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保佑”这句话,大概自从有文字以来,甚至是还没有文字的时候,中国人就会念叨了。从深圳到省城武汉,杨氿月的心里,也一直在念叨着这句话。有钱人的孩子病了靠钱,穷人的孩子只能靠天啊!尽管杨氿月平素不信天能保佑什么,甚至以往在听到母亲念叨“老天保佑”时,她还说这是迷信;可是这个时候她逼迫着自己信,如果说是迷信,她也逼迫着自己迷信,因为不这样,她的心就无法安顿。
老天能保佑么?事后杨氿月认为,真还是保佑了几分!可这天和人的因素是搅混在一起的,有些难解难分。
手机还真管用。坐在火车上,就能打电话。杨氿月打到家里,是公公吴连生接的电话,杨氿月临行前打给家里,是吴宝子接的,说是晚上九点坐县城到省城进货的班车动身,这会儿公公说人已经走了,吴宝子带着儿子小金果坐车走了,金果的奶奶郑玉英也跟去了,目标还是省人民医院。第二天上午一下火车,杨氿月就一路打听着直奔省人民医院。途中,手机响了,她一接听,是彭大年打来的,彭大年告诉她,说是他一个同学的亲戚在湖北省人民医院当医生,但这个医生是在呼吸内科,而这个呼吸内科医生有个同学,是血液内科的医生,小金果的病,如果怀疑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应当挂血液内科的号。说是呼吸内科的医生,已经跟这个血液内科姓张的同学打了招呼,请他对从鱼龙县来的一个叫吴金果的小孩多加关照。彭在电话里一再叮嘱杨氿月,到了医院,一定要和血液科的张大夫接上头。杨氿月听了感谢不尽,也感激不尽。她想,这个彭先生绕了这么大圈找熟人,该是费了多大周折呀!到了医院,就在门诊挂号大厅里见到了吴宝子、小金果和婆婆郑玉英。他们也是下车后就匆忙赶来医院的。杨氿月一见瘦弱的儿子,热泪婆娑,心疼不已,她抱着他亲了又亲,还“乖乖、乖乖”地叫个不停,叫得让旁边的两位妇女也忍不住落泪,还你一句我一句地连声感叹,是啊、是啊,儿女都是娘身上的肉、娘身上的肉啊!
真是老天保佑,杨氿月寻看了医院的值班牌,那个张医生正好是今天值日!杨氿月叫婆婆和吴宝子去一边休息,她自己站队挂了张大夫的号。就诊时也很顺利,张大夫看了病历上吴金果的名字后,连声说,吴金果,知道、知道。他详细询问了病情、查看了在县城医院的病历和对小金果认真地作了一番检查后,便开了收治住院的手续。嘱咐明天还要化验检查。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杨氿月从别的病人口中了解到,这个张大夫为了挂他号的病人都能看上病,常常实行延时门诊,直到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才下班。
住上院后,在该院当护士的匡老的媳妇也提着水果来到病房,热心地问这问那,介绍一些他们住院要注意的一些事项,还叫他们需要什么,只管找她。听说杨氿月带着手机,便又和杨氿月互记了号码,以方便联系。
老天还保佑这个叫张元书的大夫是个神医。医师介绍里说他是正教授,主任医师,并且是血液科的权威,并且还精通中、西医呢!第二天血液化验结果出来后,既要在门诊坐诊、又是病房主治医生的张大夫,在查房时对小金果一家人说,昨天在门诊上,我看了你们在县医院的化验结果,第一感觉这可能是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了,按重型再障治疗,那得进行骨髓移植,少说也得花几十万,并且有一定风险。可是据我观察,你这孩子出血现象并不明显,身上很难见到瘀斑,瘀点也极少,又不像是重型。今天,我们这里实验室检查结果出来了,全血是有降低,都降在正常范围以下,但又高于你们县里的检验结果。