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氿月是数天前回到深圳的。
“万里长征”呢?这么快就结束了?远没结束!
小金果住院才半个多月,就花去两万多元,杨氿月是半喜半忧:喜的是儿子有好转,忧的是再住下去钱怎么办?虽然深圳的彭先生又给银行卡上汇进了两万元,可是老用人家的钱拿什么还?吴宝子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掉那两间还建房,可是那种构造简陋的房子,又能卖几个钱?何况还建房有严重污染的名声已经四处传扬,谁又敢买?就算有人买了做仓房什么的,可这卖的钱也要还账——还氿月打工那家主人的账,又能剩几个钱给孩子看病?吴宝子甚至已经背着家人向医院打听了卖血的事,可是得到的却是国家严禁卖血、只提倡献血的回答。
正当小两口都束手无策之际,张大夫来查房时却又抛出一句惊人之语:“你们出院吧!”
“出院?”吴宝子和杨氿月惊愕之极,他们几乎同时发问,“您不说是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吗?”
“是的,是才第一步。”张大夫说,“我知道你们家庭困难,治病不容易;同时这种病只要不动手术,是可以带药回去吃的。”
“那要带多少药?吃多久?”杨氿月问。
张大夫说:“要带好几种药呢。有的药疗程是三个月,有的是六个月,有的就要吃一到两年、甚至三到四年了。”
“三到四年?”吴宝子和杨氿月又同声惊呼。
“是的。”张大夫说,“不是咋说万里长征呢!但为了你们的孩子,这个万里长征必须走完!”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同病室的另一个患再障的孩子说,“这孩子原本也是轻度再障,可就是出院后不按医嘱,停药过早,现在转成重症。本来坚持服药只须花几万块钱的,现在看来得花几十万了!”
“听医生的,坚决听医生的!”小两口就像宣誓般地对张大夫说。
接着,张大夫又交待了如何分批领药、如何护理孩子和给他加强营养、三个月要来复检一次等事项。
出院时,杨氿月本来是要一道送儿子回去的,小金果也赖在妈妈怀里不下来。之所以改变打算,是身不由己。
离开深圳半个多月了,她怎能不挂记着那边的小荟荟、怎能不挂记着主人家的生活。她给彭家打过两次电话,因嫌手机话费高,都是在外面的电话亭打的。两次都是女主人赵绚接的。虽然每次接通电话,赵绚都很关心地先问她孩子的治疗情况,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但从交谈中,她还是了解了主人的困难。主人也没找临时保姆,家务活是能放则放,不能放的自己加夜班干,小荟荟自己接送,每天男主人或女主人有一个人提前回来接孩子。偏偏有几天两人都要出差,只好将小荟荟寄宿在幼儿园里,偏偏她又哭闹不休,烦燥不安,夜里蹬被子又患了感冒,弄得赵绚不得不丢下工作,照料她。男主人彭大年也多次打杨氿月的手机,关心小金果的治疗,除了给她银行卡上又打进了两万元外,还要她有啥困难随时吭声。男女主人最一致的说法,就是孩子是大事,要杨氿月只管给孩子把病治好,不要挂念那边。女主人甚至还对杨氿月说,难得找上你这个好保姆啊,你放心,一时半会儿我们不会另找他人,并且还说杨氿月离开这段时间,工资还照付给她!主人越是关心,杨氿月越是不安:自己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人家在万忙之中,无暇顾家,才聘了你,还这样慷慨地支援你,你要知恩图报啊!再则,无钱寸步难行,这次人家不借给你钱,你孩子就治不成病;以后你孩子治病不知还要花多少钱,你不打工、不挣钱,怎么能还债,怎么给孩子治病?在那边打工,在这边给孩子治病,这实际上是连在一起分不开的。顾那个家,也是为了顾这个家,缠搅在一起,两头都是家呀!吴宝子左右权衡,也不得不主张杨氿月返回深圳。
于是,在武昌火车站,送走了北去的婆婆、丈夫和连声哭喊着妈妈的儿子小金果后,杨氿月含泪乘上了南往的列车。那一刻她撕心裂肺,却又觉得尽在情理之中。
