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民盛银行鹏城分行市民中心支行行长傅奕鑫上任半年多来，每个周五都雷打不动地参加财富管理部的例会。他是从别的支行升上来的，没想到一来就碰到这个部门主管李期盼休产假，部门群龙无首，他自然是要参加这个部门的一周总结例会。与其说他是来参会，不如说是来看热闹。这种热闹从明面上是看不出来，这个部门的杨晓阳和喻萌萌一直都在暗暗较劲，各自使着阴劲。几个月下来，两个人的业绩也相差不大，难分伯仲。

喻萌萌说她正在跟进鹏城珠宝大佬徐锦湖，希望其他人不要挖墙脚。这些，本来都没有必要在会上说的。她说话时，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杨晓阳。这些细微的表现傅奕鑫都看在眼里。作为领导，他更注重结果。银行工作的残酷性，就是要用业绩说话。他喜欢看手下人竞争，甚至拼斗。这样他才能尽快熟悉情况，看清各个的为人。他喜欢看鸡飞狗跳，却不愿看到你死我活，最后他都得出面尽量摆平。当然，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渐渐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两名美女互相争斗成了一种享受。尤其是杨晓阳满腹委屈楚楚可怜的样子，说话不大的声音，常常让人心酸得想拉她一把。

傅奕鑫只是强调了一下明天周末的活动，说穿了就是陪客户玩。一定要让客户玩得开心，高高兴兴把钱存过来。这些话本来也不用他多说，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个部门主管不在，周末也算是变相加班。加班是行里的传统，也是鹏城工作的常态。他也觉得不合理，可他还是很喜欢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加班有美女相陪。跟普通员工比起来，他没有时间限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例会后，杨晓阳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发着呆。这一天里，她只是忙忙碌碌的，要说起来又不知道忙了些什么。都是向一些客户打电话，发信息。问候一下周末，提醒他们某一笔资金快到期了，别忘记继续买产品。一天下来几十个电话，口干舌燥，实际上就是在跟客户套近乎。按照行里的要求，电话打给谁了，推荐了什么产品，怎么推荐的，有什么结果，都要有详细记录。精疲力尽却看不到实际效益。

没有装门的办公室门口光线突然一暗，把杨晓阳从发呆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她看见喻萌萌的身影在门口一晃，本能地喊了一声：“萌萌！”

喻萌萌走近前来，问：“你有事安排吗？”

话听起来那么刺耳。杨晓阳明明看见喻萌萌朝她望过来，以为是有事找她的。按理说，支行已经明确了部门主管李期盼休假期间，她代理行使主管职责，也是可以对喻萌萌安排工作的。她天生就不太会安排别人。本来她想谈谈明天的活动，想起刚刚会上说了，没邀请客户的可以不参加。活动是保险公司主办的，喻萌萌已经明确这次没有邀请客户参加。也就是说，明天的活动她喻萌萌不会参加。

见喻萌萌腋下夹着一本书，杨晓阳只好问道：“在看什么好书呀？”

喻萌萌很大方地将夹在腋下的书拿下来，摆到杨晓阳的桌面上，原来是一本《珠宝鉴赏大全》。她想起那天在银湖山庄徐锦湖家茶几边瞄到这么本书，可以肯定就是这本书。

喻萌萌问她：“看过吗？”

她显得很不在意地笑着说：“又不是文学名著，我怎么可能看过。”

“就是文学名著，现在也很少有人看。”她又补了一句。

喻萌萌说：“这本书可比一般文学名著值钱多了。”

杨晓阳想起那本日本人写的《接受幸福的勇气》，说：“不管什么书，看了总是有好处的。”

“只怕有些书看了也是白看。”喻萌萌又丢出一句。

杨晓阳只是觉得没有时间看书。那天在书城买的书前几天她拿回家去了，在行里根本就没有时间看书，回到家她同样没有时间精力打开那本书。她真希望能给喻萌萌看一看，当然最好是把她手里的书交换过来看。她是诚心诚意想跟那本书里说的一样，和喻萌萌成为伙伴，而不是敌人，太累了。生活中需要朋友，敌人多了只会让人感觉到累。

杨晓阳清楚，喻萌萌在心里是把她当成了对手，甚至是敌人。表面上看两个人却是一团和气。在她担任部门临时主管之前，喻萌萌常常会在她面前发发牢骚，有时候还为她鸣不平，堂堂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能屈尊厅堂？你完全可以靠公务员嘛。这是真心话，喻萌萌是打心眼里希望她考取公务员，或者其他什么途径离开这个支行。

喻萌萌把那本书收了回去，问：“还不回家吗？”

