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芬身上一直放着那个东西,除了鹏鹏和溪溪,她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小东西了。她时而会偷偷地掏出来瞄瞄,光溜溜的总令她爱不释手。好在天气渐渐变凉,身上穿着外套。鹏城没有冬天,哪怕冬季,也只在薄薄的秋衣外面套一件外套就够了。那个东西硬硬的放在外套的内袋里面,就像是放在贴肉的口袋里,身体时刻都能感觉得到。她也不敢将那个东西放在出门时随身携带的那只手提袋里,手提袋很小。上次去海边要不是背着挎包,真是难以想象那包东西能塞进这个手提袋里,真是天意。手提袋有拉链,可是里面总放着手机,钱币,门卡,钥匙,纸巾等等一些杂七杂八随时都要翻出来用的东西,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来。那个东西滑溜溜的又非常小,如果是真的不小心弄丢了,那就比丢了钱丢了银行卡还要难受。
她其实是难得出门的,就连买菜买日用品也大多是杨晓阳在网上下单,京东送货,天虹到家,叮咚一下,直接送货上门。她不是不愿意出门,上菜场逛超市对一个家庭主妇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何况之前她还在超市里上班,万不得已才离开的。实在是家里被两个小家伙拖住了没有办法出门。直到九月份新学期开学后,满了三周岁的大鹏进了幼儿园以后,每天早上把大鹏送去幼儿园后,她才可以用儿童车推着小溪出门去转转。出门往东边是中心公园,西边是莲花山,前面不远处还有个地铁口。要在以往,小溪的手指向哪边,她就往哪边走。现在她有些犹豫了,该往哪里走呀。都是因为衣服口袋里那个东西。她很想知道那个东西是真是假,可是不知道该去找谁。几年没有上班了,她完全是个脱离社会的人了。
她突然变得无所适从没有主见了,她本来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自从那个该死的男人离开她后,她就变得不像女人了。她心里一直恨那个该死的男人,可是却又会常常想起那个该死的男人。那个该死的男人让她年轻轻时就过起了家里没有男人的日子,让她在家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干的活都得自己干。那个该死的男人离开家来鹏城时,她还提着一袋水果一直傻傻地送到城南火车站。头天晚上,她拿出自己在超市上班几个月的工资,给男人买了一部西门子3508型手机。她清楚男人一直想要这么部手机。手机造型精致线条柔和,关键是价位还合适。男人背着包提着水果进站后,她还一直趴在车站外面的侧门上,远远望着火车徐徐开离站台。像电视里常常看到的一个送别镜头,她右手紧紧抓住门框,左手从网状的铁门空格里伸向了远方。她把男人送走了,她的心突然间就空了。
她回到上班的超市里,接连几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和她一样从国营单位下岗,应聘来这家叫“国光”的超市上班的姐妹王莲凤,好几次发现她不是拿错商品就是弄错单价,奇怪地问她:“你是不是跟男人吵架了?”
她脸一红,回答说:“我男人没在家。”
老实说,县乌鸡酒厂下岗的她,从县百货公司下岗的王莲凤那里学到过不少东西的。超市里生意淡时,两个人会站在紧邻着的各自负责的商品区里,聊聊过去单位里的趣事,以及家长里短。王莲凤又问:“你男人出差了?”
男人过去是经常出差。她对王莲凤说:“出什么差哟,到鹏城去了。”
“哎哟哟,鹏城呀,你男人挣大钱去了。”王莲凤一惊一乍的。
她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挣什么大钱呀,还不是出去打工。”
王莲凤接着问她:“你怎么不一起过去?”
她回答说:“女儿要上学,他父母在乡下,上有老下有小的。”
王莲凤说:“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渴望》里的刘慧芳呀。鹏城那地方,听说钱好赚,男人去了都容易变心。”
她没有精力想太多,一边上班,一边要照顾女儿上学。每天的事情很多,生活目标却很单纯。女儿就是她的生活目标,日子里的一切都围着女儿转。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男人那边却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她给男人买的“西门子”难道在那边就不好用了?她怕错过男人的电话,还特地在住宅电话上捆绑了一只小灵通随身带着。男人却一直连坏消息都没有,活活的一个人就没了音讯。女儿高三快毕业的一天晚上,女儿去学校上自修了,她独自在家一边为女儿织毛衣,一边没头没尾的看着电视,突然传来一阵久违了的敲门声。敲门声对她来说,既像是渴望中的又显得很陌生。打开门见是男人站在门口,她竟然一点都不激动,口气只是有些责怪:“你出门时不是有带家里的钥匙吗?”
男人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嗫嚅着:“忘了。”
她想起了那部“西门子”,问:“也不先打个电话回来,手机呢?”
