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是唯一延长生命的救治手段,一向不愿看病的刘老汉偏是第一个同意的。为此大家难得地露出笑容,把这看作不幸中的万幸,希望他能活出奇迹。
化疗完后,刘老汉被安顿回家休养,生活暂时恢复常态。可惜的是,家与医院间的往返并没能让刘老汉日渐虚弱的身子骨变强壮,于是一家人重新燃起的希望又慢慢破灭。他们不再存有任何幻想,只盼他能捱过年多认一岁,但事不遂心愿,寒假里的一天,突然病重的刘老汉又被急急送进县医院,除了学业繁重的玲玲没时间外,其他几个又都轮班去陪床,当然母亲呆的时间最长。
这一天,来顶班的壮壮看见母亲眼窝深陷,脸色晦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禁鼻头一酸,心底阵痛。她想:照顾父亲一冬了,母亲早已疲累不堪,要是把她也拖垮了,那就更麻烦了,怎么也得逼她回家休息两天。今天周五,正好让下班来这儿的哥哥陪她回去,周日下午再让她过来。打定主意,壮壮便和老四通了气。按姐姐的要求,老四下午先悄悄回了家,壮壮和强强商量妥后,又一同催促母亲回去和老四作伴。起初母亲不愿意,反催强强回去,强强不愿一人走,娘仨便争执起来,最后父亲帮了腔母亲才勉强答应回住上一晚,她不放心独自回家的老四。
面对死神已在召唤的父亲,留下来的壮壮不知该说什么,似乎一切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她不想再用蹩脚乏味的话安慰,就静静坐在床边陪伴。晚间,沉睡两小时的父亲精神忽然转好,要壮壮扶他去洗漱,壮壮高兴地应下。近日,意志彻底垮掉的父亲身子骨一日弱似一日,衰竭速度极快,今儿精神好了很多,她自然心有宽慰。在她的帮助下,父亲抖抖嗦嗦擦洗了身体,换上干净衣服,费了好大劲儿才喘着粗气又躺回床上,不过清清爽爽的样子让壮壮看着非常舒服。
等父亲喘过了,壮壮又坐下来。不再眯眼昏睡的父亲侧过头,微笑着看向壮壮,脸上难得现出一抹血色。父亲随意地问:“这些天累吧?”
“不累。”壮壮爽快地答,同时也微笑着回看父亲。
“嗯,你们几个孩子都像我和你妈,怎么苦、怎么累都在心底藏着,从不咋咋呼呼乱嚷。这很好,人来到世上就该吃苦,能吃得下苦,才能成得了事。辛苦过日子和不辛苦过日子的人活着是有区别的,认真生活和不认真生活的人走出的路也是不同的。人哪,还是得踏踏实实地干、认认真真地活才行!”壮壮听得奇怪,但父亲说得入情入理,她不愿往不好的方向想,将这话在脑子里转了几转,便认同地点点头。
父亲知她听进去了,很高兴,合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强打精神说:“你妈这阵子累坏了,你们还得多照顾她。”
“知道,今儿就让她回去歇着了。”说着,壮壮神秘地笑谈她调母亲回家的计策,父亲颇感欣慰,留恋地收回长久停在壮壮身上的目光,喃喃低语:“这我就放心了,这我就放心了,你们都是孝顺孩子。好了,我要睡了。”他闭上嘴,艰难地翻过身子睡去。
半夜里刘老汉难受得厉害,断断续续的轻咳转成一阵重咳,将打瞌睡的壮壮都惊醒了。她起身递水给父亲,他费力地摇摇头,不接。等壮壮放下水杯,父亲干瘪的身体猛地缩起,翻滚几下又直直蹬展,深凹下去的眼窝里眼球凸得似乎要掉出眼眶。壮壮心疼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急得原地打转,不知该怎么办。父亲越来越难受,不停歇地翻来滚去,壮壮没法,只得甩鞋上床,让父亲的头顶到她的腰上。父亲疼痛难忍,狠命撞向她,她用力揪住床沿,随父亲不停变换位置,咬牙承受着痛楚的父亲给她带来的痛楚。不一会儿满床折腾的两人便汗流浃背,松软无力。此时医生已被惊动的邻床家人叫来,他让护士给父亲打了一针止痛药,父亲很快便陷入昏迷状态。壮壮得空下床,随示意她的医生来到走廊,医生悄悄将刘老汉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告知她。
