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天湿漉漉潮叽叽的,整个城市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箱,水分子弥散在空气中,争先恐后地钻入毛孔,它们与皮肤上的细汗纠缠,散发淡淡的腐霉味。
陶青山自小厌恶这股腐霉味,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依旧讨厌这股味道。此时此刻,他走在黑沉沉的墓园,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他强忍着不适,努力伸长胳膊为孙子陶子睿撑伞,孙子的手中正捧着他儿子的骨灰盒。他每走一步都会下意识深吸一口气,缓解胸口的闷痛感。
十多年前,在他们夫妻跟随儿子移民澳洲的那一天,他在飞机上感慨,他们再也不用忍受上海的梅雨天,结果……
“雨停了,别撑了。”陶子睿不满地瞥一眼自己头顶的黑色长柄伞。他刚满十一岁,少年独有的嗓音在寂静的墓园显得格外清亮。
陶青山低声斥责陶子睿:“好好走路,别摔着。”他用双手握住伞柄,黑色雨伞始终稳稳遮挡着陶子睿手中的骨灰盒。
姜梅转头看一眼孙子和丈夫,眼眶又红了,心口一阵阵抽痛。她攥着半湿的纸巾擦拭眼角,低声解释:“得撑着伞,得撑着。”她的声音逐渐哽咽,“不该由你爷爷撑伞的……”
陶子睿翻了一个白眼,低声咒骂:“Stupid!”
陶青山闻声,正要斥责陶子睿,姜梅急忙握住他的手腕,对着他轻轻摇头。陶青山阴沉着脸,没有发出声音,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泛白。今天是他们儿子入土为安的日子,死者为大,他们不能让儿子走得不安心。
陶子睿赌气一般加快脚步,陶青山夫妇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陶子睿忽然又放慢脚步,夫妻俩只能放慢脚步。
如此反复了几次,姜梅在陶青山爆发之前抢先开口:“睿睿,奶奶教过你的,叶落归根……”
“不要叫我睿睿!”陶子睿大吼一声。
姜梅急忙摁住丈夫,制止他开口,又像安抚小动物一般轻抚陶子睿的后背。陶子睿负气往前走。
一个多月了,父亲过世一个多月了,陶子睿每天都想大吼几声,与祖父大吵一架。他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原谅肇事司机,他更加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千方百计把骨灰偷运回国,还要折腾出这么多事儿。
他低头看去,骨灰盒用靛蓝色老棉布仔仔细细包裹着,隐约可以看到泛着红光的木头,以及奇怪的花纹。这只骨灰盒足有十余斤重,他抱着它从墓园大门口一路走来,手臂都快断了,偏偏雨伞又时不时遮挡他的视线。他烦躁地大叫:“我看不到路了。”
姜梅急忙抓住陶青山的手掌,稍稍抬高雨伞。
陶子睿想要发作却找不到发泄的窗口,胸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他出生在澳洲,他是澳洲人,他讨厌上海,讨厌这里的一切。他闷头往前走,心里不断地咒骂:Stupid!Stupid!Stupid!要不是他答应过父亲,这辈子都不说脏话,F-word早就脱口而出了。
三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陶子睿不耐烦地停下脚步:“我走不动了!”
“他是你爸,你的亲生父亲!”陶青山的眼眶刷一下就红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陶子睿。
陶子睿不甘示弱地大叫:“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姜梅急忙挡在祖孙俩中间,就着陶青山的手握住伞柄:“入土为安,让小磊入土为安。”她的眼中满是哀求。
陶青山鼻翼翕张,眼睛快要喷出火苗了。陶子睿微微扬起下巴,抡起手中的骨灰盒就要往地上砸。
“你敢!”陶青山一把推开姜梅,抬手去扶骨灰盒,手中的黑伞掉在了地上,溅起点点水花。眨眼间,陶青山抱住了骨灰盒,但陶子睿没有松手。祖孙俩面对面看着对方,他们几乎可以从对方的瞳孔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旁,姜梅被陶青山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她借着路边的冬青树稳住身体,就见丈夫和孙子又一次剑拔弩张,仿佛想要把对方生吞活剥,她的眼泪簌簌直下。
过去这一个月,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她的心脏犹如被针扎一般,痛得她喘不过气,可是儿子走了,这个家只能由她扮演润滑剂的角色。她低声埋怨丈夫:“你想让小磊走得不安心吗?”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陶青山的软肋,不过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陶子睿把骨灰盒往他手中一送,转身就跑。陶青山紧紧抱住骨灰盒,目送妻子追逐陶子睿的脚步。
潮湿的空气中,陶子睿屏住呼吸往前跑,他不知道自己能够跑去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四周除了墓碑还是墓碑。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不认识这里的人,他就连商店的招牌,地铁的路标都看不懂,他能去哪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陶青山远远听着孙子的哭声,仰天看向天空。天空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小心地抱着骨灰盒,踉跄着捡起地上的黑雨伞,用雨伞遮挡怀中的靛蓝色,冲着姜梅吆喝:“不要误了时辰,我请人算过的。”
姜梅没有回应陶青山的话,只是冲他摆摆手,随即揽住陶子睿的肩膀温声劝说:“奶奶和你说过的,中国人的传统,叶落归根。你爸爸是中国人,在上海长大……”