男人像做错事的孩子:“被偷了,在公交车上被偷的。”
她说:“人没事就好。”
男人的脸看上去明显瘦了小了,说话时嘴巴甚至有点歪,男人的嘴脸变得让她看着陌生。她看着男人,也忘了提醒男人换鞋,此刻的男人仿佛就像那抄完水表就走的水表工。男人背着双肩包跟在她身后走到大厅上,在沙发上坐下来后男人从双肩包里往外一扎一扎地掏钱,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摞了高高的一堆。她看着钱突然间没有回过神来,正想跟男人开一句玩笑,男人先开了口:“这些钱应该足够晓阳上大学吧,明天上午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说完,男人就像完成了一桩生意,从双肩包里拿出一瓶喝剩下的矿泉水,一口气喝空了,把空瓶放在那堆钱旁边。男人重新背起双肩包朝门外走,走到门口像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她说:“别跟晓阳说我回来过。”说完男人从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走回到茶几跟前,将钥匙放在摞起的钱堆上,然后转身走了。看着男人消失在暗夜里,她竟然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清楚,男人这次是永远地走了。
女儿晓阳在大二的下学期,说学校要实习。实习地点有学校所在地的这座省会城市,以及鹏城两地二选一。女儿选择了鹏城,她知道女儿心里想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女儿的选择,只是有些不放心女儿离开学校去那个城市。她要先去给女儿探路,也想看看这个让男人变心的城市到底长什么样。女儿大三时,她来了鹏城。一天她在梅林关外一家叫“家和兴”的超市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王莲凤。她没有想到王莲凤比她先一步来到鹏城,难怪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王莲凤在“国光”上班,原来是跑到鹏城来了。王莲凤正在向一个推着购物车的大肚子女人推销着纸尿裤。大肚子女人接过一包纸尿裤犹豫着:“等等,等等再说。”
王莲凤说:“还等什么,再等你儿子就要尿床上了。”
大肚子女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好,那就先给儿子准备好纸尿裤。”
王莲凤说:“你儿子运气真好,碰上我们搞活动,买二送一。”
她看着大肚子女人让王莲凤把几包纸尿裤放在购物车上,高高兴兴推着走了。她才走上前,轻轻喊了一声:“莲凤!”
王莲凤先是有些惊讶,很快就说:“你来得正好。”
原来是超市里另一个小商品的促销员刚刚离了职,王莲凤要顶上去,正想找一个接替自己纸尿裤的促销员。不得不说是缘分,很自然两个人在这远离家乡的大城市里,很快又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她们都住着超市为员工在附近城中村租的集体宿舍,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摆着四张单人床,住着四个女人。除了她和王莲凤,另外两个一个是湖南的 ,一个是四川的。按照先来后到,她只能睡在靠门边的床。新鲜而拥挤。她常常想,要是老家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也能像一件行李一样,往箱子里一塞搬过来多好。
她每天的工作,基本上跟在老家县城那家“国光”超市也差不多,尽量把纸尿裤销出去。她把每天的销量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到月底就汇总起来,去跟这家纸尿裤专柜的公司结算工资。很快她发现,同样是超市里做促销,这里一个月做下来的收入比老家县城里高得多。难怪男人到了这里后容易变心,难怪王莲凤会不辞而别来到这里。
同宿舍的几个姐妹常常是一起下夜班后去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偶尔也去卡拉OK一下。那可能是她来鹏城后过的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喝过酒后,她就会跟她们说起女儿,也说起那个该死的男人。王莲凤总会说:“男人出外就会变心。”
王莲凤因为老家还有公公婆婆健在,男人只能守在老家给人打零工。她也就不怕男人变心,每次说起男人时声音很大。偶尔聊到女儿时,她却有些躲躲闪闪的。
直到有一天,刘慧芬因为女儿晓阳要来了,她要去银行取钱,突然发现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的银行卡不见了。银行卡是压在枕头下面的垫被底下的,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摸一摸,卡在她才能安心地睡觉。宿舍里面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再说银行卡需要密码才能取钱,恐怕连小偷都不会偷银行卡的。她翻遍了整张床,连床板都揭开来看了,就是不见那张卡。她仔细回想一遍,头天晚上下班后和几个一同下班的姐妹去吃夜宵喝啤酒,可能是一高兴喝多了,这个月她的纸尿裤销量创了新高。她怎么也回想不起睡觉前有没有摸一摸那张卡在不在。她想问问王莲凤该怎么办,她习惯了有什么事都找王莲凤说,王莲凤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亲人。王莲凤跟她正好错开一个班,这会儿应该在上早班。她走到超市,旁边柜组的一个姐妹告诉她,王莲凤根本没来上班。她顿时没了主意,对姐妹说起银行卡的事。那个姐妹提醒她说,赶紧报警。她一听慌了神,这是她第一次遇上了报警的事情。她担心着卡里省吃俭用存起来的钱,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报警了。
