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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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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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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财》连载

第九章


杨本诚是二十年前来的鹏城。那时候鹏城是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全国的人民都涌向鹏城。他清楚地记得来的那天,出门时身上穿着滑雪衫,年前的县城刚刚下过一场世纪雪,滑雪衫里面还套着一件刘慧芬手织的泥黄色全羊毛衣。织毛衣是刘慧芬还在家做姑娘时练就的活儿,从织纱线开始,开司米流行织开司米,马海毛流行就织马海毛。织衣服裤子,织手套帽子,织围巾,织耳套。大人的小孩的,家人的朋友的。只要见她坐下来,手里就有织不完的毛线。从谈恋爱到结婚,到杨晓阳渐渐长大,印象当中的日子就是刘慧芬的毛线织出来的。直到融雪的日子,他突然说要来鹏城。她连忙从商店买回来两斤全羊毛线,日赶夜赶最后两天几乎是通宵达旦织好了毛衣。他试穿着毛衣说,鹏城在南边,气温比家里暖和。她听了不高兴,说,热了就脱,一件毛衣也不会累着你。火车一路往南走, 他一路脱减衣服,最后脱得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来到鹏城。

他来到鹏城后,发现这里早就春暖花开,而且一直是春暖花开着。红花开了紫花开,紫花谢了黄花开,或者是红花黄花五颜六色的花一直开着,百花齐放。日子过得很新鲜刺激,有些悠悠荡荡。他内心清楚,貌似看风景的日子过得像冒险一样。走在大街上稍一迟疑,就有警察拦着问他要检查边防证。那时候外地人进鹏城来都得凭边防证,拿不出边防证来就要被警察带走。带到一个不属于鹏城的叫樟木头的地方去,呆上一段时间,然后遣返回老家。更要命的是他没有文凭,又处在一个尴尬的年龄,跑断腿了也难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方位感向来就差的他,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个城市里找不着北。他的心一直悬着。

悠悠荡荡的日子,很快就把他身上带来的钱消费得差不多了。他后悔当初不该让刘慧芬给他织毛衣带来,而应该往他兜里多塞点钱。话说回来,他本来就是为挣钱来的。他开始为吃住担忧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临这种危机。小时候尽管家里条件差,但是基本生存没有问题。参加工作进厂后,每个月十五号准时领国家工资。尤其是后来努力当上科长后,他在县城的任何一家酒店吃住都可以不付现金。酒店老板每到月底,凭着他的签名就可以来找厂里的财务结账要钱。可以说,长这么大了,他从来没有为吃住担忧过。

没有钱的日子,最难熬的是夜晚。漫长的夜晚除了不能做事情挣钱,还得为睡觉付出昂贵的住宿费。他身上剩下的不多一点钱,得留着吃饭,睡觉比吃饭的钱要贵得多。好在这里的天气一直很热,不像老家,这个季节睡觉得被子垫着被子盖着。这里跟老家最大的不同是,身上没钱还能睡桥洞。天热了睡在桥洞下面,有风穿过桥洞,蚊子在里面都无法立足。很多桥洞早早就被一些穿着脏污的人占住了。他到了晚上走过一个桥洞时,看到一块干净点的地方,想躺下来休息。想着捱过这一夜就能省下几天的饭钱,天亮了会有办法的。

他在那只够放下身体的地方用背包当枕头,把包里的毛衣拿出来,预备夜深了抵挡寒意。他刚刚放倒身体彻底放松,突然感觉到有人朝他身上拉尿。他连忙坐了起来,暗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对着他发问:“小子,舒服吗?”

他正要发火,那个高大的身子把拉尿的那东西,在手里使劲抖了抖说:“老子把这里睡得干干净净的,你倒会捡现成。”

从旁边一个身子单瘦的男人窜了出来,把一根烟递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手里:“老大,消消火,他也是刚来不懂规矩。”

瘦男人一身邋遢,一把拖住他快速离开了桥洞。走出很远了,瘦男人看他很不情愿的样子,问:“你还想等着挨打呀?”

