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宁远生去教学南楼找安小小,想把那本易卜生的《海达·高布乐》给她。这部剧作的主人公海达是个充满了诗性气质的女人,对生命意义的诗性追求是她的心灵之光。然而她的爱情充满了危机感,她和诗人乐务博格以及丈夫泰斯曼三者之间有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她爱乐务博格,却选择了有着教师前途的泰斯曼,她为有了泰斯曼的儿子而感到疯狂厌恶,她想念和乐务博格所过的那种“波西米亚式”生活。
宁远生看完易卜生的这部书深受感触,他觉得安小小也应该会喜欢。宁远生走进教室没有看到安小小,就问她的同学。同学告诉他说,安小小午休的时候一般都在科教馆的顶楼拉小提琴。宁远生走到七楼的时候,安小小正在拉一首练习曲。旁边无人,安小小穿着一袭白裙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的脸上正流露着安谧恬静的微笑。宁远生喜欢她闭着眼睛陶醉于自己幻想中的专注神情,便悄悄在音乐室门口的木板上坐下。他猜想着在安小小那片沉浸的空间里有温静时候的大海,广袤无垠的草原,安憩的灰鼠、野兔以及清新秀丽的紫色或白色花瓣。
安小小拉完一曲的时候,宁愿生背靠着绿色油漆的墙安静地笑。他说,小小,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她说,谢谢。他说,下星期就是学校的文体艺术节了,准不准备参加?她说,当然了,我妈妈也支持我去,她希望我能抓住这样的机会多锻炼一下。他说,其实你应该自信一点,我支持你拿个一等奖回来。她说,一等奖,我觉得我的能力还不行,虽然我已经练过好几年的琴了。
他说,当然不一定要拿一等奖,只要拿奖了就已经很多错了,真的,这次器乐类比赛确实比较紧张,但是小小我相信你,好好努力,那天我会去的。宁远生把易卜生的书递到她前面,说,《海达·高布乐》,挺不错的一本书,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安小小打开装帧朴素的封叶,翻了翻,说,小远,艺术节的诗文朗诵你会参加吗?他说,快高考了,哪有时间参加啊。她说,虽然这个学期我才转到一中来,但听他们说,前几届的艺术节都有你的身影,他们都说你朗诵的诗很感情,音质也很特别,有机会我很想听听。他说,你真的很想听我朗诗吗?安小小用睁大的眼睛看着他说,真的,我很想听听,你温存而具有瓷质的声音。
宁远生走上那个黑板上写有五线谱的讲台。安小小坐到那几排长红漆木椅的最后一排,安静而又充满期待。他给安小小朗诵了宗白华《生命的流》,他的声音像溪潭的瀑布,在纵身一跃的悲壮之后又是缓缓荡漾开去的温柔。糅合着沉抑的格调,这声音像是瀑布上那弥漫的氤氤而又清凉的雾气,直逼心灵深处。安小小静静地坐在那根漆印斑驳的木椅上,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她觉得这声音很美。她说,远生,如果有一天我能用小提琴为你伴奏就好了。安小小的声音柔婉透明。她的心早已被他的声音打湿。她说,远生,你的诗读的真好。
宁远生拉开蓝色玻璃前的那幅巨大落地窗帘,看到楼前那几棵古老的樟树满地葱茏,那口十余亩的荷塘里,田田的叶子间拥挤着不多的几个粉色小脑袋。宁远生记得,上初中的时候,他曾和韩佳一起在晚自习的时候爬到那棵斜伸到荷塘上空的樟树上面去看单白透明的月光。
安小小从木椅上站起来走到旁边,问他说,远生,你在想什么,这么投入,好像你有心事。他说,没什么,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有点舍不得。她说,是啊,许多东西在拥有的时候并不觉得,可是一旦失去便会有种无法言说的痛惜和怅惘。他说,小小,看得出,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能说说你的事给我听听吗?她说,我爸去世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是在崀山我外婆那儿度过的。他说,是吗,我外婆也是那儿的,我很喜欢那儿。
她说:“我很怀念我爸爸,每年暑假他都要腾出时间来带着我妈和我去外婆家。清晨醒来的时候,他喜欢带我去爬山,那里的山特别秀气。爬到山顶的时候,他就指着一座座孤立俊秀的山峰问我,说,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我的答案常常让他笑得像个淘气的孩子。我常常一个人跑进林子里去摘野果,他就不断跑着呼唤我的名字。当我用泡桐叶子裹着红梅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脸上的焦虑才马上变成天真的快乐。他说,你爸爸太宠爱你了。
宁远生很喜欢崀山那个地方,喜欢那儿的山和水,也很怀念外婆做的冬笋丝和腌萝卜。他喜欢满山翠竹的宁静安谧,醉心于大山的绿和大山的神秘,甚至贪心于秋天漫山遍野的坡地上诱人的金黄橘橙。
有些时候,宁远生很是怀念外婆,他真正懂得一个母亲的伟大是从外婆那儿开始的。外婆养育了七个女儿,宁远生的妈妈是排行中间的一个,却是外婆最疼爱的一个。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外婆都亲昵地叫他囡囡,把他当女孩子一样的惯着。在外婆家过暑假的时候,他也不喜欢到处跑。他喜欢跟着外婆邻家的三叔爷坐着那条窄小的乌篷船到夫夷江去打鱼。外婆不肯,他就哭着撒娇,外婆只好屈服,就用一根红丝线系了个小木像挂到他脖子上。
