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望舒欠钱的经历很普通,普通得乏善可陈。
他回国后找不到满意的工作,计划着自己创业。当时市面上的连锁奶茶店生意红红火火,几乎每个小姑娘手里都捧着一杯奶茶。再加上他看到营销号在网上说,就连日本黑道都金盆洗手,当上了奶茶店老板,他脑子一热,加盟了某连锁品牌的奶茶店。
他没有料到,某品牌确实享誉国际,但它和他加盟的奶茶连锁品牌毫无关系,他遇上了李鬼。
当他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奶茶店装修差不多完成了,亲朋好友,叔伯邻居都知道,他当上了大老板。他不甘心创业未半,欠下几十万装修费,更不想别人知道自己被骗的事。
最重要的一件事,父亲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他创业,他为了说服父亲,不只给他画了一张大饼,还把父亲一辈子的积蓄投入奶茶店的装修,他无法告诉父亲实情,只能硬着头皮经营奶茶店。
令他外始料不及的事,所谓的“总部”赚的就是他们这些加盟商的钱,什么培训费、材料费、品牌管理费,花样百出,他的负债越来越高,他越来越不甘心,结果越陷越深。
等到他幡然醒悟,痛下决心去银行办理债务重组,他已经欠下近三百万的债务。银行同意他分期偿还欠债,但他没有工作经验,找不到高薪工作,他只能身兼多职,凡是能够合法赚钱的工作,他全都愿意为之拼命。
他不敢告诉父亲,他眼中又乖又听话又会赚钱的乖儿子早就是负资产青年。短短几个月,他再没有刚回国时的意气风发,他唯一的人生目标,早日还清债务,向父亲坦白一切。
何望舒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出门,熟门熟路地找到李总所在的会所,安全把他送回家中,临走前贴心地喂他吃下解酒药,清理他身上的呕吐物。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了李总给他的红包,足足两千块。
当他被微信转账提示音吵醒,他一扫昨晚的疲累,麻利地刷牙洗脸,驱车去找陶青山夫妻。
前一晚,许菲菲大约十点多离开小区。当时,她看到何望舒卧室的灯暗了,她以为他已经睡了,轻手轻脚地离开母亲的房子。
她舍不得打车回去出租屋,硬生生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乘坐夜班公交车返回自己租住的小屋。
回到出租屋,她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她起身下床,一个人呆愣愣地枯坐许久。她需要考虑的事,不只是她和父亲的关系,还有她和何望舒……
这么多年,她的手机号码从未变过,因为她一直坚信,何望舒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的。如今他们又见面了,可是时间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东西……
许菲菲呆呆地坐着,直到她下定决心,这才起身刷牙洗脸。她特意在街边买了粢饭糕当做早午饭,在十点整站在许竣的麻将桌旁边。
许竣看到她,像赶苍蝇一样对着她挥手:“去,去,去,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不孝女。”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许菲菲只当没听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半张A4纸,指着上面的数字对着许竣说:“这是你把墓地卖给陶叔叔赚到的差价,你把差价给我,我去还给陶叔叔。”
许竣被她的话气乐了,理直气壮地反诘:“凭什么还给他?我卖的是市价,那钱是我凭本事赚的。还有——”他斜眼打量许菲菲,“别忘了,我才是你老子。”
许菲菲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欺骗了他们的感情……”
她的话音未落,麻将桌上传来一阵怪叫声,其余三人对着许竣挤眉弄眼,暧昧地问他,又勾搭上哪家的小姑娘了。
许竣并不否认,反而得意地笑了笑。许菲菲急忙解释:“没有小姑娘……”
“别碍着老子发财。”许竣沉着脸推一把许菲菲。
许菲菲打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站稳身子,继续往下说:“你设了圈套欺骗陶叔叔一家人,骗得他们不得不买你的墓地,这是强买强卖。”
许竣猛地站起身推搡许菲菲,扬手就要扇她耳光。
许菲菲一连后退几步,口齿清晰地说完整句话,仰头直视许竣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许竣的耳光终究没有落下。他讪讪地放下右手,阴沉着脸质问许菲菲:“姓陶的给了你什么好处?”
