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阳的记事本上面一直记着的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找回父亲。这一条待完成的事情在本子上记了快二十年,她有近二十年没见到父亲了。
本子已经记了有十多个,搬家的时候专门放在一只旧行李箱中。看着满满一箱子各种各样的本子,软面抄,硬面抄,塑料皮的,还有布面的。就像是看着父亲在渐渐变老。她想父亲时,便会翻出第一个本子。那天蓝色的塑料封皮上有了几个抠不掉的黑色斑点,像一个人老了长了老人斑。里面的纸页有些发黄,第一篇的日期写着: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应该说这个日期不是很准确的,是后来刻意写的这么个日期。里面详细地记录着世纪之交的千禧年,远在老家县城上小学最后一个学年里,一天早上,她早早醒来。是被窗外白亮亮的光晃醒的。她睁眼一看,那光亮白得跟往日不一样,她不顾刺面的寒意,一个激灵从被窝里跳了起来,望着窗外大声喊:“爸爸,下雪了!”
父亲早就起来了,面对这场如期而至的雪,父亲也禁不住激动。父亲早早带着她来到县城中心广场,在广场的厚厚的雪地里留下一大一小两行脚印。周日的广场,天寒地冻的还没什么人,雪天一片宁静。父亲带着她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然后把照相馆起早的师傅叫来,给她和父亲在广场厚厚的雪地里同雪人照了一张合影,这也是她和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张合影。照片里的父亲正当壮年,模样偏瘦。后来她每次翻看到这张照片,就会忍不住想流眼泪。
这场异于往年的大雪,令父亲激动不已。父亲的心回到了他的童年时代,父亲给他讲了许多他小时候在农村里雪天的趣事。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让她想到铺天盖地这个词。在父亲指导下,她写了一篇作文《世纪雪》。刚好语文老师要大家写一篇千禧年难忘的一件事,《世纪雪》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年轻的语文老师分明也被这世纪之交难得一见的大雪激动着,配上评点发表在《嘉禾文艺》的学生征文专刊上,她因此还拿到了人生第一件像样的奖品,一个精致的皮革本子。那个本子一直到她参加工作来民盛银行后才舍得拿出来用。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从此在老家县城里再也没有看见过下雪了。父亲也是跟随那场世纪雪一起从县城消失了,她只知道父亲去了更南边的鹏城。那以后《世纪雪》里那句“不落雪不过年”永远成为梦幻般的意境,她每年都过着见不到父亲也不见雪花的年。父亲跟雪的记忆是在她脑子里一起模糊的。
初中开始,她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初中的第一个假期,寒冷的冬天让她十分思念前年的那场“世纪雪”。这是父亲留给她最深刻也是最后的印象。那天她独自在家里,完成假期要做的作业。母亲下岗后,应聘去到一家超市上班。从国营企业到私人企业,母亲每天上班都很累。回到家里,母亲同样不轻松。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看着母亲在家里干着本该男人干的活,明白了今后什么都得靠自己。女人必须什么活儿都能自己做,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她一边写作业,一边不停地往手上呵热气。她心想,该下雪了吧。一个人的家里空荡荡、冷冰冰的。她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像走进了死胡同,她多想父亲能出现在面前。父亲也许不会直接教她做作业,但是父亲懂得启发她从哪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从而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想父亲了。她停下了作业,翻出那本父亲留给她的蓝色塑料皮的笔记本,那是父亲在原来的单位里最后一次获得的奖品。扉页上写着一行正楷毛笔小字:“奖给先进工作者”,下面是年月日,盖着父亲的单位公章。她突然有好多话要对父亲说,要告诉他,初中的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她的成绩排名班里第二、班联第七。要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她和妈妈每天是怎么过的。还要问他,都快过年了,怎么还不下雪呀。把对父亲想说的话和对父亲的思念,全部倾泻在这个笔记本上。那天晚上他还做了个梦,梦里父亲带着他去看雪。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打开窗户朝外望,母亲问她望什么。她说,夜里梦见雪了,还有爸爸。母亲说,梦见白雪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果然,老家的冬天再也没有下过像样的雪了,父亲再也没有回过家了。
她变得不太爱说话了,不太愿意跟人交流了。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也总是隐忍,懒得跟人争辩。回到家后,就把心事写在日记里。初中到高中那几年里,她学习再紧张也要在睡觉前写上几句。每天都把要对父亲说的话,想对父亲诉的苦都写在日记里,日记成了她真正的父亲,印象里父亲一直陪伴着她。找回父亲成了她本子里一直记着的一件大事。本子换过很多本了,每一本的开头第一页都写着:找回父亲。
她考上大学时,母亲刘慧芬将足够她上大学用的一笔钱交到她手里,用冰冷的语调告诉她说:“这是你爸留给你上大学的钱。”
她连忙问:“我爸呢?
母亲毫无表情地说:“你爸给过钱就走了。”
走了,那是去哪儿了呢?母亲分明是在说别人,父亲回来过,怎么可能不见她呢?什么叫给过钱就走了,父亲是回来做生意吗?母亲没有再往下说,母亲让她不要再惦记父亲了,父亲永远不会再回到他们身边来了。她问母亲:“永远是多远呀?”
母亲说:“就是,就是……反正你爸爸死了!”
