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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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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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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财》连载

第二十一章

 

“我想回家了。”

“过年了,谁不想回家呀?”

“过了年我也不想来了。”

今年的年视似乎来得更早更快,国庆节一过,紧跟着就元旦。元月份里,年就来了。杨本诚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那天在徐锦湖家喝完酒回到城中村后,就一直是醉晕晕的状态。他来鹏城后很少喝白酒,这里的气候只适宜喝啤酒,不像老家。老家那时候也是酒肉惯常,这么点酒算什么,最多也就是漱漱口。他头晕的根源不在那点酒上,好酒不伤头。那天回来的路上酒就醒了,甚至比喝酒之前还要精神。一路上他总想着,离开鹏城要处理脱手的就是那套小产权房,和那家印刷厂。他要把这些留给晓阳,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想到这些,他禁不住有些激动,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面对女儿了。印刷厂可能开不长,听说城中村要拆迁了。那套小产权房当初买的时候,哪会想到如今房价翻着跟斗涨,就是拆迁也应该有一笔不小的补偿。要说这一切都是他跟张雁的共同财产,可是张雁已经离开了,再也不会联系他了。他要想办法找到张雁,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要过年了,每到过年,就像是过年综合征。以前过年,虽说不能在一起,但他至少可以想象一下女儿晓阳和她妈妈过年的样子。张雁这一走,他无法想象她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现在成了一只真正的孤雁,饭也懒得做了,来到吴力泰的士多店。快过年了,如同往年一样,这种时候外面走动的人不多,店里的生意也少了。士多店的货架上也空荡荡的,也不见人。听到动静,吴力泰从里面跑出来,见是他,说:“要过年了。”

杨本诚要了一包盐水花生,两个卤蛋,两支啤酒,准备晚餐就这样对付。吴力泰又从货架上拿下一堆零零星星的鸡翅兰花豆等等之类吃食,还拿了两支啤酒,和杨本诚一起坐在店门口吃喝起来,说:“今天我请客。”

杨本诚笑着说:“年还没过呢。”

吴力泰说:“怕以后想请你也没有机会了,过了年可能不来了。”

杨本诚开始以为吴力泰是因为老婆要生小孩了,生完孩子再过来。想想这个城中村都要拆了,这个店也不可能开长久。他原来想把自己的小产权房,和印刷厂托付给吴力泰,没想到吴力泰倒先说出了要离开鹏城回老家的话。

吴力泰说出这番话来,透出了多少无奈。他本来没有再回老家的念头,一心一意要留在鹏城,成为鹏城人。女儿上学的目标也是鹏城大学。正在上高中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女儿就是他来鹏城那年出生。那年刚过完年,听人说鹏城闹非典,醋对非典有特效。吴立泰看着老婆就要生产的大肚子,想着自己下岗几年来也没有好好做事挣钱,便装了一卡车老家产的澄江清醋开往鹏城。在路上就接到家里的电话,女儿出生了。他想都没想,就把女儿取名吴非典。路上他甚至想,女儿算是跟鹏城有缘,早知如此真该把老婆带着来鹏城,看着女儿出生。这在国外有的地方,小孩的出生地可以直接落户。他深信女儿能带来好运,一定要在鹏城好好赚一把。结果是除了路上打掉两瓶,他一瓶醋也没有卖掉。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卖,卖给谁。最后只好在这个城中村里,从别人手里转了一家小店放下了整车的醋,慢慢卖。

吴力泰喝着酒,自己笑了起来。杨本诚问他笑什么,他说:“想当年,来鹏城还要边防证。”

杨本诚说:“就那样,人们都削尖脑袋往这里钻。”

吴力泰说:“这城中村住着很多香港人的二奶,叫二奶村。”

杨本诚说:“我们楼下就是一个香港开大货柜车的包的二奶。”

吴力泰指了指对面说;“那时候经常有个老头,在那店里打麻将。听说那个老头还是在香港掂勺的,竟然也在这边包了个二奶。”

杨本诚说:“那个女人很丑。”

吴力泰说:“但是年轻。”