许菲菲摇摇头,眼前浮现陶青山夫妻苍老疲惫的面容,以及陶子睿青涩的脸庞。尤其是陶子睿的眼睛,她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廉价的同情比草贱。许菲菲自认没资格同情任何人,她也并不同情陶家祖孙,所以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许竣见她不说话,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推至门外,“嘭”地一声关上包厢的房门。许菲菲右手握拳,用力敲打包厢门,引得棋牌室老板和其他顾客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许菲菲不喜欢成为众人的焦点,但是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从小到大,每当许竣和秦慧兰打架的时候,陌生人来家里要债的时候,许竣和邻居吵架的时候,每每这些时候,她家总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而她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指指点点。再说了,她见多了泼妇打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她压下心中的羞耻感,高声叫喊:“爸爸,拿不到钱我不会走的。”
她又拍了三四下房门,许竣“哗啦”一声拉开房门,不可置信地瞪着许菲菲,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许菲菲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心里仿佛油煎似的,身上好似爬满了蚂蚁。她难堪地垂下眼睑,一字一顿说:“给我钱,我马上就走。”
许竣怒道:“他妈的,老子说过多少遍了,老子给他的是市价。市价,懂不懂!”他不客气地推搡许菲菲,把她往棋牌室外面赶,“你去法院告老子,老子也是这句话,老子没犯法,老子赚的钱,是老子应得的。”他越说越生气。
许菲菲连连后退,身体几次撞上座椅,差点摔倒。许竣没有收力,她的肩膀被他推搡得生疼,她的大腿、小腿磕到桌椅板凳,明天一定会淤青。她见过许竣打人时的狠劲,周围又都是膀大腰圆的男人,说她不害怕是骗人的,但她不能退缩。她对着许竣说:“你要这么说,我只能去法院向你索要抚养费。”
“你说什么?”许竣脱口而出。许菲菲的话题转得太快,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许菲菲飞快地拿出另一沓纸,依次向周围看热闹的人展示:“他和我妈离婚之后,我上学、吃饭、买衣服,他没出过一分钱。”她看向许竣,“这是我十八岁之前的所有花销,你是我的父亲,你必须承担一半的费用。”
纸上的条目清晰明了,每一笔花销的时间、数额都不是许菲菲胡乱杜撰的,这是秦慧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条一条记录下来的。用秦慧兰的话,如果许菲菲想要查账,她可以提供发票或收据。
当年,许菲菲看到这些表格的时候,她的表情和此刻的许竣一样,充满了不可置信。不过她并没有和许竣一样,一把夺过纸片,将它们撕得粉碎。她面色平静地看着许竣。
许竣愈加恼怒。秦慧兰提出离婚的时候,他说得很清楚,她要是敢离婚,以后他一分钱都不会给她们。他把手中的纸片狠狠甩在许菲菲脸上,像拎小鸡一样拎着许菲菲的衣服,把她扔出棋牌室,狠狠啐一口:“呸,我没有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女儿!”
许菲菲被许竣摔得头晕眼花,差点扑倒在地上,幸好有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沈笑卉搂着许菲菲的肩膀不松手,斜眼打量许竣,明知故问:“许菲菲,这人谁啊?”
许竣压根不理会她们,转身往棋牌室里面走。
沈笑卉拿出手机,把镜头怼着许竣的背影,憋着嗓子嚷嚷,“家人们,快来看渣男哟,抛弃妻女,遗弃老母亲。他妈躺在床上没钱看病,他在这里赌钱喝酒。”
许竣闻声,回过头大骂:“臭娘们,胡说八道什么!”他冲上前就要揪沈笑卉头发,看到手机摄像头又犹豫了。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许菲菲已经张开手臂把沈笑卉挡在了身后。她试图支开沈笑卉:“这是我的家事,和你没有关系。”
沈笑卉咯咯咯娇笑,冲着许菲菲抛一个媚眼:“和我没有关系,那和警察有关系吗?”她瞥一眼路口的方向。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路口站着身穿警察制服的男人。
棋牌室店主走上前拍了拍许竣的肩膀,压着声音说:“我这里是正经生意,你的家务事回家处理,别耽误我做生意。”
“死丫头!”许竣愤怒地举起右手想要扇许菲菲耳光,却见四周都是看热闹的人,转而去抓许菲菲的领子,“走,回家!”
许菲菲敏捷地后退一大步:“昨天我都看到了,你在苏州买了三十多个墓地,那时候你和姓鲁的还没离婚……”
许竣怒喝:“闭嘴!”鲁青是他的另一位前妻,那三十多个墓地是他们的婚内财产。
许菲菲拿过沈笑卉的手机,对着镜头说:“我把墓地编号都抄下来了……”
“我给你钱,把手机关了。”许竣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他瞪着许菲菲,双目血红,仿佛想把她生吞活剥。
许菲菲把手机塞回沈笑卉手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收款码。
许竣冷笑:“真是和你那个妈一模一样,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嫁不出去。”
许菲菲晃了晃手中的收款码:“给钱。”
许竣摇头:“你得给我写个收条,还有保证书,保证以后都不找我要钱。”
许菲菲没有丝毫犹豫,点头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