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把那颗小东西放在办公桌上的电脑前,试图从电脑里寻找答案,他已经习惯了从万能的电脑里寻找答案。头天晚上也就是长假的最后一个晚上,家里老老少少都睡下了,他拿着手机想着要看点什么,必须要看点什么,否则睡不踏实。看着临睡前杨晓阳像往日一样,打开轻柔的音乐在房间里床边的空地上铺开垫子练瑜伽。这还是她在婚后不久怀上大鹏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一有空就会练上一段。她练到某一个动作时,身子摆动起来,像波浪一般起伏。他看得有点走神,放下正看着的手机,问她,这个动作你能坚持多久?她笑了笑,回答说,不知道。江川忍不住从床上蹦了起来,贴上前去。她也很配合地将身体贴了过来,很快便成了整个身体的另一半……江川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自己。早上起得晚了半个小时,错过了送大鹏上幼儿园的时间。大鹏半夜起来尿尿后,自己跑到外婆房间去跟外婆和小溪一块睡了,早上自然是刘慧芬送去幼儿园了。
江川自己经营着一家公司,在离家不远的一幢旧写字楼里,叫“江风金融科技有限公司”,刚开始是帮人安装POS机赚取服务费。随着支付方式的不断更新,公司业务也得与时俱进不断创新。杨晓阳常说,自己开公司的唯一好处就是,上下班时间由自己掌握,相对自由多了。长假后第一天上班,他来到公司里已经九点半了。尽管手下只有三名员工,可他从来都是准时九点上班来到公司。公司经营得好不好,姿态很重要,这也可能是他比别的老板做得好的地方。他走进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后,习惯性地把QQ挂上。QQ里积压了好几天的各种信息拼命往外跳,大都是些垃圾。他逐一过滤删除,只剩下一条“开心果”的:江哥,假期去哪玩了?
他不记得哪一天起,也不知道怎么在QQ里认识了这个叫“开心果”的女孩。女孩在后来聊天时告诉他,她叫程莉。最初的聊天记录还是在上一台电脑里,想必也是聊了有一段时间了。女孩那时候只有十七岁,每次嘘寒问暖的却很懂事,开始称他江总,后来叫他江哥。他每当感觉很累或者心里有什么压力时,跟她聊聊就放松多了,也自信多了。女孩告诉他说,她父母早亡,现在跟着舅舅过。舅舅也年老多病,等送走舅舅后,她便会来鹏城打工,来找江哥。他每次跟女孩聊天,大多在听她诉说身世,每次听得他心里酸酸的,仿佛是自己的痛苦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回话也是小心谨慎,尽量低调,说到吃什么玩什么也不敢用那些奢侈的语言。只是心疼地想伸手帮她一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也不怕被骗,反正从来也没想过见面,每次转过去也就三五百元钱。每次给女孩转钱时他就想,就当是请客户吃饭吧。如果女孩不是骗子,这钱也算是花得其所。他想起前不久在小区门前看到的一条广告语:“消费扶贫,你我同行”。当时看了心想,消费竟然还是扶贫善举。李嘉诚那么有钱,到处做慈善捐钱,可是看见地上有一分钱也要捡。他说,钱掉在地上不捡,钱就是真的少了没了,钱捐给他人了却没有少,还可能钱尽其用。同样的道理,你消费了,别人赚了钱,钱本身没有少。还有一点好处就是,自己从此花钱时总会想,这钱该不该花,要是给程莉这样的女孩子能解决多少问题。
江川坚持一条,从来不在微信里同这个女孩聊天,也从不在办公室以外同她聊QQ。女孩也很乖巧,从来不在不该出现的时候打扰他,让他心里很轻松。
他看一眼QQ上闪动着的小女孩头像,先打开了浏览器,直接输入“怎样鉴定珠宝”。在等待网页打开的时,他点开了QQ闪动的头像,正要给“开心果”回复一条信息,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喂,你好!”
电话里传来杨晓阳熟悉的声音:“好什么好?”
他说:“我还以为业务来了。”
杨晓阳不满地说:“把你的业务放一放吧。我妈刚刚给我来电话,大鹏发热去幼儿园又回来了。你快带他去儿童医院看看吧。”
他的公司离家也近,当初把自家的房子租出去,贴钱在外面租房子住,就是考虑他们两个上班和今后孩子上学方便。他挂了电话连忙跑回家。刘慧芬正抱着大鹏要他喝水,小溪在一边瞪着眼睛看着哥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川伸手摸着大鹏的额头问:“早上不还上幼儿园了吗?”
