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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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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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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财》连载

第二十章


杨本诚在进门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就是上次看到过的那个徐锦湖说像他前妻的女孩,是晓阳民盛银行的同事。女孩今天没有穿银行工服,休闲的穿着看起来舒服多了。他不禁想,女儿晓阳穿休闲便装会是什么样子。女儿的模样,在他脑子里一直定格在上世纪老家县城那个雪天的早上,那个穿粉红色滑雪衫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

杨本诚不想和眼前这个女孩打招呼,故意掏出手机打开看了看,女孩从他身边悄悄地走了。他来到大厅上,徐锦湖已经坐在茶几边上说:“来得正好,要泡一壶新茶了。”

“我来吧。”杨本诚抢过茶几上的茶具,执意要动手泡一回功夫茶。他跟着徐锦湖喝了多年的茶,从来都是徐锦湖动手泡,不让他插手。他在一边欣赏着,有时候就想,自己居然和鹏城有名的珠宝商徐锦湖常常坐在一块喝茶聊天。每次来到这里,恍然宾至如归。这种感觉真的说不清楚。他也是在徐锦湖这里认识了不少的名茶,有什么新茶上市了,他都能在这里及时品尝得到。

两个人坐在一起喝着茶,除了聊毛泽东,就是聊茶。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杨本诚只是倾听。他哪里会知道,起初他在徐锦湖眼里,就像是喝酒的酒友,打牌的牌友,而他是茶友。徐锦湖的前妻不在以后,他的精力全花在生意上。每天跟人交谈除了生意就是珠宝。第一次见到杨本诚时,他像是无意中问到杨本诚老家哪里。这也是鹏城人聊天惯常用的问话,因为鹏城很少有本地人。杨本诚回答说:“老家江西。”

“井冈山脚下。”杨本诚又补了一句。

徐锦湖一听来了兴致:“毛泽东主席都爱跟江西人攀亲,喊江西人老俵,他的第二任妻子贺子珍还是你们江西井冈山的。”

他看了看坐在杨本诚旁边的张雁:“你也是江西井冈山的?”

张雁说:“广西的。”

他开玩笑说:“看来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张雁反问他:“徐总是哪里人呀?”

不知道是张雁甜美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引向了别处,还是突然间想不起来,他自言自语道:“我是哪里人,我是哪里人呢……”

可谓阅人无数的徐锦湖,再细看杨本诚,认定他是可靠的茶友。当即在桌上拿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在背面写下一个手机号码,对他说:“你以后可以打我这个手机,欢迎有空来喝茶。”

徐锦湖打开一盒新茶,说:“现在喝什么茶都没有味道,龙井也不如过去香了。”

杨本诚说:“我记忆里,县城老街那乡下老太太挑来的自家做的,那种几十块钱一斤的茶叶最香。”

时间长了,他们在一起说话也随便了。看着他认真地温杯,温壶,润茶,泡茶,冲茶。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徐锦湖突然问:“怎么,告别茶?”

杨本诚有些惊讶:“也许是吧。”

徐锦湖又问:“女儿找到了?”

“是。”杨本诚老老实实回答说,他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徐锦湖说起过女儿的事。

徐锦湖接过杨本诚递过来的茶,本来想开一句玩笑,杨本诚找到了女儿,他的儿子却要走丢了。儿子国良正在和女朋友办理移民新西兰,说那边的空气特别好,要他也去。他跟杨柳商量说,那适合年轻人的空气不一定适应他。老了,跑不了那么远了。远了更找不到家。他对杨本诚说:“等杨柳回来弄几个菜,叫你女儿过来一起吃顿饭。最后的晚餐。”

杨本诚有些为难:“我还没想好怎么见她。”

徐锦湖问:“你是不好跟张雁说吧?”

杨本诚喝一口茶,说:“早就不用跟张雁说了。”

“哦,张雁回老家了。你看我这记性。”徐锦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那不正好呀。”

杨本诚说:“好什么好?张雁怀着我的孩子回去的。”

徐锦湖笑着说:“那还不好,说不定再过些年又有一个孩子来认你当爸,还有可能是儿子呢。”

杨本诚哭丧着脸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都想哭了。”

徐锦湖说:“那就去找张雁。”

杨本诚十分委屈地说:“电话也打不通了。”

徐锦湖说:“她只是回老家了,又没有离开地球。”

杨本诚把端在手里的一杯茶放回茶几上,十分坚定地说:“我要去找她,永远不再离开她们母子了。”

徐锦湖问:“你能舍下眼前的?”

