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本诚在离银湖路口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车。他和往日一样打的过来的,通往银湖的唯一的“69”路公交车不经过他住的清庆村,打的过来也就是个起步价。其实他完全可以买一辆车自己开,像模像样地做个老板。徐锦湖甚至有几次还说要送一辆车给他开,徐锦湖说,反正我这辈子是要跟开车说拜拜了,弄不好就把油门当刹车了。
杨本诚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很想拥有一辆车,开着车听别人喊“杨总”要舒服得多。张雁一走,他就感觉车是多余了。有车麻烦事也多,加油,保养,停车。一把年纪了,越简单省事越好。鹏城到处通地铁,不通地铁的地方可以打的,招手就停,想在哪里下就在哪里下。往日里他都是车进了银湖路快到徐锦湖家门口时才下车。他看看时间还早,突然想要好好享受一下这条路上的风景。这条路上人车稀少,道路两旁栽满了芒果树,夏天果实累累的特别诱人。远远望去,银湖水波浩渺。两只水鸟从宽阔的水面穿梭飞过。
上次离开徐锦湖家时,杨柳紧跟身后悄悄对他说,徐锦湖近来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恐怕是真的要病了。让他去医院不肯去,总说那些医生只是想要他钱的,根本治不了他的病。他又不愿意出门的人,她要杨本诚有空多来陪陪他聊聊天。
杨本诚下车没走多远,快到路口时,接到吴力泰的电话。吴力泰告诉他说,他的半个老乡找他了。他刚想问哪来的半个老乡,电话里吴力泰噼里啪啦说:“还带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远看很像你,是不是你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呀?难怪小伙子说是半个老乡。”
他突然想起上次在徐锦湖家喝茶时,杨柳提到的杨晓阳,可以肯定是他女儿。女儿远看像他,近看那五官更像他,女生父像嘛。他从没跟吴力泰说过嘉禾的家,说过有一个女儿。他说:“我这么些年都没有回过嘉禾,老家都没有了,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女儿呢?”
说完,他赶紧挂断电话,看看前后没人,长舒一口气。自从张雁走后,杨本诚已经没有了星期天早上睡懒觉的习惯,今天更是起了个大早,也不知道为什么。张雁走时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说,回老家处理一点事情。一点事情,可大可小。他想张雁很有几年没回过老家了,该回去看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张雁一走,他就举目无亲了,变得无聊了。每晚没事就在吴力泰店门口坐着喝啤酒,冰镇的。冬天也是,鹏城不冷,冬天喝冰啤也很舒服。生意不忙时,吴力泰也坐在一起喝。吴力泰老婆总问他:“你女人还没有回来吗?”
问得多了,他有些烦:“不管她回不回了!”
吴力泰老婆挺着个快要临盆的肚子问:“她是不是也怀孕了?”
张雁是不是怀孕了?还真有可能。他想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她了。有几次他很想,她却不让。他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他连忙给张雁发了一条微信:“老婆,我想你了。”
第二天,他才收到张雁回复的一条微信,微信里说,她看到他的信息后马上就回复了。那是一条很长的微信,微信里说她是怀孕了,以前因为怀不上孩子才来鹏城的,她要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去把孩子生下来,把孩子抚养长大。紧跟着后面又有一条信息,说老家信号不好,没事不用发信息给她。急得她马上给张雁打电话,果然是一直无法接通。
张雁走之前,只要杨本诚细心一点,还是能体察得到的。那天张雁要去红树林看看,他们还是在几年前去过一回,沿着滨海湾骑自行车。两个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天红树林的太阳特别大。那还是夏天,她居然不怕晒,还说这是她来鹏城玩得最开心的一天。前不久去红树林那天风很大,吹得人全身发紧。太阳偶尔露一下脸,又害羞般躲进云端里。他说,我们还是骑自行车吧,运动起来会更舒服。她连忙说不,不。躲避着身后的自行车,也不说原因。看着对面的香港,她感叹说真想去看看。他不以为然地说,想去下次抽空过去玩就是了。她说,那得港澳通行证,要回老家去办。他说,应该不用回老家就能办,现在什么事情都可以在网上搞定。说着他还真的就在手机上搜,搜了半天不得要领。她叹一口气说,看来我们确实老了,不服气不行呀。那个星期天早上醒过来后,他突然不见了她,后来发现她那只好久没用过的蓝色行李箱也不见了,心想,也许真的回老家办港澳通行证去了,可也得事先打声招呼呀。