他十分委屈地说:“我的毛衣也忘记捡了。”

瘦男人说:“你要毛衣还是要命?鹏城你见谁穿毛衣呀。”

他问瘦男人:“你要把我拖到哪里去呢?”

瘦男人奇怪地说:“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哪?爱去哪去哪!”

他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是疑惑地看着瘦男人。昏黄的灯光里瘦男人的脸不很清晰,但可以感觉得到瘦男人对他没有恶意。瘦男人说:“看你穿得干干净净的,听口音好像还是老乡。”

他问:“你也是嘉禾人?”

瘦男人回答:“嘉禾隔壁县的,我们坐火车来鹏城都要在嘉禾站上车。”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瘦男人想了想说:“就叫苏三吧。”

他想“苏三”肯定是一个假姓名。可是真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好记就行。暮色中他和苏三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一个城中村,也像老家的村庄一样,进村一个牌坊,上面写着“清庆村”。再往前二十多年,整个鹏城就是一个大渔村。是中国历史上一位充满智慧的老人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渔村就成了如今闻名世界的大都市。他本来是冲着这座城市的富丽繁华来的,没想到还得在“村”里找归宿。

苏三见一栋楼门开着,便拉了他走进去,沿着楼梯一直走到六层楼顶上一个角落里,说:“这里应该不会有人赶我们走了,先过了今晚再说明天吧。”

他们第二天早上在楼顶上醒来时,天已大亮。 有人上楼顶晒衣服晒被子了,白天也不能总呆在楼顶上。两个人走出村外不远处的一座立交桥下,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桥底下对面的地上盘腿坐着一个蓬头垢面、头发灰白的乞丐。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女人走过时,随手往乞丐身边的一只碗里丢下一块硬币。乞丐的头磕得像鸡啄米,嘴里不断念念有词。一名穿着校服的大男孩,推着一辆瘪着胎的自行车匆匆从乞丐面前走过。杨本诚推了推苏三,说:“你看,对面。”

苏三懒洋洋地说:“看着呢,那乞丐一眨眼工夫要到了好几块钱。”

杨本诚说:“谁让你看乞丐了,你会修理吗?”

苏三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是说修自行车?”

杨本诚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修自行车应该不难吧。”

苏三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自行车也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

两个人回到城中村里找到一家五金店,五金店没有店名,在一栋楼的楼梯间。店里堆放着各种五金杂货,还卖烟卖水。店老板吴力泰原来是嘉禾老乡,主动用乡音跟他们聊了起来。两个人凑着身上的一点钱买了一把扳手、一把钳子,和一个打气筒等等工具,苏三在门边捡起一块硬纸壳,对吴力泰说:“老板,借支笔用用。”

吴力泰在货架上翻了半天,找出一支圆珠笔递给苏三。苏三不好意思地将笔推给杨本诚说:“你来写吧。”

杨本诚也不客气,接过笔就在那块纸壳上写:修理自行车。苏三又抢过杨本诚手里的笔,在纸壳上顺着那几个字不停地描呀描,描得很粗了,便拿起工具,要杨本诚拿着那块纸壳,两个人又来到离城中村不远的那个立交桥下,苏三冲桥下马路对面那个头发灰白的老乞丐喊道:“你好!”

两个人摆开了自行车修理摊。刚一开张,就见有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过来,苏三非常热情地上前招呼。来人一声不吭,自己拿起打气筒对着自行车一个劲地打气。除了几个免费打气的,一整天竟没做成一单生意。接连几天都是这样。看着对面那个老乞丐时而有人走过时,停下来往他面前的破碗里扔钱,苏三不干了:“还不如做乞丐去!”

晚上回到城中村那个楼顶上,苏三先泄了气,对杨本诚说:“我想回老家了,老家再差也有个吃住的地方呀。”

杨本诚问他:“就这样回去?”

“要不然呢?”苏三反问道。苏三无奈地说:“也算是来了一趟鹏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就想去跟那个女人告个别。”

杨本诚莫名其妙:“什么女人?”