不过,任何病症都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它会发展,轻型会发展成重型,甚至极重型,到时候,再有本事的医生,也无回天之力。这好比河里涨水,你把堤修好了,就能防住水灾;可是你不修堤,灾祸随时都会发生。现在的关键就是要修堤。疾病都是欺软怕硬的,你的堤修硬了,它对你无可奈何,你的房屋、财产、生命就保住了。吴宝子问,该怎样修堤呢?张大夫说,这你们就要听医生的了,医生就是修堤的指挥员,也是战斗员;当然你们也要配合。说到这里,他亲切地摸了摸小金果的头,说,包括你这小孩,都要配合,你们也都是战斗员。大家一齐来修堤,才能奏效。吴宝子点点头,说,您说修堤我知道,我修过堤,那得好多人呢。郑玉英也接过话说,你这医生真会比,你说修堤我也知道,当年公社组织修堤,我还在铁姑娘班呢!张大夫笑笑,说,那会儿我还是赤脚医生。杨氿月这时也接过话说,张大夫临床经验多,想必对我们金果的病,已经有治疗的办法了?张大夫果断地说,保守治疗!他见这几个家长一脸懵懂,遂解释道,保守治疗,就是先不考虑手术,暂时也不考虑骨髓穿刺,而是先用药物治疗,中、西药都用,双管齐下,我已经开好了药,马上护士就会送到病房。先服一周药看。不过,你们要有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这种再障的病,即使是轻型,也是很难在短期内治愈的。吴宝子听了皱皱眉头,问,张大夫,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张大夫说,你们从县里转诊到省里,应该也掌握了一些这种病的知识吧?吴宝子说,我们厂垮了,房子拆了,开发商给我们盖了还建房。住进还建房的几十户人家里,有三、四个孩子都得了这种病。大家都怀疑是装修污染。张大夫使劲点点头,说,很可能、很可能呀!放射线、化学毒物,都能引起这种病,我一年要处置几百个这种病人,有不少都跟装修污染有关。那你们不能再呆在这种有污染的房子里了,尤其是孩子,更不能呆了。我刚才说了我们要修堤,可是这污染是扒堤的,一个修,一个扒,你们想想,会有好结果吗?!吴宝子说,我们已经搬家了。张大夫听了冷笑说,搬家?有的劣质材料,几十年后还有污染,你能搬到几时?吴宝子、杨氿月、郑玉英听了,都是一脸沉重。吴宝子深深叹一口气,跺着脚说,那个鬼房子,一搬进去,就觉得气味不对,可我只是坚持天天开窗户,就没想到搬出来,好悔呀好悔……张大夫听了说,幸亏你还坚持天天开窗,要不然,你儿子也许就是重症再障了!
张大夫还要去别处查房,临离开时,他问吴宝子交钱了没有?吴宝子说没有。张大夫说,你们昨天入院才交了两千块钱,远远不够啊。吴宝子问,那得交多少?张大夫说,最低也要先交一、两万。吴宝子一听腿都软了,说,哎呀大夫,我就只带了两千多块钱哪!张大夫一摊手,说,这有啥法,院里规矩啊,不交钱,领不到药的。这时杨氿月赶忙接过话说,张大夫,您放心,我们交钱、交钱,我这里有!
张大夫走后,吴宝子问杨氿月,你的钱都寄给家里了,哪还有钱?杨氿月说,有、有,就是有,是我打工的那家主人借给我的,有三万呢,手机也是人家借给我的。还有这张大夫,也是人家帮忙联系了的。吴宝子一听,感动万分,连声说,氿月呀,你算遇到活菩萨了,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我还说一住上院,再托人帮忙贷款,或者卖房子——临走前,我已经托朋友帮忙卖房子了,这下好了,能救急了!接着,他又骂起人来,狗日的陈大嘴,还欠老子工钱呢,新宾馆那个单元的刷墙费,至今不给我。来省里前,我又找他要,他狗日的不但不给,还骂我胡闹,还喊保安撵我走。狗日的、狗日的……杨氿月忙捂着吴宝子的嘴,说,这是病房,你咋呼个啥?咋呼了也没用,快别说了!