警察来得很快,警察调来附近ATM机的监控让她指认。镜头里出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她看着既熟悉又陌生。那人打着一把红白相间的新伞,插卡前有意用伞遮挡住了背面的摄像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台离超市稍远些的ATM机,正面也装了摄像头。当她看清那人的面貌时,不禁吓了一跳,竟然会是王莲凤!警方很快就抓住了嫌疑人,审问时王莲凤供认,是在和她喝酒聊天时,得知她的银行卡密码是她女儿的生日。王莲凤因为要回老家急需用钱,取走了卡里五千块钱。本来是想取走钱后趁她不注意时把卡放回去,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报了警,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警察抓了,成了犯人。
她很后悔报了警,去派出所认回那张银行卡时,心里还隐隐地痛。女儿晓阳来到身边后,她从来没有对晓阳说起过这件事,也没有说起过王莲凤这个老乡。她只想尽快忘记这件事,忘记王莲凤这个人。要说男人的离开是她心上被划了一刀,那王莲凤是在她心上被划的第二刀。她受到这次的深深的伤害后,意识到无论生活在哪里,都必须要有自己的窝,才会有安全感。晓阳大学毕业后正式来鹏城工作,她更想着要给女儿一种安全感,女人是更需要安全感的。她突然怀念起老家县城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来。那是她人生的第一套住房,是男人单位的福利房,住进去时感觉特别妥帖。就在她想着老家那套住房时,住在老家对面那户张姓人家打来电话,说她家的房子在往外面流脏水,快要流进对面他家里了。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到的电话,至少会影响她一天的心情。这种事之前曾经发生过一回,那时候她在老家超市里上班,女儿在上初中。一天下班回家打开门后,她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门,满屋子的脏水令人作呕。对门原来和男人同一个单位的张姓男人跑过来看了看,掩着鼻子对她说,下水道堵了,赶紧找人来通吧。她开始有些奇怪,自己人都不在家,怎么就堵了呢。对门男人告诉她,可能是楼上别人家里乱扔东西堵了,因为共用一个下水道,脏水先从她家二楼往外冒。是谁家那么缺德呢说不清楚。她只好花钱请人疏通下水道,自己打扫脏水让家里恢复原貌,累了个半死。离开老家时她给对面那户姓张的留下了联系方式,心里一直担心着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宿舍里的姐妹在一边给她出主意说,房子是要有人住的,出租给人住,或者干脆卖了。
把房子卖了,她曾经想过。可是她又难以下定决心,有窝才是家,县城那个房子毕竟曾经是个完整的家呀。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至少也还有个可以想念的窝。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回去那个窝里住呢?思来想去的她感觉到无助,家里面的很多事情,尤其像卖房这样的大事确实需要有人商量,有人拿主意。她再一次在心里痛骂了那该死的男人。
晓阳工作了,她想着租个房子搬出集体宿舍跟女儿一起住。公司规定,在外面租房的员工每月补贴三百元,自己再掏三百可以住上单间。可是找到合适的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了浪费,小了住得不舒服,还要考虑上班方不方便。她找了许多房子都不如意。正苦恼着,有个姐妹说,你还不如把老家房子卖了,在这边买个小一点的,反正将来跟着女儿走。跟女儿走那是改变不了的,卖了老家房子在这边另买一个,她从来没敢想过,她忍不住笑了。姐妹却认真地说,真的,卖掉老家房子,那钱拿来首付,以你女儿的名义按揭。
现在想想,这世界上除了女儿,没有什么是舍不下的。买房卖房是需要缘分的,正好那个姐妹的老乡要卖了离超市不远的“书香门第”的房子回老家去发展。自己拿定主意后,其实一切都很简单,也很顺利。没想到的是,她以女儿的名义买下那套“书香门第”的房子后,房价竟然翻跟斗般上涨。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买的房子要租给别人住,自己却仍然要在外面租房子住。绕来绕去的,想着都累。
刘慧芬随着人流要进地铁站了,突然间想起了开门的钥匙。她曾经为一串钥匙,搞得全家人担惊受怕,几天睡不好觉。搬家时,要把自家的钥匙交给租户。虽说是自家的房子,可是已经给别人住了,而且按月收取别人家的租金,自然要把钥匙给别人。那串钥匙天天贴在她身上捂了好几年了。没想到那家租户住进去一个多月后交租金时说,这套钥匙开不了门,他们一直用那套备用钥匙开门进去。一家人搞了半天才弄清楚,原来是她错把现在租住房子的一套备用钥匙给了那家租户。那套钥匙在那家租户手里竟然放了这么久才发现,等于自家的钥匙交给一个陌生人一个多月。想想都可怕,只好重新换锁。换锁时,晓阳提出跟房东商量连门一起换。就换个电视里刘涛代言的那种门,不用钥匙,记密码就行。她说,密码想不起来不是更麻烦吗,钥匙都不用,那还是家吗?
刘慧芬打开手提袋看了看,舒出一口气。上班高峰一过,地铁上的人就少了,没有那么拥挤。她推着小溪很快找到位子坐了下来,她看到斜对面坐着的一个带口罩的面影似曾相识,也许是以前在超市里上班打过交道的顾客。地铁列车咣当咣当地行驶着,她突然想,王莲凤现在去哪里了呢?真是奇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脑袋里咣当咣当的想到的第一个熟人会是王莲凤。可是除了王莲凤,她还能想起谁来呢?她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坐地铁要去哪里,去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