壮壮霎时呆住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医生忙提醒:“别急着哭,想办法通知家人。”心乱如麻的壮壮机械地走到公用电话处,在飞舞的寒雪中给带传呼机的哥哥发了信息,然后又机械地返回走廊。当她忽地警醒朝病房瞭望时,看见邻床的家人也正站在门口直着脖子望她,她的心又是一阵慌抖乱颤,紧跑几步踏进病房。病床上仍在昏睡的父亲嘴张得很大,呼吸非常困难。她赶忙将父亲的床头摇起,然后坐上去,让瘫软的父亲靠住她,以便顺畅他的呼吸。接着她扶顺他无力下垂的头,将其杂乱潮湿的头发撩在脑后。
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在慢慢流逝,焦急的她想想家里,再看看父亲,心痛如割,泪如雨下。等到凌晨四点多钟,父亲的头颈软软地弯下去,身子慢慢变沉,此时壮壮的固定姿势也已僵化至麻木地步,急需调换一下,于是她侧脸低呼邻床的家人,烦他帮忙。那人趿着拖鞋走过来,将壮壮的父亲扶至一边。壮壮一边捶腿一边瞅着父亲,但见他直挺挺的姿势别扭而难看,就急着呼喊:“爸,爸,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呀!爸,爸!”她心脏一阵狂跳,恐慌地察看父亲的脸,没有丝毫表情。她忙不迭下了床,一拐一拐找来大夫,大夫告诉她病人已经过世。蓦然间壮壮睁彻的双眼空洞无光,头脑如置真空,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停顿片刻,大夫问她:“县城有亲戚吗?”
恍若隔世的壮壮被唤回来,怔怔地说:“有……有……我叔叔。”
“住得远吗?”
“不远。”
“噢。快,赶快通知你叔叔,找车拉走。”
飘落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狂啸的风也住了,但暗沉沉的天空并未放晴,和没有完全褪去的夜色共同笼罩着世间。失魂落魄的壮壮一出医院,白雪反射出的亮光就刺得她闭上眼睛,那原来让她欢呼雀跃的雪景此刻渲染出的竟是丧葬白事的悲哀气氛。她的身心空荡荡的,如同这死寂苍凉的天地一般。人们还在温暖的被窝里作着酣梦,路上再不见一个行人,但壮壮已感知不到身处黑暗的恐惧,也感知不到寒冷的侵袭,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来到叔叔家。
应声而出的叔叔开了院门,看见围巾四周以及眉毛、睫毛上结满冰霜的壮壮大惊失色,正想张嘴问,不料壮壮竟抢先偎在叔叔肩头放声大哭。一夜无助的她见到亲人后忽然有了依靠,积聚于内心的悲情再也控制不住,一泻而出。
这种事不同于普通运输,叔叔让婶子陪壮壮到医院等候,他回村去找壮壮的舅舅,因为她舅家有四轮车,能将哥哥拉回去。不想行至半路看见嫂子和侄子侄女迎面赶来,他心底发酸,先道明真情,再理性抚慰,费尽周折才劝回洒了一番泪水的亲人。
午后两点多钟,壮壮等来了叔叔、舅舅、哥哥。半小时后,棉被覆盖着的父亲被装上车,壮壮和叔叔、哥哥坐在两侧,陪闭目的父亲回家。一路无语,只有不时涌出的泪水在晴冷的寒日里一层一层冻结在他们脸上。
进了村口,壮壮忽然想到母亲,不知她现在怎样了。能怎样呢,这事儿谁有办法呢?万般无奈的壮壮心灼烧般难受。等早已闻讯赶来候着的亲友用准备好的门板将父亲安置于外屋时,她看见母亲失控地挣脱拉扯她的人们,一头扑倒在地,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哭喊不动了又转为时断时续的泣诉:“你还记得回来呀……你还能找得见家门哪……你真是个狠心的人,丢下我们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哪……”这间或凄厉、间或哀婉的声音引得已跪坐两旁的壮壮姐妹痛哭流涕,瘫软的水清一把拉住她们,娘几个抱头相拥,泪水横流。屋里悲伤的气氛愈发浓重,周围人受其感染,也泪痕斑斑。
可怜同村的爷爷奶奶不胜悲力,在停灵的几天多次哭死过去,多次又被掐醒过来,输着液勉强撑过。但他们最终难以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在之后的两年间相继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