是遇到肯出大价钱的主,老板娘还是心动难忍,便一次次找杨氿月商量,但都被杨氿月给顶了回去。每一次便都以老板娘的妥协告终。可是就有一次,老板娘却怎么也不妥协,说是有一位在本地很有权势的土地局长看上了杨氿月,并愿意出一万元的大价钱(杨氿月一年的工钱也没有一万呢),并且,美容院以后想扩展地盘,也得靠这位局长批地。老板娘见反复劝说杨氿月坚决不允,便说好吧,那局长来了后,你只去陪他喝杯茶算了。局长当天晚上就来了。当老板娘叫人喊杨氿月去后院陪茶时,杨氿月凭直觉马上意识到:什么陪茶,这些人不敢在茶里下蒙药吗?自己已面临虎穴狼窝,很可能要遭受方小妹一样的厄运!为了自救,她便又偷偷地打电话报了警。就在后院一间黑屋里,当一伙人正企图使杨氿月就范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公安人员破门而入,将杨氿月解救了出来。
勉强在美容院呆了一年,年底工资结算后,杨氿月便毅然离开了悦尔,并且暗中发誓:永远不再涉足美容行业!回家后还是帮父母种菜、卖菜。期间也有人介绍了几个婆家,可是都莫名其妙地告吹了。
“可能这些人都是打听到我在美容院呆过,就远远避开吧!”杨氿月说。
听完杨氿月的讲述,吴宝子一下把杨氿月抱得更紧了。他一边吻着她的耳鬓,一边温情地说:“幸亏这些人避开了,要不然,我吴宝子就没福分娶上你了!”
杨氿月也把吴宝子搂得更紧,柔声说道:“我也福分不浅,公安上救了我一次,你吴宝子又救了我一次!”
无话,无话。这时候,亲昵的动作,胜过任何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