重返深圳后,杨氿月觉得一切如旧,又不如旧。男女主人每天上班下班,自己每天送小荟荟上幼儿园又接回、每天洗衣拖地等等,这些都如旧啊。可她又感到有不如旧的地方,这不如旧,主要表现在男女主人身上。虽然曾听邻居宋大姐说,这男主人彭大年,见了女主人赵绚,就像老鼠见了猫;虽然自己在那个半夜三更偶然听得女主人对男主人不能行事发泄不满,可是大面儿上,还看得过去,在家里,女主人只是作主多一些,男主人只是听从多一些,这也可以用“男主外、女主内”来解释,最起码也可以说是男的让着女的,不计较。可是眼前就不一样了:彭大年在赵绚面前,说话的音量,明显要比从前低了很多,而且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委琐像,就像有过错的孩子见家长。莫非、莫非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矛盾?或者还是为先前那种事?很快,杨氿月从小荟荟的话里悟出了因由。杨氿月走后,小荟荟的小床就移到了主卧室在爸爸妈妈一旁睡。杨氿月一来,荟荟就主动要把小床再移到小卧室和杨阿姨一起睡,她还附在杨氿月的耳边说,阿姨、阿姨,我妈妈好骂人,她骂我爸爸了。杨氿月问她怎么骂的,荟荟说,骂我爸爸是飞狐!杨氿月起初听了觉得好笑,认为小荟荟是看那个《雪山飞狐》电视剧看岔了,对她说飞狐不是骂人,飞狐是英雄啊。小荟荟却摇着小脑袋坚持说,就是骂人,就是骂人!后来,杨氿月联系这男女主人的情形琢磨良久,忽然就有所悟:骂人哪能骂飞狐?是不是、是不是骂的——废物?飞狐?废物?废物?飞狐?像、像、像,像极了!小荟荟不是看电视剧看岔了,她是听她妈妈骂爸爸听岔了!这废物两个字好重好重啊,一定是彭先生又吃了这些时的丸药后还是不行,或者是先觉得行,到时候又不行了,赵大姐就骂他?上次就偶然听得,赵大姐骂他出差和那个什么小叶相好,这次不定又骂他和谁相好呢。
想到这里,杨氿月忽然又联想到和自己有关的另一件事:自己还在武汉时,彭先生就在几次打给她的电话中一再交待,不要对赵绚说及他给杨氿月手机和银行卡的事,如果赵绚问及,就说手机是家里买的,钱是向亲友借的。来深圳后,彭先生在背地里又这样嘱咐。杨氿月不解其意,就问为啥要这样说,你们不是一家人吗。彭先生说,你来这里也有这长时间了,你应看得出来,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是赵绚作主的,其实公司的事情,也大都是她作主。你走时匆忙,她又不在家,孩子病了又是天大的事,我就作了这次主。这事儿事后才跟她说,反而不好,所以还是不说的好。杨氿月说,不说怎么可以,你家里的钱是有数的。彭先生说,这你放心,我这么大的老板,还没个私房钱?杨氿月说,真是太难为你了。她将手机还给他,他不要,说是这个就送你了,跟家里联系方便,也没花几个钱;她将银行卡还给他,说这上面已经用了三万了,我和家人都感激不尽,一定尽快地还你。卡上还剩两万,你先拿着。彭先生却也执意不要,说是你孩子也没算痊愈,花钱的地方还多,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卡给我也是闲着,还是你拿着好。杨氿月推辞不过,只好自己先拿着,但一再强调说家人和自己都说一定要尽早还钱。彭先生说,你们现在千万不要把还钱挂在心上,现在当务之急是给孩子治病。我也是从农村苦出来的,知道缺钱的艰辛。这点钱不要你们还——你听我说,我们公司时不时地也还搞点儿捐赠活动,救助失学少年哪,捐款建学校啊,都搞过。卡上那点儿钱就算捐赠给你们的,再不要说还。以后需钱再跟我说,我再往这卡上打钱。杨氿月却坚持说,不不不,再不要打钱了,并且用的钱我是坚决要还的。彭先生说,好好好,这事先放下不提行啵。彭先生说放下,可是杨氿月心里怎能放下,几万块钱可不是小事,万一赵姐发现了此事,那她是不是会怀疑彭先生和我相好了?想到这些,她的心里是又愧又急。愧的是自己和丈夫都挣不到大钱,连孩子治病也负担不起;急得是一时还不上人家的钱,怕引起人家的家庭矛盾。可是愧了急了之后,又无可奈何,觉得再愧再急也没有用,唯一的办法还是只有不停地打工挣钱。
她在电话里和吴宝子联系时,吴宝子说看来去省城没白跑,小金果回去后按要求服药,还是很有效的,好转可见。吴宝子说到他眼前最急迫的打算,也是多打工多挣钱,好还账、治病。他说别的腻子工一般是要么上白班,要么上夜班,他基本是两班都上,上个两三天顶不住了,就休息一个夜班。杨氿月听了心疼不已,她连声批评丈夫,说是你不要命了?你把自己累垮了,还怎么挣钱?吴宝子被她批评急了,只好说,好好好,听你的,我以后少加班!说是“听你的”,谁知道他真听没真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