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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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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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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壮》连载

第七章

对考取师范专科院校壮壮并不满意,录取通知书下来还伤心地哭了一回,但父母和她想法不同,他们非常满足。因为师范院校不仅每月有二十多元的生活补贴,而且,作为定向生,壮壮学习两年后,还会回到原地安排工作,不用多操就业的心。因此,水清像儿子强强考上本科院校时一样,又开始忙里偷闲拆旧缝新,异常兴奋地帮壮壮张罗行李。

在乡亲们羡慕的眼神中,壮壮和父亲拖拽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坐上班车到了县里,在汽车站倒车后,又经过两小时颠簸抵达市里。父女俩平生第一次慷慨解囊,享受了出租车的便捷服务,没费太多周折就来到壮壮考取的专科院校。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美妙,一座算不上巍峨,但在壮壮——这个从没来过城市的女孩儿眼里“巍峨高大”的教学楼耸立在偌大校园的西北方,在被隔出林荫小道的各色树篱花墙掩映中,显得庄严神圣、清净高雅。站在校门外的壮壮注视着这座建筑,暂时忘却了心中缺憾,对即将在这里开启的全新生活充满希望。她用手指碰了碰父亲的胳膊,又指了指大门一侧挂着学校字样的牌子,嚷嚷着让父亲看,父亲对校牌不感兴趣,反倒笑呵呵地看着女儿,为她能来城市读书感到快慰。

对于大学生活的体验,壮壮用灵气四溢来概括,即精辩思维灵敏,演讲语言灵动、教学方式灵活、治学境界灵远。在这里,不论研读教材、查阅资料,还是参与活动、增进交流,她觉得时时处处都在学习、在积累,浓厚的学术氛围促使她以更大热忱投入学业。

而其间不断拓展她认知深度和广度的当属理论知识的增补。以《教育学》为例,她从这一学科中领悟到许多超出自己想象的教育真谛,而与副教授的一次探讨更让她的教育理念有了极大改变。那是壮壮自己安排的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触碰,而令壮壮思想变化的机缘正来自这次会面。

当时副教授问:“毕业后,你们都将走上教育岗位。作为教师,今后在培养学生方面,你最看重的会是什么?”

壮壮想了想,答道:“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知识技能的培养,这是一个学生成才的必然条件。”

副教授微微一笑,说:“韩愈《师说》之‘传道授业解惑’指的是教育的综合过程,你讲到的是‘授业’这个环节,而排在最前面的是‘传道’,可见基础教育应以德育为先,学生没有良好的思想道德必然难成大器,培养才干列在其次。”

壮壮认真听完,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内心存在的矛盾认识说与副教授:“我不否认学生品格的形成与教师的培养有直接关系,但根据我——曾经的一个中小学校学生对县域教育的粗略了解,我觉得学校对教师的考评多偏重教学成绩。”

纠结的壮壮满眼疑虑地看着教授,迫切想得到指点。关于这个问题问询的学生不少,副教授也回答过多次,但他仍不失耐心,再次认真地给壮壮分析:“教学成绩可短期显现,而学生情操得长期陶冶。一位优秀教师,不仅要以师技为本,更要以师德为范。‘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师不能急功近利,只盯学生的成绩,进而盯自己的成绩。不能着眼于学生的一时,而要着眼于学生的一世。一句话,教师要全方位培养学生,让学生学会学习,更要学会做人。你即将走上工作岗位,一定要以正确的教育观武装自己,培养学生。”

听了副教授一席话,壮壮觉得神清气爽,偏颇的教育观念得以修正。她欣赏副教授的专业素养和深邃见地,她觉得他不仅是一位能给学生指点迷津的教师,更是一位能给年轻人热情鼓励的人生导师。

“学愈博,思愈远。”在专科院校学习的两年间,教授、讲师深厚的理论底蕴、睿智的育人观点,使她们这些接受教育的大专生在意识、觉悟、水平等方面都有了质的飞跃。

但理想终归要与现实接轨。毕业前夕,很多学生不再安心埋头书堆,而是忐忑望向社会。每每凑到一处,所谈话题也不再是以往纯粹的大鹏之志、宏远蓝图,或衣装脂粉、球赛剧目,而是不约而同聚焦于让他们既渴望又惶恐的事业前途。

“你准备到哪儿工作?”同宿舍的卢扬问壮壮。

“这还用问吗?咱都是定向生,回原地教书呗!”壮壮不假思索,觉得这话问得多余。

“孤陋寡闻!”卢扬一脸不屑,闪动着狡黠目光说:“和我同校的一个上届学生,叫什么来着——哎,突然想不起来了,不过——叫什么无所谓,我们县的,你们也不认识。人家和咱一样,在这儿读的书,不晓得找了个什么门路,毕业后不仅没回当地,还在市里找了工作。”

壮壮惊愕了,不过片刻就恢复平静,“这是极少数的,大部分毕业生还不是回了本地?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和咱不沾边,想都甭想!”