他没想到张雁是怀孕了。这么多年在一起,他都没有想过她怀孕的事。她居然就怀孕了,他又要做爸爸了。他再次仔细看了一遍张雁留下来的微信,说的明明是不会再回鹏城来了。他除了这边养育一个孩子成本过高之外,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原因让她不声不响的要回老家去生孩子。真这样的话,岂不是又要孩子一出生就见不到他这个父亲。
眼看就要见到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女儿,今天要不是出门早的话,此刻他就有可能就见到了女儿了。 想到女儿,他心跳加快,女儿给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多年前。他突然有些怕见女儿,女儿晓阳还会认他这个父亲吗?难道刚找回来一个女儿,又要失去一个孩子吗?见路口不远处一家店开着门,他像经历过长途跋涉累了,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在门口找张凳子坐了下来。
“杨大哥!”杨本诚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看到对面桌子的电脑屏幕后面冒出来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跟他打招呼。突然间他想不起来这座城市里还会有谁喊他“杨大哥”,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一定是曾经熟悉的脸。
“我是苏三!”那张脸笑着说。
“苏三?”杨本诚仍然像在梦里,神情痴呆,“你,你……”
苏三说:“我当年那天还是没有回成老家,没有赶上火车。”
苏三长着一张大众脸,除了比记忆里瘦些黑些,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杨本诚仔细打量起屋里的摆设,分明就是一家卖房屋的中介。苏三穿着衬衫西裤,跟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推销房子的就差一条领带。他问苏三:“这么些年,你一直躲在这里卖房子?”
苏三说:“哪有这么好,这里才接手不久。”
“那这么些年你都干嘛去了?”杨本成揉了揉眼睛。
苏三说:“这些年我做乞丐为生。”
杨本诚故意板着脸说:“说正经的。”
苏三便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
杨本诚笑了笑说:“其实我们到鹏城来都是做乞丐的。”
苏三忙说:“真的,我是真正的职业乞丐。”
见杨本诚有点懵,苏三端起茶杯坐到他身边,苏三说:“那几年我主要在华强北一带活动。”
苏三说到“活动”这个词,自己忍不住笑了。苏三说,他本名叫邸利。说着给了杨本诚一张名片。他接过名片,见上面印着“有家房地产中介公司总经理邸利”,笑了笑,表示理解。
刚才的苏三也就是现在的邸利说,当年那天,他来到鹏城火车站售票厅买好了当天当次回家的票。来到候车室,他找到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在嗡嗡嗡的人群里竟然睡得做起了梦。醒来时火车已经开走了。他思前想后,就这么两手空空地从鹏城回去也确实太没面子,老天爷也肯定是不答应,否则手里明明拿着火车票等车怎么会赶不上火车呢。从火车站回来走到那个桥洞时,他又突然间不好意思回去见杨大哥了。于是,他在白天乞丐讨钱的地方过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就荡到了华强北。
“华强北遍地是黄金呀!”邸利感叹一声,算起了一笔账:“华强北号称中国电子第一街,那条街上曾经每天的人流上万,大都是些兜着大把钱的人。从理论上讲每天向每个人讨得一块钱,一个月就能挣得三十万。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给的,目标客户只是总人流的三成,成功几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而潜在客户也占两成,成功几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剩下的五成只能忽略不计。目标客户主要是年轻的先生和情侣。潜在目标是独自一人的漂亮女人,她们大都怕纠缠,只想花钱免灾。客户年龄要选在二十至三十岁,小了没钱,大的多数都成家了恨不得向我要钱。有人做乞丐靠运气,只要守着那只破碗就行。”
邸利故意停顿了一下,像卖关子似的。他看一眼杨本诚接着说:“我觉得,无论做什么事情,一要头脑,二要主动出击。对准目标主动出击,周一到周五要到二百左右,周末要四五百。和你打工上班一样,上午十一点到晚上七点,每天工作八小时,周末正常上班。可是比打工上班轻松多了,街头看人来人往,看准美女伸手十拿九稳。每乞讨一次用时五秒,加上来回走动和搜寻目标,大约一分钟乞讨一次。一天八小时四百八十块,按成功几率百分之六十算,得到将近三百块。”
天啦,这哪是乞丐,分明是资深市场总监。杨本诚听得有些惊讶,邸利分明在算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算来算去算得他糊里糊涂,答案他却很明确,算出来的答案年收入不下十万:“既然做乞丐收入这么高,你还来卖什么房?”