“Chinese——”陶子睿戛然而止,大吼一声“Stupid”,别过脸不再看姜梅。
姜梅呆愣了一秒,怔怔地看着孙子的后脑勺。她知道,陶子睿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Chinese pigs(中国猪)”。因为这个词,他的父亲揍过他,他也报过警,最后他们全家都去了警察局。
想起过去的种种,姜梅神思恍惚,心口一阵绞痛。她的儿子又聪明又孝顺,从来没和她大声说话,可他走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过去的一个月,车祸、赔偿、火化、回国,她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你不要哭了!”陶子睿猛地站起身,如同愤怒的小火车一般,大步流星冲向陶青山。
姜梅这才发现,自己又一次泪流满面了。她赶忙追上陶子睿的脚步,看着他从陶青山怀中夺过骨灰盒,埋头往前走。
陶青山默不作声地伸长手臂,为陶子睿撑伞。如同先前一样,他努力用黑伞挡住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连绵不断的细雨。
“喂,你们干吗的!”男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说你们呢!”工作人员模样的男人冲着三人走来。
姜梅率先停下脚步,陶青山和陶子睿同时朝工作人员看去。
工作人员瞥一眼陶子睿手中的骨灰盒,抬头询问陶青山:“合同带了吗?怎么没去办公室办手续?”
陶青山掏出香烟想要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摇头拒绝。陶青山解释:“我姓陶,半个月前刚买的墓地……”
工作人员摇头打断他的话:“我们这的墓地早就卖光了。”
“我知道。”陶青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我让朋友帮忙买的,高价请人转让的。”
工作人员瞥一眼纸上的墓地编号,轻声吐出一句:“你朋友是不是说,对方出国了,过户手续得等他们回来?”他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
陶青山和姜梅对视一眼,点点头。
工作人员叹息:“你们被骗了。”
“不可能。”陶青山断然摇头。他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嘴里嘟囔,“我们找熟人买的,他不可能骗我们的。”
不消三秒钟,扬声器中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陶青山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按下重拨键:“老何介绍的人,怎么可能是骗子。”他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我和老何穿一条开裆裤长大……”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陶青山满脸错愕,再次按下重拨键。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
机械女声不断地重复,同样的话语,同样的语调,陶青山听出了嘲讽意味。他呆住了,下意识看向头发斑白的妻子。
工作人员瞥一眼陶青山夫妻,又见陶子睿一脸稚气,他稍稍犹豫,问道:“你们的朋友姓许名竣,我猜得没错吧。”
姜梅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她的眼中燃起了希望。
工作人员用笃定的语气安慰他们:“总之,你们放心,你们的钱可以追回来的,不过我们这儿确实没有可售的墓地。”他比了一个“请离开”的手势。
陶青山和姜梅对视一眼,坚定地摇头:“我们不走。”
工作人员微微蹙眉,正要开口,陶子睿突然放下骨灰盒,转身就走。
陶青山一把抓住陶子睿的手腕,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把他拉至自己身后,这才转头对着工作人员,义愤填膺地说:“我们真金白银买下的墓地,今天这日子也是我们请大师算过的,我们不走。”
一听这话,工作人员立刻就后悔了,他就不该对他们生出恻隐之心。他沉下脸,嘲讽道:“买个骨灰盒还要开发票呢,你们什么都没有,一口一句‘我们不走’,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陶青山老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反驳:“谁胡搅蛮缠了,墓地是我们买的,有转账记录。”
工作人员伸出右手:“合同呢?墓地使用证呢?”他的手几乎伸到陶青山眼前,陶青山面红耳赤。
姜梅立刻挡在陶青山身前,大声嚷嚷:“我们花了钱的,姓许的你也认识,说不定是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小老百姓。”
没等他说完,工作人员一顿抢白:“谁认识他了,你们自己被人骗了,怨得了谁?”说话间他就要去抓陶青山的胳膊,想把他赶出墓园。
与此同时,姜梅仗着自己是女人,伸手去推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果然不敢推搡姜梅,只是一味揪着陶青山。陶青山一手拽着陶子睿,一手被工作人员抓着,整个人动弹不得,偏偏陶子睿一心摆脱他的钳制,不住地扭转手腕。
混乱中,工作人员大吼一声:“你们再不走,我报警了。”
就在这时,陶子睿一口咬住陶青山的手背。陶青山猝不及防,下意识松手。陶子睿大叫:“I am Australian. Australian!Why did you bring me to China?”(我是澳大利亚人,澳大利亚。你们为什么把我带来中国?)
所有人都被这声诘问镇住了。
陶子睿的声音染上哭腔,冲着陶青山吼叫:“I hate you.I hate China!”(我恨你们。我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