喻萌萌的口气缓和多了，也许意识到开始一直话很冲。杨晓阳笑笑说：“回家就没有时间发呆了。”

喻萌萌说：“干脆找个地方，我请你吃饭。”

“好呀，我请你。”杨晓阳有几分惊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本能地抬头朝上望，却望见斜上方的摄像头。这些摄像头是在监督他们工作的。她本来还想理一理明天的活动流程，尽管只是协助，她也需要事先清楚各个环节。只能是放到回家睡觉前，在记事本上理了。按照正常作息时间是五点半下班，她从来就没有在这个点下过班。加班成了习惯，每天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一下，或者开个会就到了七八点。见喻萌萌在等她，也不好意思再耽搁。

两个人很快走到福中路那家，她们部门聚餐常来的粤菜馆。没想到人满为患，服务员说周末要提前订位。喻萌萌说：“正好，换换口味。书城西边有家‘狼窝’，你吃过吗？”

杨晓阳本想说除了和大家聚餐，她很少出来吃饭。她下班后只想早点回家，多陪陪两个可爱的小宝宝。她笑笑说：“没有，你说去哪就去哪。”

喻萌萌又带着杨晓阳绕回中心书城的西侧，走到一处，也不见什么招牌。她非常熟悉地找到电梯口，电梯里就她们两人。喻萌萌按下“-2”后，看着电梯往下沉，她对着杨晓阳相视一笑，问：“感觉怎么样？”

杨晓阳说：“很好呀。”

喻萌萌说：“我可是带你去‘狼窝’。”

杨晓阳说：“有你在身边，就是虎穴龙潭也不怕。”

喻萌萌夸张地说：“好感动哟。”

杨晓阳嘴上说着，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刻她的眼里，在这个往下沉的电梯里喻萌萌就是她唯一的亲人。电梯很快就停了下来，电梯门一打开，杨晓阳吓了一跳。只见一条青花大蟒蛇张开血盆大口，正对着电梯口。大青蟒的旁边的天花板上也盘旋着一条白色大蟒蛇。这哪是狼窝，分明是蛇窝。杨晓阳紧跟着喻萌萌身后走出电梯，定神一看，原来是青花瓷砖铺成的旋转楼梯，像一条盘旋着的青花蛇。天花板上那条白色大蟒蛇是画上去的。很快就有一个身穿灰色制服，别着胸牌，屁股上带着一条狼尾巴的人迎了前来，问道：“请问几匹？”

喻萌萌答道：“两匹。”

像大灰狼一样的服务员大声喊道：“两匹狼，楼上请！”

两个人沿着青花蛇的头部往上走，来到稍高些的地方。又有那身穿灰色制服，别着胸牌，屁股上带着一条狼尾巴的服务员迎上前来。服务员带着她们走迷宫一般，走到一个陶土制成的矮墙分割出的山洞般的卡座前，手一挥：“请入洞房！”

杨晓阳差一点笑出声来。那卡座只能容下两个人挤坐在一起，见里面墙上各种涂鸦，有一行字特别俏皮：两个人不能坐四个人桌咯！服务员拿起桌上的菜单要她们先看看，转身要出去端茶水过来。

喻萌萌拿着菜单让杨晓阳点菜。看那菜单上的菜名，竟然是些什么“绝代双骄”，“七剑下天山”，“十面埋伏”，“铁汉柔情”，让人看着无所适从。杨晓阳只好把菜单推给喻萌萌，让她随便点。她看着桌上放着一盒牙签，上面却写着“狼牙棒”。边上有个拨浪鼓，她拿起来随手摇了起来，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服务员端着茶水进来问：“有什么吩咐？”

原来拨浪鼓是个呼叫器。喻萌萌将菜单交给服务员，服务员接过菜单念道：“两位点了羊排长，卧底，铁汉柔情，五颜六色，还有漂洋过海来看你。两位吃辣吗？”

喻萌萌看着杨晓阳。杨晓阳可以说是对辣椒又爱又恨，从小她爱吃辣椒。工作后，作息不正常，很少准点吃饭，肠胃搞坏了，不敢碰辣椒。她看着喻萌萌说：“你吃我也吃。”

喻萌萌对服务员说：“那就辣一点吧。”

服务员开玩笑说：“两位一看就是辣妹子。”

喻萌萌说：“是两匹辣狼。”

“是辣狼，辣狼。”服务员退了出去。

杨晓阳感觉座位太挤了，笑着说：“这里真适合和男朋友来，那些菜名一个个都挺浪漫的。”

 “我可不同意你的观点，我没有男朋友，就不吃饭了？” 喻萌萌说：“我不但要吃，每天都要代表全家吃。”