刘慧芬说:“我早上趁溪溪还在睡觉送鹏鹏上幼儿园。走到园门口了,他突然对我说,外婆,我不想上学。我摸他的头有点烫,果然我回来不久老师就打来了电话。”
江川接过刘慧芬手里滚烫的大鹏,一旁的小溪也吵着要爸爸抱。他只好打车一起来到儿童医院,让刘慧芬用婴儿车推着小溪去离医院不远的莲花山玩,自己抱着大鹏到儿童医院看急诊。
儿童医院里总是显得人满为患,每次来都有那么多小孩在生病。像以往一样,他带着大鹏验血,开药,正抱着大鹏在排队取药时,手机响了。他以为是杨晓阳打来的,本想完事后再打过去,手机却很固执地响着。一直响到他取完药,一看,是母亲从老家打来的。接通后手机里的母亲未曾说话,先传来一阵抽泣声,母亲带着哭腔说:“你爸爸近来行动都有些困难了,是不是再带出去看看呀?”
江川父亲的病有好几个年头了,还在大鹏出生那年,他的父亲母亲高高兴兴地大包小包背着土特产从湘西老家过来看孙子。原本是打算长住帮着带孙子的,谁知道突然有一天,杨晓阳发现大鹏脸上一块淤青,他母亲在他们的追问下只好说出实情,他父亲在抱大鹏时不小心在墙上磕了一下。他母亲还说,父亲在老家时就有几次手抖抖的把饭碗都打掉了。这还得了,杨晓阳自然是不放心把大鹏交给他父母带的,要他带父亲去医院检查。他父亲起初还不愿意去医院,嘴里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去医院花这冤枉钱。父亲还举例说老家村里的某某,按辈分江川应该叫爷爷的,手抖了几十年了也活得好好的。父亲为了表示他真没事,晚饭时还主动要喝酒。江川陪着父亲喝掉了杨晓阳行里发的一支红酒,干完最后一杯时他对父亲说,明天去医院,否则以后再也不能喝酒了。
在离家不远的市二医院检查完后,医生说是帕金森。父亲听了有些懵,问医生:“什么今生?”
江川说:“是帕金森。”
听起来怪怪的,老家从没听说过这个病呀,父亲笑着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怪的病,肯定不算什么病。”
医生微笑着说:“这个病说重也重,称不死的癌症。目前也是无法根治,不过调理得好,不会影响正常寿命。邓小平老了就是得的这个病。”
“邓小平活了九十多岁。”父亲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邓小平他老人家是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医生不容置疑地说:“我们鹏城人民都要感谢邓小平,你看看莲花山上的邓小平铜像。”
“难怪。”父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凝重点着头。医生还在不厌其烦地向父亲说着这种病,告诉父亲这种病目前的最先进也是最有效的治疗办法是DBS手术。父亲不等医生详细介绍完DBS,着急问道:“这个爱思手术得多少钱呀?”
医生说了一个大概的数目,父亲一听囔了起来:“还不如癌症呢!”
江川听得一股火往外冒,凶巴巴地对父亲说:“听医生说完!”