张大夫走了没多会儿,护士就送药来了,中药、西药都有,并详细交待了怎么服用。小金果虽然才四岁,他也能明白两点:一是明白自己病了,无力、发烧、头晕这些症状上身,他不能不明白;二是明白人会死的,从动画片看来的某某动物或人的死亡,只是他对死的初步印象,进县医院治疗时目睹的一个孩子病死他的家人痛苦号啕的景象,使他对死陡增为恐惧万分,所以对无论打针还是吃药,他都很听话。就是几个月没见妈妈了,他一直要依偎在妈妈怀里,还时不时地颤着声对杨氿月说,妈妈,我会不会死啊!说得杨氿月心如刀绞泪潮翻涌,她一个劲儿地安慰儿子,不会的,不会的,你看这么好的医院,这么好的医生,奶奶、爸爸、妈妈都守着你,我小果果一定好得快!小金果还问杨氿月,妈妈,你说世界上什么最长寿?杨氿月说,妈妈说不上来。小金果说,是乌龟。我们老师说,乌龟能活几百年呢!杨氿月便说,乌龟算个啥?我们小金果能活千岁、万岁!
匡老的媳妇叫刘翠,在外科病房上班,虽然工作也很忙,但有空就跑到血液科病房来看小金果,还缺啥就送啥来。匡老的儿子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有空也和刘翠一道来看金果。他们夫妻还建议说,晚上三个人有一人照看小金果就行了,其余人可到他们家去休息,不用花钱住旅社。说得吴宝子、杨氿月和郑玉英都感动万分。杨氿月说,这次给小金果治病,可遇到救星了,你们一家都是大好人,张大夫也是大好人啊!刘翠说,张大夫这人对谁都好,特别同情受苦的人。你们知道么?这张大夫原来也受过多年苦呢。他家成份不好,文革时把他从县医院下放到一个大队当赤脚医生,一当就是十多年。后来省里有个大官下去视察,走到他们那里病倒了,公社、县里的医生都没办法,是他把人救活了。事后,才把他调到省医院。杨氿月早已听吴宝子说过匡老家的情况,刘翠护士走后,她感慨地自言自语说,这匡老受过苦,他一家人都这么好;张大夫受过苦,也这么好;还有、还有我现在打工的这家主人,那个彭先生原来在农村也受过许多苦,也肯帮人。说到这里,他望着怀抱中的儿子说,小金果啊,你现在也在受苦了,你将来也要成个大好人哪!小金果立即就说,妈妈,我要成个大大大大的好人!吴宝子听了说,好人得有能耐才行啊,不把陈大嘴这种坏蛋收拾掉,只怕好人自身难保!郑玉英却接过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物降一物呢,不是还有个姚大嘴么?听说姚厂长正在告状呢!吴宝子说,告状顶啥用,人家哥哥是省里财神爷,姚大嘴只是个空窑啊,斗一次,败一次。杨氿月连声说,莫说这些、莫说这些,现在只管给孩子治病,别的什么都莫谈!
用药三天后,小金果的病情依然如故,不但无力、发烧、头晕这些症状未减,还增加了恶心和呕吐情况。三个大人忧心如焚!奶奶郑玉英控制不住自己地不时念叨说,事不过三,事不过三,三天了啥效都没有,这、这、这……可是张大夫却镇静地说,继续用药!
用药五天,恶心和呕吐止住了;用药七天,发烧开始退了;用药用到十天时,烧已退尽,头晕好转,食欲也渐渐趋好,并且小金果也不愿老是赖在妈妈怀里了,不打针、不吃药时,他还要下床来走走、玩玩。用药两星期后,实验室检查,血小板和白细胞出现上升之势。用药未验、家长忧心之时,张大夫镇静自若;可当家长们为孩子好转而感到高兴、见到张大夫就称他是神医时,张大夫却抛出了这样一句话: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