杨本诚说:“女儿已经长大了,算我欠着她的。”

“也是,天下本来没有不散的筵席。”说着,徐锦湖把最后一泡茶倒出来后,将那只发亮的紫砂壶一把丢进了垃圾桶里。杨本诚开玩笑说:“你学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呀,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舍得丢。”

徐锦湖说:“我是学那什么伯牙摔琴谢知音。”

杨本诚说:“不是吧,好像搞错了。”

徐锦湖喝完杯里最后一口茶,连杯子也丢进了垃圾桶里:“管他谁谁。”

杨本诚忙不迭地制止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谱,让你把这么好的东西摔掉。”

徐锦湖说:“不喝茶了,茶具再好,留着也是累赘。”

杨柳买菜回来时,见徐锦湖和杨本诚正在像两个醉汉似的争吵着,心想难道喝茶也会醉人。一个说是迷雾森林,一个硬说是森林迷雾。原来两个人是在为一首曲子叫森林迷雾还是迷雾森林争执不清。她奇怪,两个人争来争去干坐着,茶几上竟然不见那把茶壶。杨本诚见她目光在茶几上梭巡,忙说:“徐总不小心把茶壶丢进垃圾桶里了。”

徐锦湖说:“什么不小心?我就是故意丢掉的。”

杨柳感觉徐锦湖近来行为有些古怪,看他时而清醒时而又颠三倒四稀里糊涂。近来他总为自己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纠结,常常莫名其妙问她:“我到底是哪里人呀?”。

他神经兮兮的,搞得杨柳只好对杨本诚说,有空多来陪他喝茶聊天。有一次徐锦湖将同样的问题问杨本诚,杨本诚开始有点懵,随后反问他:“鹏城算不算城市?”

他毫不含糊地回答:“是国内的一线城市。可我是鹏城人吗?”

杨本诚不以为然地说:“管他乡下城里,活着就好,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人了。”

杨柳已经搬过来住,日夜守护在徐锦湖身边。以前的房子,她只是偶尔过去看看,也不想出租,虽说租金不菲。她已经到了不为钱活着的年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主要还是徐锦湖不差钱。她并没有为了钱和他在一起,其实他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不该花的钱是绝对不会花的。开源还要节流,才能塘深水满。两个人结婚时他什么也没有给她买,还理直气壮,都结婚了,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不是你的!

徐锦湖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说:“告别要像告别的样子,今天要吃好喝好,不喝茶,喝酒!”

他要杨柳做一盘红烧肉,毛氏红烧肉,大块,要辣。很久没有大块吃肉了,更别说辣。人老了,身体总被各种禁忌束缚着。椰子鸡就不做了,国良已经很久没有回来吃饭了,忙完展会后就忙着移民。他还要杨柳打电话叫杨晓阳过来喝酒,杨柳说:“人家难得一个星期天。一个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呀?”

徐锦湖说:“什么星期天?就说是有一笔大业务。”

杨柳看一眼杨本诚,说:“怎么还没有喝酒就醉了呀?”

徐锦湖忙对杨本诚说:“不好意思,忘记是你女儿了。”

杨柳上周去找过了杨晓阳,她准备把自己的老房子卖掉,有和徐锦湖一同进养老院的打算。她记得杨晓阳提起过她们行里正在推一个养老保险项目,上周她去杨晓阳网点想详细问问。其实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说穿了她就是想去看看杨晓阳。杨晓阳常常让她想起被亲爹带走的亲生女儿,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