父亲再也坐不住了,医生的话也听不进去了,江川只好让医生先开了各种药回家慢慢调理。回家时父亲特地要江川带着上一趟莲花山。父母刚来鹏城时,江川曾经带他们上过一次莲花山。那次下山后,他问父亲感觉如何,他是希望父亲能尽快爱上鹏城。父亲无限感慨地说,外面再好也没有家里好,因为你最终还得回家呀。父亲说的这个“家”,是湘西的老家。父亲原本是希望他能去北京工作安家的,父亲一辈子没有去过北京,父亲心目中北京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住着毛主席。他带着父亲从莲花山上下来后,来到了市民中心广场,他指着市民中心那造型别致的楼房对父亲说:“那就相当于北京的天安门。”
父亲听了说:“那就是说,你们上班的地方离毛主席办过公的地方很近咯。”
他没有想到父亲会打出这样的比喻来,只好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江川后来好几次要带父亲上莲花山走走,父亲总说,不急,你先忙正事。他想想也是,父亲母亲都在身边,家住莲花山附近,莲花山就像自家的后院随时可以去看看。
父亲带着诊断书从医院出来后,回家时主动说要上莲花山看看。父亲登上山顶时,有些喘不过气来。父亲喘匀气后,站在邓小平铜像前,认真端详了一阵,然后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父亲坚持要按顺时针方向围着铜像转一圈,在铜像的背面,父亲停留下来,用家乡话读出了背面墙上的字:“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邓小平。”年月日父亲都一字不落念了出来。
江川陪着父亲再次转到前面时,一群统一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新党员,列队在邓小平铜像前宣誓。父亲也站在后面跟着念道:“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想起,父亲是村上的一名老党员。他记得上大学前,有一次他问起父亲为啥当初不多生一个兄弟姐妹,这样他上大学后父母就会有人照顾。父亲很严肃地说,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当初入党宣誓说了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永不叛党。他没想到文化水平不高的父亲竟然将入党誓词背得滚瓜烂熟。父亲跟他上了一堂党课,父亲却没有子女在身边照顾。他本想让父母来鹏城帮着照看孩子,他也能照看父母,没想到父亲的身体就出了毛病。他清楚其实父母很不习惯鹏城生活,也难为他们了。从偏僻山村里一下子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无异于一步登天。光说买菜就很不习惯,他们吃了一辈子自己种的菜,从来没有想过连一根葱也得掏钱在超市里买。没想到的是,父亲身上的乡土味没有改变,倒是查出了这洋气十足的病来。
铜像前宣誓的队伍宣誓完毕,下山了。他领着父亲来到铜像广场的前面朝下看,告诉父亲,下面是风筝广场,那条带子一样向前延伸的是鹏城的中轴线。父亲努力睁大眼睛,看见天空中有几只形状各异的风筝在飘,一只巨大的蜈蚣和一条魔鬼鱼竞相越飘越高。
父亲想尿尿,江川带他又走回到背面北坡的卫生间里。父亲一走进去,惊讶道:“这是尿尿的地方吗?”
父亲以为走错了地方。如果厕所也像酒店一般分星级,这个厕所最少也是五星级,干净明亮。尿尿的地方用竹帘子隔着,关键是尿尿时就像是站在一个开放的景点,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隐私却被保护着。他为了让父亲放心地尿,他陪站在父亲旁边的尿槽前,硬挤出一泡尿来,嘴里说:“一边尿尿,还不耽误一边看风景。”
父亲却半天尿不出来,最后一泡尿全尿在了裤子上……
第二天,父亲说什么也要回家,说外面再好,终究还是要回家的。他送父母回到老家,那个一夜间变得破旧的家。家门前那几棵李树前年就已经老得不再开花结不出果了,父亲说当年党号召我们少生孩子多种树,父亲便在门前种了几棵李树。李树开花结果一年又一年,父亲也老得背也佝偻起来。父亲舍不得砍了李树,一如既往地给树浇水施肥。其实家对他来说,印象中就是父母,父母就是家。回老家那一晚他跟父亲睡,以为父亲会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没想到父亲那一晚睡得特别好,也许是一番长途跋涉累了,还打起了他小时候熟悉的呼噜声。他却睡不着,感觉山村的夜晚特别静,特别长。五月天的蚊虫特别活跃,一只甲壳虫不顾一切地撞向他亮着的手机,半夜里还有一只布谷鸟不辞辛苦地叫:“割麦栽禾,割麦栽禾”。让他想起上学时背过的两句古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江川没想到父亲的病发展得这么快,行动都有些困难了。不能的话母亲也不会着急打电话过来的。一般都是他打电话回去问候父母,现在跟父母的联系也就仅剩下隔天一个电话了。
杨晓阳下班回到家时,像往日一样,家里人都吃完晚饭了。她今天还算早,八点多就到家。大鹏吃过药已经退热,早早上床睡了。小溪仍在大厅上玩着玩具。等她吃完饭,母亲刘慧芬已经哄着小溪上床去了,家里安静了下来。
她走进房间里,见江川坐在床头看着手机,问道:“鹏鹏没什么事吧?”
江川盯着手机说:“能有什么事?就是老毛病,病毒感染引起感冒。”
她打开音响,准备练一会儿瑜伽,说:“看你不开心。”
江川说:“小的没事,老的有事。”
她忙问:“我妈怎么啦?”
他说:“你妈没怎么,是我爸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她问:“你妈来电话了?”
