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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人一向自恃身体健康，有点病病灾灾扛惯了，大多不以为意。刘老汉就是这样，觉得身体好着哩，喝几服药就好了，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因而他也不大当回事儿。何况钱挣得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他哪舍得花在医院？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盘算，强强工作了，谈对象结婚的事马上就该来了，他想给孩子多挣些钱，哪有歇着享清福的空？所以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天到晚仍像陀螺似的不停打转。
就这样病拖了下来。入冬后，刘老汉咳的次数更多，身体也更加消瘦，包括王大夫在内的村里人都看出他不对劲了，于是纷纷劝说，他这才去了县医院，并嘱咐陪他做检查的强强隔天去拿诊断结果。
等强强拿到诊断书时脑子轰得一声，差点昏厥过去。不曾想是肺癌晚期！父亲还不到六十岁，怎么可能呢？他傻眼了，不敢也不愿相信。他和父亲淌在壁管里的血液是一致的，亲情太浓郁、太厚重了，一时无法接受的他心如刀绞，难受至极，等重新核实后泪早泉涌。
经过一晚上痛苦折磨，这个还未成家的青年感觉自己一下成了真正的大人，残酷的现实逼着他坚强起来，他知道这事儿只能自己扛着，暂时不能告诉家人。
就这样，强强安排刘老汉住院了，交替陪床的任务由他和壮壮承担。
瞒是瞒不了多久的，壮壮很快也知晓了。这消息对一个初涉世事的女孩来说不啻为晴天霹雳，愕然是短暂的，悲痛是持久的。壮壮站在病房外，透过门上玻璃呆呆望着卧床的父亲，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一阵接着一阵发出来，即使来往的人奇怪地看着她，她都无法控制情绪。暂时不能再踏进病房了，她怕当着父亲的面流泪，让他怀疑。于是她走了，留下强强顶班儿。连着两天，壮壮窝在宿舍，不住地哭，以致眼肿得没法出门，课也耽搁了。老四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狐疑的老四问不出来，气得直摔书本。等跟着姐姐来过几回后，知情的老四更动情，一路哇哇大哭，壮壮拿她没办法，近期便不准她再进病房了。
隔了几天，心神不安的水清托人照管住鸡和猪，一早也赶来医院。看着老头子脸皮黄黄地躺在那里输液，她满心酸楚，急着向孩子们询问病况，强强抢先告诉她是肺炎，说住一阵子医院就没事了。听说得住一阵子，她心里起了嘀咕：谁能长时间陪床呢？强强和壮壮都要工作，不能老请假呀！最好是我来陪，对老头子也有好处，可是，牲口呢？
不知情的水清和两孩子商量陪床的事，两人以猪和鸡无人喂养为由，坚决不让母亲过来。水清再想细问，强强和壮壮已找借口匆匆离开。
呆了大半天就回村的水清一直纠结着陪床的事，隔了一天又来了，得知孩子的叔叔婶婶也来帮忙她愧疚了，便前去向大夫问个究竟。这一问坏了，霎时她脑里黑洞洞的，眼前漆黑一片，心抖成一团，腿软得竟站立不住。撑住几个办公桌好不容易出了医生办公室后，衰弱的她两手拼命托住墙，将整个身子无力地靠上去，整个人几近崩溃。那一天，水清说的话最少，想的事最多，除吃饭时问了老头子几句外，余下的时间她都心情沉重地坐在走廊尽头，在慌乱、苍凉、绝望、悲伤交融的复杂情绪中作出人生中一次重要决定。
第二天她跌跌撞撞回到家，拿了把刀直奔鸡窝，毫不犹豫杀了五只，按昨天的想法送孩子叔两只，给孩子们炖一只，再留两只熬些鸡汤放进他叔家的冰箱慢慢给老头子喝。另决定留五只活鸡寄养在同村的弟弟家，给老头子长期补身子用。安排停当后她出门大声吆喝，不消一天时间便把余下的鸡和猪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村民。傍晚时分水清拿着钱、带着行李，擦黑骑车赶往县城，全程包揽下陪床任务。
到这里我们还没提刘老汉，显然他是最可怜也是心理最恐惧的那个。刚住院，强强和壮壮不停地买稀缺价贵的食物劝他吃，说给他补充营养，他很不高兴，嫌他们浪费，他不惦记吃的，只惦记住院的费用。没呆几天就着急出院的他见一回医生问一回，可医生总是漫不经心却很坚定地叮咛他安心养病，连大概日期都不提供，偏他身体又不做主，胸闷气短，咳嗽次数不减反增，心里自然气恼得很。不过等情绪稳定下来后他便觉不对劲，还有家人以照顾为名表现出来的怪异举动也让他产生怀疑，他试探性地和临床那位年老的重症病人问询，老人极其悲凄地默认了他的疑虑，他当下就蒙了，斜靠着枕头的身子僵硬得无法动弹，死死盯着老人的眼睛刹那间变得呆滞无神，不存一丝活气。
同病相怜的老人眼里蓄满泪水，无奈地别过头去。刘老汉内心充满恐惧，脑子混沌迷茫，一时没了任何感觉。等意识恢复后，他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竟如此亲切，眼前并不招人待见的病床、凳子、水壶……窗外从未引起过他兴趣的阳光、飞鸟、树木……原来都是那么美好。只知道受苦受累、为生计奔忙的他，现在才极用心地、细致地欣赏起它们来。
有所察觉的水清忙又用善意的谎言掩盖，刘老汉惨然一笑，不置可否。水清早已料到有这一天，苦于无计可施，只好又躲出走廊尽头，默默抹泪。
夜深之后，刘老汉听着刚刚才睡去的水清的鼾声，不禁老泪纵横，他同样需要独自的空间释放已经膨胀到无限大的惊惧。杂七杂八的念头在凄清的月夜里乱糟糟冒出来，阻不住的情感洪涛在内心奔腾翻涌。他舍不得眼前的妻子，舍不得老人孩子，舍不得或吵闹、或交心的乡邻朋友，舍不得……种种难以衔接的生活细节最终提炼成统一的主题，就是舍不得世间留给他的好的或不好的一切。但能怎样呢？唯有哗哗的泪水流满胸脯……等泪尽了，无可奈何的他就只剩下对无情命运恨恨地诅咒了。于是惨淡月光映照下的这张惨淡的脸渐渐扭曲得不成样子，凄凉、苦涩、怨愤、惧怕、焦虑等种种情绪交替来袭，那种滋味实难言表。一番折腾后，黎明时他将夜里一切可怕的念头都转化成强烈的求生意志，他想活下来。
第二天，他瞅医生在时坐在一旁凳子上，眼泪汪汪地求医生救他这条命，医生平静地听完，安慰他说：“你没什么大问题，别胡思乱想，要积极配合我们治疗，争取早日出院。”
刘老汉还想说什么，一个陪床的来把医生叫走了，孤零零坐着的他再无它望，只好弓着背、蜷着身子挪回病房。
谁会希望人生出现变故呢？当苦难如此真切地驻足于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心中时，他们的痛苦旁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淬炼出的不同程度承受打击的本领也是旁人无法企及的。不幸的重锤将他们打趴下，他们挣扎着站起来，再打趴下再又站起，他们被迫包裹在心知肚明又互不明言的表象下，在悲哀笼罩的氛围中以各自的方式舔舐伤口，然后又尽己所能彼此慰藉。从起初躲闪的眼神和尴尬的表情直到心照不宣地卸下心防，一切才似乎趋于正常，家人在苦痛洗礼后的相处也变得相对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