吴力泰说,开始时他以为张雁也是香港人养的二奶,张雁第一次进他店里买了一块香皂,是傍晚时分来买的。他后来跟杨本诚喝酒闲聊时说过几次,可能是张雁说话声音好听。也许是第一次,吴力泰随意地问了张雁老家哪里。张雁说是广西的,他故意说,我还以为是江西的跟我老乡。后来看到张雁身边出现杨本诚这个真正的老乡时,他正在到处打听如何落户鹏城的事。杨本诚告诉他说,有政策可以积分落户,特区报上登了。吴力泰找来相关政策,对照看似乎没有一项具备积分的条件,但从此有了一个目标。十七年了,他女儿都长成大姑娘了。政策也变了,新的政策说,如果是独生子女,父母可以随迁户口。这又给了他新的希望,没想到,老婆一不留神又怀上了第二胎,眼看着希望又化成了泡影。希望总是走在前面,让人无法赶上。

杨本诚见过吴力泰的女儿吴非典,在老家上学,一到寒暑假就像候鸟般来到鹏城父母身边。吴非典长得像父亲,女儿大多数长得像父亲。女儿晓阳是否还像以前那样长得像他呢。

吴力泰问他:“有什么东西或者是话要带回嘉禾吗?”

杨本诚想起当年的苏三分手时,也问过他同样的话。这回他真像是有满肚子的话,可怎么说出来,有带给谁呢。他拿起酒瓶一阵猛灌,想要把满肚子的话浇灭。吴力泰唯恐落后,也拿起酒瓶来灌,灌完后说:“家人在哪,家就在哪。”

杨本诚没有家人了,唯一的亲人张雁也离开他了。吴力泰的老婆挺着个大肚子走出来问:“差不多了吧?”

吴力泰回答说:“等下我来吧。”

杨本诚不懂他们说什么,要回家过年了,肯定有很多的事情。他连说:“差不多,差不多了。”

吴力泰问:“听说了吗?有人说武汉正在流行一种叫什么非典型性新型冠状型病毒性肺炎。”

杨本诚说:“怎么听着这么拗口。”

吴力泰说:“说是像流感一样,听说还会死人。”

杨本诚起身往村外走去,走出村口,感觉憋得难受。喝啤酒最大的坏处就是尿多,尤其是天凉,总有拉不完的尿。他不想回头,主要是还不想回到村中那个“家”里去。他想起和张雁那次在关外很远的地方,也是一路上找不到厕所。还好,这次只是想尿,实在不行就在哪个暗角落里解决,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走向一条小巷,正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看到一家洗脚屋还开着门。他想都没想冲了进去,问前台:“洗手间在哪?”

前台小姐指了指后面说:“包房里有。”

他终于痛痛快快地放松了身上,走出洗手间。

“大哥喝点啥?”小姐的话吓了他一跳,原来小姐就一直候在洗手间门口。他大声问道:“有醒酒汤吗?”

小姐说:“请稍等。”

小姐很快就端来一大杯水,里面飘着两片柠檬。小姐帮他脱鞋脱袜子,让他很舒服地斜躺在椅子上,一边帮他捏拿按摩,一边同他聊天:“大哥,过年了不回家呀?”

他反问:“回家?回哪去?”

小姐乖巧地说:“喔,大哥的家就在鹏城。”

他不置可否,问道:“你怎么不回家过年。”

小姐说:“出来没有挣到钱,回不去了。”

“他妈的!”他突然恨恨地骂了一句,喷出一股酒气。吓得小姐不敢做声,也不敢看他。他对小姐说,他跟人做生意,一下子被骗走了几十万,想家也回不去了。“我一定要找到这个骗子,活剥了他!”

小姐反过来拼命安慰他,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等一大堆的话。他感觉舒服透了,结束时他硬塞给小姐一百块小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人小费。

从洗脚屋出来,他酒也醒了,人也轻松多了。他也不想回去睡,一个人在那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当年跟苏三分手的那个桥洞下面。沿着这个方向再往前走不远,就是火车站了。他收住脚步,徘徊在桥洞下,少见的几个行人脚步匆匆的。当年那对风烛残年的乞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整个鹏城如今都看不到乞丐了。

要过年了,杨本诚十分想念他的张雁,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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