苏三笑着说:“对面炒菜的女人。”

杨本诚也忍不住开心笑了起来。夜晚的灯光渐渐亮了起来,四周都是需要仰视的高楼。他们坐在暗影里,一个人手里一瓶啤酒一边喝着,一边像看环幕电视似的欣赏四周不远处灯光里不同的人影。头一天,尽管没有生意,他们也在那个桥下守到很晚。要不然能去哪呢,那个桥底下至少阴凉些。只是晚上有很多蚊虫,他们只好混进城中村那个楼顶过夜。杨本诚铺开几张报纸,放倒身子,舒展放松。苏三推了推他,轻声喊道:“快!快!”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翻身坐了起来。以为苏三发现了一颗新星,上学时老师讲过某某人天天盯着天空看,终于发现了一颗新星而名声大震。他只顾两眼往天上扫,急的苏三一个劲对他喊:“那边,那边。”

他顺着苏三手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斜刺里一个亮着灯的不大的窗户里,一个年轻女人光裸着上身在窗前炒菜,胸前的两个东西在不停地晃荡,像在往锅里不停地喷射调料。苏三吞了一下口水,手在裤裆里摸了一把,压着嗓子说:“哎哟!我他妈真愿意在这楼顶住上一辈子,前提是那个女人一直在那里炒菜。”

离开女人这么久的他也很激动,却很没劲地说:“菜炒得再香,那也是别人桌上的菜。”

苏三说:“要不怎么说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他叹一口气说:“操他娘的操!”

杨本诚没想到的是,苏三就要离开了。两个人坐在顶台上,静静地睁大眼睛盯着那个窗口,令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乡下看露天电影。天色渐暗,电影却迟迟不得开幕。苏三有些不耐烦了,说还不如去火车站过夜,运气可能会更好。

苏三诡秘地对他笑笑说:“你也许火车比我坐得多,可是运气不一定有我好。”

他看着苏三,不得要领。苏三问他:“你知道,什么女人的乳房最漂亮?”

他摇了摇头。苏三紧接着说:“哺乳期的女人,那乳房饱满、坚挺,漂亮极了!”

他在苏三的赞叹声中,想起自己女人的乳房,还算丰满,哺乳期里确实圆鼓鼓的。有一次女人胀的难受,还要他帮忙。他从没见过第二对女人的乳房,除了斜对面那窗口炒菜的女人。苏三得意地讲着艳遇,来鹏城的时候,真像是交了桃花运,就在嘉禾火车站候车室里,坐在他旁边一个女人给孩子喂奶时,敞着怀,也许她心目中只有她的孩子,也许她就为自己的乳房骄傲。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乳房。女人一点也不在意身边有人盯看,喂完孩子,火车也进站了。他和女人是同一趟车。仿佛是对女人的回报,见女人抱着孩子,还要大包小包的,他连忙帮女人提着那只最大的包上了火车。女人是抱着孩子去找自家男人的,遗憾的是,女人在东莞站下了车,苏三是要到终点站鹏城。

苏三感叹,他是来鹏城挣钱的,却偏偏命交桃花,真是交错了运。真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窗口炒菜的女人一直没有出现。苏三不想再等下去,说:“想不到命中的桃花就这样谢了,在这里呆下去没意思了,还不如去火车站,那候车室里有空调。”

他坚持要送一送,好歹一场。苏三提议,这里离火车站不是很远,两个人走路去火车站还能省下车费。两个人走到那个白天摆修理摊的立交桥下,见那老叫花仍盘腿坐在老地方,微闭双眼守着那口碗,偶尔有人朝碗里投币也不见他动。那老叫花身边多出了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女的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男的拉着二胡名曲《二泉映月》,如泣如诉。苏三停下脚步,对他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坚持要他往回走,回去晚了怕是楼顶都找不到了。

苏三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家。我回家时,要路过嘉禾县城。”

杨本诚心里憋着许多话,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对谁说。想起女人给他买的“西门子”一直没上新号,快成为纪念品了。他眼睁睁看着苏三走了,带走了扳手和钳子。把打气筒留给了他,还跟他开玩笑说:“你留下打气筒,实在不行就给自己打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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