那天去之前,她也没打电话,她知道工作日杨晓阳一般都在。坐在杨晓阳办公室里,闲聊了几句,她正要开口说正事,叽叽呱呱走进来一个和她年纪相仿但比她胖很多的女人。那女人也不管有其他人在,直囔着那笔钱到期了,股票,基金,理财,买哪个好呢?那个女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震得杨柳脑袋嗡嗡的。她也插不进话,只好对杨晓阳说,她没什么事,先去外面逛逛。等到杨晓阳忙完给她电话时,她已经回到家里和徐锦湖坐在饭桌上了。她本想约杨晓阳周末见,想想难得有个周末,她该陪陪家人。

杨柳很快就做好了几道菜,喊他们吃饭。徐锦湖拿出了一瓶包装有些发黄的茅台,深有感慨地说:“这瓶酒放了很多年了,价钱也不知道翻涨多少倍了,就像这房价似的。可是酒还是那酒,房子还是这房子。酒就要喝掉了,房子要是卖了,就好像我也不曾来过了。”

杨柳听他说话绕来绕去的,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她本来想提醒他不能喝高度白酒,看他心情放开的样子,又忍住了。她打开酒的包装后,拿出里面自带的小玻璃杯。徐锦湖一把将那几只小玻璃杯抓在手里,要她丢掉,说:“这杯哪能喝酒?拿大杯,一次性分掉!”

杨柳只好拿来三只大杯,往杨本诚的杯里倒得比徐锦湖的多些,自己的杯里倒得和杨本诚的一样多。她今天也是豁出去了,为了徐锦湖少喝一点,她只能往自己的杯里多倒一点。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只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的白酒。

徐锦湖分明看出杨柳杯子里的酒要多一些,端起杯子跟她面前的换了一杯,说:“酒我们慢慢喝,关键是吃红烧肉。”

他喝一口酒,吃一块红烧肉,说这样不容易醉。每吃一块红烧肉,也要杨本诚跟着吃一块,边吃边感叹:“想不到我们的缘分起于红烧肉,也要止于红烧肉。”

杨本诚不愿意,说:“你不是说过,我又不会离开地球。想喝茶了,就来找徐大哥你喝。”

徐锦湖猛喝一口酒,被呛得连连咳嗽:“但、愿、还、亢亢……”

杨柳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不让他把话说下去。要把他杯子里剩下的酒端走,被他制止。他拿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又是一阵猛咳。

杨柳看着徐锦湖充血的眼睛说:“你不能再喝了。”

徐锦湖不服气地说:“现在说我不能喝,那个时候像这么大一杯只消一口干!”

杨柳说:“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喝这么多酒。”

徐锦湖说:“你没见过,你是没有见过,好好见过。”

“好好……”杨本诚话一出口,连忙收住。

徐锦湖却已经把话打开:“你们想知道我的好好是怎么死的吗?”

杨本诚一直很好奇,但从来不问,这分明是揭人伤疤的事。他想象着十多年前,那个时候的鹏城鱼龙混杂,不像现在到处装着电子眼,电脑也是奢侈品。别墅区夜里清冷,月黑风高,遭遇入室抢劫。就像一部电影里看到的,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杀害了。

杨柳同样心里好奇,嘴上却说:“你今天喝了酒,还是回房间休息吧。”

徐锦湖让杨柳扶他回房间去,并对杨本诚招招手。杨本诚以为是要让他扶,连忙架着徐锦湖往里边走,杨柳在前面引领着走往平时他睡的房间。他突然说不是这间,非要往里面这间,杨柳还是第一次到这间房里来。

“来,好好,你看,七彩人生!”徐锦湖分明又在醉酒状态,把身边的杨柳看成了他的好好。

徐锦湖重重地倒在卧室中央的床上,顺势把杨柳也拉倒在他身边。杨本诚正要退出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在床的上方高高的圆顶灯亮了,灯的中间是一颗巨大的宝石在缓缓旋转,发出七彩炫目的的光。徐锦湖半睁着眼说:“我每天都和我的好好,躺在这里朝上看,就像是看七彩人生。”

他忽然囔了起来:“不对呀,怎么变成红色的了?”

杨柳不满地说:“明明是蓝色的。”

杨本诚说:“可能是角度不同的原因,要不怎么叫七彩人生呢。”

杨柳是第一次看到头顶上的“七彩人生”。心想,徐锦湖今天是真正醉了,她是第一次见他这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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