杨晓阳说：“你身材那么好，不要条件太高了。”

喻萌萌说：“我这样也挺好，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杨晓阳想起了那本《珠宝鉴定大全》，不好意思直接问。只好说：“我很羡慕你，一个人回到家里有时间看书。”

喻萌萌说：“别恶心我了，现在谁还愿意看书。”

杨晓阳说：“我上次在书城买了一本书，叫《接受幸福的勇气》。”

喻萌萌笑了：“接受幸福，还要有勇气？”

杨晓阳说：“我当时就是被书名吸引过去的，翻了几页还有点意思。只可惜买回家根本没有时间再看。”

“‘卧底’来了！”两个人正说着，服务员端上来一盘菜，一股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所谓“卧底”，其实就是大盘鸡。土豆和鸡肉配上洋葱辣椒蒜，以及多种香料一锅炖出来的。服务员问：“两位是先上饭还是先喝点什么？”

喻萌萌说：“来几支‘金威纯生’吧，先来四支。”

服务员答应着走了出去。喻萌萌拿起筷子指着“卧底”说：“这可是店里的招牌菜，只是上得早了些。”

杨晓阳好奇：“这菜怎么就叫卧底呢？”

喻萌萌说：“你尝尝看，我想可能是这道菜的味道，全在吃到最后的汤里。那汤下饭简直绝了。”

杨晓阳用筷子抄起一块土豆放进嘴里，只觉得绵柔味浓，入口就化。再夹起一块鸡肉在嘴里细细品，那肉味道鲜美，一点也不柴。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要发表一点看法，服务员拿来了啤酒，并喊道：“菜来了，五颜六色！”

那“五颜六色”就是西北大拌菜，新鲜的小番茄，水灵灵的西生菜，青翠的黄瓜切丝，还有紫甘蓝。撒上花生米、油、柠檬汁等调料拌匀，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很开胃。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起劲，越吃越有味道，顾不上说话了。头几道菜上得挺快，接下来上的是“羊排长”，顾名思义就是羊排，端上来时还在烤得滋滋冒油。喻萌萌吃完一根羊排，再喝下一大口啤酒，说：“爽到家了。”

杨晓阳还想提起书的事，见喻萌萌真像是狼吞虎咽，还不停地劝她喝酒。只好陪着认真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她渐渐把书的事忘了。两个人两支酒，互不干涉。开始时杨晓阳还不接受，她一直只知道自己不能喝。但她从来不懂得拒绝别人，何况别人劝的是酒。待服务员上第四道菜时，两个人都已经各自喝完了一支啤酒。喻萌萌让服务员给她们每人再开一支酒，杨晓阳问：“这是什么菜？刚刚报菜名时没听清楚。”

服务员回答说：“铁汉柔情。”

杨晓阳忍不住笑了起来：“铁汉倒是有见，柔情从何而来？”

喻萌萌说：“这其实就是西北名小吃羊肉夹馍。”

她又要服务员再上两支啤酒。杨晓阳本来想说算了，见服务员已经答应着走了，只好问喻萌萌：“我们是不是还有菜没上？点多了。”

“还有一个‘漂洋过海来看你’。”喻萌萌对她笑笑说：“吃不完打包。”

打包也是杨晓阳的习惯。不像记账那么隐私，无需遮遮掩掩。部门聚餐或跟同事一起吃饭，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饭桌。没吃完的打包带走。久了，大家都说她是打包王。有她在，点菜时反而少些顾忌，也不怕浪费。

酒还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放松。酒还真是奇怪，喝下去后，平时不愿意说的话也想说出来了。杨晓阳第一次单独跟喻萌萌坐在一起，想不到还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都是心里憋了很久的。两个人吃着喝着聊着，喻萌萌突然问：“你应该知道徐锦湖吧？”

杨晓阳反问她：“你是说那个珠宝大亨？”

“对，就是他。”喻萌萌一边喝酒，一边说起她是怎么见到徐锦湖的。“那本书其实就是为了下次见他方便些。”

杨晓阳心里一动，嘴上问：“什么书？”

喻萌萌说：“就是那本《珠宝鉴定大全》呀。”

杨晓阳说：“正好多了解一下珠宝。”

喻萌萌说：“又不开珠宝店，哪有那么多好了解的。”

最后一个菜很久才上来，真有点“漂洋过海”的味道。服务员解释说，鱼是现杀活的，需要时间：“菜齐了，两位慢用。”

杨晓阳看那个“漂洋过海来看你”，原来是酸菜鱼。清亮的高汤上漂着许多干辣子和藤椒。嫩滑的鱼片掩在汤下露出一些雪白，还有两三片青柠浮在汤面上。她真有些吃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