邸利笑着说:“你现在鹏城大街上看到还有乞丐了吗?再说华强北那都建成啥样了。”
邸利起身给杨本诚倒了一杯水,继续说:“我现在老婆孩子都来到了鹏城,老婆做全职太太,孩子在念小学。我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带着老婆孩子逛逛街,看看鹏城美丽的夜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忘了告诉你,我在附近按揭了一套房,很快就要还请房贷。当年买房可以解决户口,我一家三口也算是鹏城人了。”
邸利一口气说了很多这十多年内他身上发生的事,在杨本诚听来真有点像天方夜谭。邸利突然刹住话头,突然想起来问道:“光顾了说我,杨大哥是来看房的吧?”
杨本诚反问他:“哪有这么一大早打车来别墅区看房的?”
邸利说:“十多年前被人赶出桥洞时,我也没到今天能在这个城市里有自己的房。”
杨本诚顺着他的话说:“更没想到你会成为鹏城人吧?”
邸利说:“鹏城有名的珠宝商徐锦湖家的别墅要卖了,要不过去看看?就在前面不远的金湖一街。”
杨本诚问道:“你说徐锦湖的别墅要卖了?”
邸利说:“前几天他儿子过来随口说了说。你认识徐锦湖?”
杨本诚忙说:“不认识,不认识。”
邸利压低声音说:“听说十多年前就要卖掉的,徐锦湖的前妻就在那个别墅里被人杀害的。发生过这种事,估计卖价不会很高,他也不差钱。”
杨本诚经常陪徐锦湖喝茶,从没问过他前妻的事。徐锦湖也没说起过,没想到背后竟有这么个恐怖的故事。他故意岔开话题,问邸利:“你还记得那个城中村吗?”
邸利说:“当然记得,只是不敢往那边去。就连那个荔枝公园,老婆好几次说想去逛逛,我都尽量绕开。你还住那边,每晚坐在楼顶看露天电影?”
杨本诚忍不住笑着说:“说来话长,我已经在那个村里有了一套小产权房,住很多年了。”
邸利问:“老婆孩子都过来了吧?”
杨本诚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邸利问:“怎么离了呀?”
杨本诚说:“身不由己,那个城中村也要拆了。”
邸利说:“很好呀,拆迁是好事呀。”
杨本诚不置可否地笑笑。邸利指着门口停放着的一辆灰色本田车悄悄说:“这是我的车,除了卖房子,我早晚还跑跑车,当然不是你看到的那种蓝牌车。我只跑固定生意,别墅区里住着好几家香港老板养的二奶还是小三,女人带孩子在这边上学,每天接送那些小孩上学就是我的生意。”
邸利说:“你要不要看看这边的房子,或者上我家去坐坐,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在鹏城做邻居。”
杨本诚说:“那倒是不错,只是今天有约,改天一定登门拜访。”
邸利说:“本来今天陪孩子去海边玩,我说快年底了过来看看。我们还真是有缘,鹏城这么大的地方也能碰见。”
杨本诚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难怪两个人坐了半天也不见有其他人进门。他心里感慨,鹏城不算大,他还经常在这条路上走。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还能碰见,真是有缘。
邸利坚持要开车送他,说只是一脚油门的事。杨本诚忙说不用,并开玩笑说改天有空一定请他去看露天电影。匆匆拦下一辆的士往梅林关方向走了很远,又忙叫司机停车,换乘一辆的士再次往银湖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