宁远生很喜欢看三叔爷抛网时的动作,虽然他有一些害怕抛网时那条窄小的渔船不停地左右摇晃。他总喜欢蹲在鱼舱旁边又叫又笑,三叔爷多好啊,快要跑出来了。三叔爷这会儿就会在船艄上吸着旱烟袋,看着这个虎头虎脑面容干净的小男孩乐呵呵的笑。到中午做饭的时候,三叔爷就在船尾升起一缕缕炊烟。烟雾在江面上缭绕,从江心过往的装有柴油机的运客的乌篷船这会儿会探出船老大的头来,向正在做饭的三叔爷打招呼问好。
回家的时候,三叔爷会让宁远生捡几条最大的鱼带回去。外婆就会把它们做成鲜鱼汤,添上蒜叶姜丝还有葱花香菜,宁远生至今都忘不了那香浓香浓的清甜味道。只可惜母亲的死加重了外婆的精神负担,思念女儿的痛苦让早年有丧子之痛的外婆更是面容憔悴。宁远生的母亲去世后不到两年,她也就带着一身的疲累和痛苦很安静地走了。
宁远生有时候跟着父亲去大姨妈家看望一下年迈的外公,而崀山外公的那座有着沉郁味道的四合院却已经很久不去了。外公的生活现在到还是安逸,却还是挂念这个已经长大的外孙很就没陪他下棋。小时候,宁远生是他一个不错的玩伴,常陪他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而且老顽童和小顽童谁也不买对方的帐,不杀到最后一兵一卒决不罢休。然而现在宁远生却不得不为没有机会跟外公下棋而感到遗憾了。
宁远生想了很多,缓了一会儿神才又回到安小小的话题上来。他说,小小,你外婆住在崀山镇的那个村。她说,柳条西村。宁远生听完欢快的不得了,他说,是吗,我外婆就住在河对岸。安小小惊讶地叫了声,说,真的?他说,只可惜那时我们没能早点认识。
她说:“我小时候常常在外婆那儿过暑假,一次我帮外婆把鸭子放到一个河滩上,但谁知它们游到一只靠岸的渔船边,跳进鱼舱里去偷鱼吃。渔船停靠在几棵柳树下面,但河水太深,没办法,我只能站在岸边急得直哭。”他说:“那后来怎么样了,渔船的主人不在吗?”她说:“在,是一老一小的爷孙俩,他们当时正在船舱里睡午觉。”他问她,那后来呢。她说:“后来从船舱里跑出来一个小男孩,和我差不多,他赶跑了鸭子就在船尾上哭。我见他为了那几条鱼就哭成那样,便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到岸上的我,就问我说,那些鸭子是不是你的,它们吃了我的鱼,你要陪我。我看到是个小男孩就不怎么怕了,我说鱼又不是我吃的,你要你的鱼要那些鸭赔呀。
他听完我的话就有些急了,他说,你不讲理,你这样的女孩以后没人要你的,凶巴巴的以后嫁不掉的。听到他骂起人来了,我也很气愤,说,我凶我不讲理以后又不让你要,你管得着吗你?”安小小停了一会儿说,他听完我的话以后怎么样了吗。宁远生说,看样子你小时候还是蛮霸道的吗。她说:“那男孩听了我的话以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傻呆呆的站在那儿又哭了。这时候他爷爷站到船尾上乐呵呵地摸着他的小脑袋笑。我当时想拔腿就跑,但还是沉默在那儿,我怕他的爷爷会用他的网去网我的鸭子,所以很害怕的站在那儿。但他的爷爷很和蔼,他说,小姑娘,以后看好你的鸭子就行了,鱼没吃多少就不用你赔了。但那男孩还是不死心,他说,鱼是我们一条一条捉到的,那么辛苦,不能让她的鸭子白白吃了。”
宁远生看着安小小的表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忍俊不禁。他说,最后你就这样走了。她用一种无辜的表情看着他说,你以为我傻啊,他爷爷都不要我赔了,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苦啊。他说,那男孩后来又骂你了,你知道吗,他一边抽泣一边还狠狠狠地说了句,“总有一天我要找到你家让你赔我的鱼”,你听到了吗?安小小忽然显得有些神经质,她瞪大着眼睛看着宁远生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你现在应该赔鱼给我了吧。
安小小的眼眸里开始有明亮的东西在不停地闪啊闪的,她说,你就是那个被我气哭了的男孩。他说,对啊,我当时很为三叔爷伤心,他捕鱼太辛苦了,常常在河上一待就是大半天。安小小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她羞怒过的大男生忽而有了种莫名奇妙的羞涩,她撅着嘴巴深情地看着宁远生说,那你还怪不怪我。他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说,你把我的鱼赔我我就不怪你了。
放学的时候,韩佳和宁远生在校门口碰到宁智明。宁远生走过去问坐在车里的宁智明,说,爸,你平时不是不来学校的吗,今天怎么了?宁智明从车里面伸出头来,说,小生,你和韩佳骑车先回去,顺便帮你奶奶在家收拾一下,今天是杨老师生日,我过来接她去吃饭。宁远生点点头,踩着脚踏车和韩佳一起走了。韩佳问他说,小远,你爸和杨芬华什么关系啊,怎么跟你家是老熟人似的。他说,我爸和杨老师以前有过一段很深的过往,他们在一中读书的时候,我爷爷正在一种当校长,又是杨老师的老师,所以他们之间的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她说,真看不出来,你爸还有这么曲折的情感经历,也难怪,他们的那个年代再美好的爱情也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他似乎并不在意,微笑着说,但现在他们都是自由人了,有理由去重温他们过去的那段爱情。她问他,你一点也不反对吗。他说,这个对我来说无所谓,我觉得杨老师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