一瓢冷水浇下去,卢扬眼里的亮光褪去,“羡慕人家嘛!由不住想说说,谁能留在大城市?不就是想互相提个醒,看能不能找关系留在县城?”她嘟哝着,不高兴地转身去整理床铺。

坐在上铺的刘凝完全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说:“我家穷,当初选择师范院校,除高考成绩这个主要因素外,每月二十多块钱的伙食补贴也是一个诱人条件。好在就要参加工作,家里不用再供我读书,这已经是可喜可贺的事儿了,我心里高着兴呢,倒没有多少不切实际的想法。”

“唉!你们哪,什么时候能把脑子改造得活络点儿呀?”看来卢扬很不甘心。刘凝笑了,说:“别替我们操心。卢扬,你要有办法,就试试嘛!”

“试试就试试,不瞒你们,我想让我爸拿两条好烟去找领导,探探路看行不行?”

心性单纯的刘凝和壮壮都转过头,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初晓世故的卢扬,看得卢扬两颊泛红,满脸愧色,“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出来,毕业后再回农村,我实在不愿意呀!”卢扬的话音里带上哭腔,她俩听出了其中的苦涩与无奈。

这句话是有俘获人心的力量的,壮壮虽然不像卢扬想跳脱乡村的愿望那么迫切,但听了还是有些怅惘。

“我们就不能留在县城的学校吗?”壮壮的目光里也有了期待。

“没有教学经验,当然得先回农村学校锻炼了。国家培养定向师范生,就是要求毕业后能回到艰苦环境中从事教育工作。”刘凝的语气异常坚定,“自己不用费心就能获得这样的就业机会不容易,应感念政策才对,别想金望银!”

刘凝理性而现实的忠告让壮壮和卢扬清醒了头脑,于是三个女孩儿不再争论。不过卢扬的话对壮壮的心境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以前偶尔萌发的念头现在像磁铁一样吸住壮壮的心,她同卢扬一样心生惭愧。比起刘凝,她自觉渺小,想起和副教授的谈话,她心情更加矛盾,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使她的思想起伏不平。

情况再正常不过,一九九○年七月,一直心神不定的壮壮终于等到了去兴旺庄中学报到的公文。虽然不出所料,但她还是没忍住,掉下心酸的泪水。本来高兴的水清一看着了慌,赶忙坐在近前,拉住她的手来回摩挲,给她抚慰。刘老汉递给水清一块毛巾,瞅了瞅壮壮,嘴张了张又闭上,拿起烟斗去了外屋,坐在脚凳上默默抽烟。

流完泪,郁闷的心变舒朗了,壮壮才接过母亲手里的毛巾,擦拭干净抹满涕泪的脸和手。

“能有个工作已经很好了,对咱庄户人来说,这就是个奔头。你别见了世面就忘了咱是谁?”母亲小声安慰她。又因为心疼女儿,转而毫无原则地抱怨道:“虽说这几年家里收入高了,可是架不住你们兄妹四个都要读书,还是不轻松!要是条件再好些,你就不用考这师范生,也就不用再回乡里教书了。”

外屋的刘老汉听不下去了,跨进门来呵斥:“条件不好不也把她供出来了?村里孩子多的人家还有没这条件的呢。再说,还是自己高考成绩不做主,有什么可抱怨的?”冲老婆水清嚷完,他索性抛开顾虑,又转向壮壮:“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有那本事吗?巴巴地馋眼望着,不如踏实用心干着。光心高气傲有什么用,想飞出去就学本事嘛!”

眼看母亲瞪大双眼要发火,壮壮赶忙用力捏住母亲的手阻止,她不想因自己情绪不佳引发父母争吵。“没事,马上能挣工资了,这是好消息。妈,割斤肉做顿饺子吧,我想吃饺子了。”

“好!这不是坏事,二丫还不如你呢,妈这就去。”

两年前高考结束壮壮哭了一场,两年后工作分配壮壮又伤心落泪。过后细想一回,她反倒觉得自己虚伪。其实父亲的话是对的,自己实力欠缺,没有心高气傲的资本,怎么倒有了心高气傲的委屈?

夕阳西下,村边的青湖粼波微荡,清风徐来,透出丝丝凉气。壮壮顺着湖堤向前走去,内心杂陈的五味被涌入心底的湖水一点一点冲刷而去。清醒的思维再次告诉她要正视自己的能力,正视眼前的现实。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入湖中,等湖面和思想的波澜均已回落才缓缓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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