她清楚母亲说的是气话,父亲怎么会刚给过钱就死了呢?父亲是为了这个家去外面打拼挣钱去了。拿着父亲给她的钱在大学里,每花一分钱她就会想起父亲,因此在大学开始的那个本子里,除了对父亲说些大学里发生的事,还要告诉父亲花了些什么钱。那都是必须要花的钱。写日记更多的成了记账。她的日常除了一个记事本,还应该有一个记账本,她的一个本子里记事又记账。除了重要的事情记上寥寥几笔,更多的是记上当天的花销。记的时候她常常会想起上学时,语文老师讲的一条课文里的写作特点:夹叙夹议。夜晚睡觉前仔细回忆一天的花销,常常为那不必要的开支懊恼,为节省下的某一笔钱而欣喜。她把每一分钱开销都认真写在本子上,她认为是不必要的开支还用红笔圈了起来,下一次花钱特别小心。参加工作后,她更是一天不记就仿佛漏吃了一餐饭。久而久之,成了一种梳理,也是一种疏导。对着本子就像是对着一个人倾诉,发泄。十多年来记了十多个本子了,本子从封皮到内页,档次越来越高,质量越来越好。要算起来,她应该是从大学起就开始理财了……
杨晓阳走出徐宅后,缓缓走在有点下坡的人行道上。脑子里总晃动着出门前在院子里瞄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虽说十多年过去了,她能感觉到那人跟她之间一定有着特殊的关系。她没有想到日思夜想这么多年,竟然会眼睁睁让机会从眼皮底下溜走。她很快就走到一个路口,路牌上的蓝底白字写着“金湖一街”,像一张人脸对着她微微笑着。她正想着金湖银湖的,手机响了,一接通里面就传来杨柳劈头盖脸的声音:“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呀?”
她说:“不好意思杨姐,行里来电话有急事。”
杨姐说:“本来还想……好吧,下次再约,。”
“杨姐……”她本来想问问杨柳,跟她一同进门那个男人是谁,杨柳已经把电话挂断。想想这么问人也不好,有点突兀。就像突然从包里掏出那个东西,问徐锦湖真的假的是一样。反正下次会有机会。杨柳说本来还想……还想什么呢?也许就是说的想向她介绍那个院门口看到的似曾相识的男人。
杨晓阳从金湖一街走上银湖主路,路边上独门独户的别墅大都关门闭户,也不见人进出。路旁大都是些芒果树,隔三差五也间隔着几棵状如华盖的老榕树。她想起有一次全家人在莲花山公园游玩时,大鹏指着一棵大榕树身上长长的根须问她:“妈妈,这树上怎么长那么多绳子?”
她回答说:“榕树老了,这是树上长的胡子。”
大鹏说:“外婆还说她老了,她都没有长胡子。”
刘慧芬接话说:“外婆是老了,走得脚痛。”
大鹏不肯:“外婆不老,我不要外婆老!”刚上幼儿园的大鹏,特别爱说话,一天到晚叽叽呱呱的。
她还是第一次在上班时间这么悠闲地行走在大街上。走出银湖路,她索性信步往笔架山方向朝上班的行里走。走出路口不远,脚后跟有点疼。就在她停下脚步在路边想脱下高跟鞋看看脚后跟时,身后跟上来一辆的士,朝她打了一下喇叭。她顺势把的士拦了下来:“师傅,去中心书城。”
司机直接开到中心书城南门口上停了下来,这里离支行很近。一般的的士司机不用导航很难找到鹏城民盛银行市民中心支行这个网点,但只要一说中心书城就基本上都知道了。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进出书城的人不多。杨晓阳想,正好进去看看,买一本有关鉴定珠宝之类的书。回到办公室里就是永远上不完的班,难得出来一趟利用上班时间逛逛书城。
久违了的书城,只有寥寥几个人拿着书在不同的角落里翻看着。书城里特别安静,真是书的城堡,看书的好环境。杨晓阳在父亲的影响下,从小爱看书。工作后,她就没有认真摸过书了。她心想,自己要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真好。可是人生就是这样,真要在这环境里待久了又会觉得无聊,书城会变成围城。
她在离门口近处的畅销书堆里,看见一本书名叫《接受幸福的勇气》,不禁好生奇怪,接受幸福还需要勇气?她干脆拿起书像书城里其他人一样,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坐下来慢慢翻看。作者是个日本人,叫岸见一郎。她按习惯先看了看结尾,再翻了翻目录,一目十行地随意浏览着正文,里面有一段文字吸引了她的目光:“生活的喜悦和幸福都只能从人际关系中获得。因此我们只能置身其中……如果能把他人当作伙伴,那么就会拥有令自己投身于人际关系的勇气。”
她正看得有点意思,手机在包里一阵乱响,像一只活泼的小兽在寻找出口。她想起包里那个东西,眼光朝四周看了一遍,只见少数几个人像她一样在不同的角落里席地而坐,很安静地看着书。没有人注意到她,满眼只是那砖头般的书籍。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没有要紧事母亲是不会在上班时间打来电话的。她声音压得极低地对母亲说:“在开会。”
母亲也压着声音说:“大鹏有点发热,有没有空带他去医院。”
她再也没有心情坐下来看书了,拿起手里的书,匆匆买单走出了书城。一边往行里走一边给江川打电话,让他抽时间回家带大鹏去医院看看。大鹏出生时体重偏小,抵抗能力弱,每次出外游玩时间久了回家就要感冒发热,折腾一番。
杨晓阳走出书城,感觉脚后跟十分疼,后悔没换双鞋穿着高跟鞋就出门了。长假过后上班,突然间好像还不适应。还好,这里离支行很近,过一条街上天桥磨蹭一下就到了。回到行里坐下来后,才想起自己进书城原本是想买一本如何鉴定珠宝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