他说:“说我爸都行动困难了。”
她说:“那你赶紧回去看看。”
他说:“回去也就是带我爸过来,按医生说的做手术。”
她说:“那你也得先回去看看。”
江川确实很想回去,很想马上见到父亲。真要回去老家一趟很不容易,先要坐飞机,然后坐火车,最后还得转大巴,几经转折才能回到那个小山村。他父亲一辈子过得平平常常,在老家这个山村里能培养出江川这个大学生,已经很了不起了,要知道,江川是村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上学前,村里摆酒宴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父亲也醉了三天三夜。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发现父亲的手有时候会颤抖。
杨晓阳难以静下心来练瑜伽了,草草地收场。她躺在床上,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个本子翻了起来。那是每天睡觉前都必须翻一翻的,顺便也看看第二天有什么事情可以提前考虑一下。原本应该是个人很私密的日记,现在成了公开的家庭账本。她和江川恋爱时,有一次像是她故意把本子摆在了他面前,让他看见。他好奇地翻看了一下,看见上面画着个由不同色块组成的图表,标题是:世界公认最合理稳健的家庭资产配置方式——标准普尔家庭资产配置图。把家庭收入资产一分为四,用不同的颜色区分开来。因为有“家庭”这字样,他认真看起了后面的内容:第一部分是现金资产,也就是银行活期存款等,占比百分之十,主要用于五至六个月的生活费用等短期消费。第二部分是保障资产,社保医疗,人寿保险等,占比百分之二十,主要用于意外重疾保障,专款专用、以小博大,解决家庭突发事件。第三部分是投资资产,钱生钱股票、基金、房产、实业等具有波动性,看得见收益也看得见风险的重在收益的部分,占比百分之三十。第四部分是稳健资产,占比百分之四十,购买养老金、子女教育金、债券、信托等本金安全、收益稳定,持续成长,用于将来,如养老,孩子教育、婚嫁、创业,保本增值。
江川开始以为她做的业务学习笔记,要说这些干巴巴的东西看起来十分无趣,可是恋爱中的男女总是很关心对方的一切,看着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连买个卫生巾都记在上面了。”没想到她板起面孔神情严肃地问他,能不能接受这个本子,能接受就合在一起往上面记,否则就……
江川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将家交给这样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和她本来早就该相遇,他们同是在那座充满火锅味的城市里那所名牌大学里毕业的。他是她上一届的师哥,几年来在校园或者那个到处是火锅的城市里居然没有相遇。直到他们都来到这个一线城市打拼,有一天他来到民盛银行里开卡时遇见了她,聊起来才突然发现,大学四年他们在同一所学校里度过的,是校友。
两个人在一起后,杨晓阳总要拿出一部分共同财产来买股票、基金等理财产品。她作为理财经理,必须拿出一部分钱来买股票、基金,否则怎么帮别人理财呢?她只投入一点点,而且把这一部分算作家庭正常开销。事实证明,投入进去的了确实就是死钱,行情好的时候舍不得抛,即使抛了也会投入下一轮的博弈。行情差时更是自然被套牢。
杨晓阳手头这个本子是今年年初换的,是一家长期合作的基金公司送的。这家基金公司每年都送新的本子,封皮也由原来塑料的换成了真皮的。杨晓阳对本子特别喜爱,对客户也特别卖力地介绍这家公司的基金。
杨晓阳就像是失去了亲生父亲的人,江川的父亲就是她的父亲。她的观点和江川一致,不管花多少钱,父亲的病只要医生说能治就一定要治。还在年初她就对江川说,今年家里各方面算是可以缓一口气了,全年的家庭开销我包了,你公司今年的收支就不用记在家里的本子上,车也别急着换,准备你爸的手术费用吧。
杨晓阳看了一眼房间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把小提琴,琴盒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和本子正好相反,她的小提琴也一直带在身边却很少触碰,也不想让别人触碰,江川也不例外。大学毕业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她就花去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这把小提琴。江川从来没有见她弹过,有几次想打开听她弹,都被她找借口推托。她心里清楚,她是在等待,要等着见到父亲的那一天弹给他听。就弹一曲《欢乐颂》,永远忘不了的旋律。那看似简单的旋律,当初学的时候,从不会弹小提琴的父亲,陪着她习练了不下千百遍。
她想明天该把小提琴拿出来擦摸干净,稍作练习。她本想问问江川今天有没有拿那颗东西找人看看真假,也很想跟江川说说白天在徐锦湖家别墅里见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江川已经睡了,发出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