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菲菲捏着陶子睿塞给她的纸条,与陶青山面对面站在楼梯的拐角。
小孩子的世界很纯粹,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许菲菲知道,陶子睿喜欢她。这份喜欢是她用一句“我也没有爸爸妈妈”换来的。虽然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她说出这句话,仅仅是为了取得陶子睿的信任,让他相信他们是“一国”的。她配不上陶子睿的喜欢。
楼梯间的空气又潮又湿,四周充斥着难闻的腐霉味。许菲菲不喜欢这股味道,陶青山同样不喜欢。他们都想尽快逃离。
许菲菲用两根手指捏着纸条,当着陶青山的面把纸上的电话号码撕成了碎片。她婉转地承诺:“国际长途太贵了,陶子睿回到熟悉的环境,就会忘了今天的小插曲。”
她顿了顿,又补充,“他并不是叛逆的孩子,这些日子他只是太生气了,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她生怕陶子睿表达得不清楚,或者是陶青山不重视小孩的话,她把自己和陶子睿的对话简略地复述了一遍,临了还不忘提醒陶青山,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同样的,陶子睿也失去了唯一的父亲。
陶青山默不作声地聆听。如果说早前的时候,他因为许竣的恶劣行径,对许菲菲有所芥蒂,这会儿听到她真心实意的话语,他对许菲菲只剩下感激。他笑着说:“我们移民去澳洲的时候,你只有这么高。”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膝关节,“一晃眼你都已经工作了。”
许菲菲礼貌地笑了笑,转入正题:“陶叔叔,我把您叫出来,是为了向您道歉的,对不起。”她对着陶青山鞠躬。
陶青山赶忙扶起她:“望舒全都告诉我们了,你爸妈早就离婚了,你和他没有关系。”
许菲菲从皮包中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爸退还给你们的钱,墓地的差价……”
“不用,不用。”陶青山连连摆手,“望舒帮我们查过了,你爸把墓地转让给我们,给的是市价,市场上就是这个价格。至于他买下墓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和我们没有关系。”
许菲菲笑了笑,解释道:“其实也不能说是差价,算是补偿吧。他欺骗了你们,浪费了你们的时间,打乱了你们原本的计划,理应补偿你们的。”
陶青山很缺钱。他们夫妻六十多岁了,很难找到适合的工作,陶子睿还在读小学,即便不考虑将来结婚买房的事,光是读书吃饭这两项,足够让他们捉襟见肘。不过,他再怎么缺钱,做人最基本的骨气还是有的。最重要的事,他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尤其是对许菲菲这样的小姑娘。
他坚决不收许菲菲的钱,哪怕许菲菲用转账记录向他证明,这笔钱的确是许竣退还给他们的,他也不愿意收。
许菲菲同样缺钱,但是对她而言,这笔钱代表着她与许竣的父女关系画上了句号。她不可能把这笔钱留在身边,更不可能把它们花出去。
两人推拒间,许菲菲把心一横,说道:“既然您不愿意收,那我就用您的名义,把它捐出去。”
“不行!”陶青山急忙拦住许菲菲,他舍不得把这么大一笔钱送给素不相识的人。他低头沉吟,鼻头一阵酸楚。
许菲菲静静地等待。
半晌,陶青山抬起头,艰难地说:“菲菲,这笔钱就当是我们家问你借的,将来一定会还你的。”
许菲菲摇摇头,微笑着将银行卡和密码交给陶青山,并且提醒他如何在回澳洲前去银行办手续。
陶青山双手颤抖,胸中情绪翻涌,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活了六十多年,本该是退休享清福的年纪,却因为儿子突然离世,即将开始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
他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端。随着孙子逐渐长大,他们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们家只会越来越困难。
他佝偻着背,低着头折返房间。
与陶青山背道而驰的方向,许菲菲快步跑下楼梯。
酒店外面的露天停车场,何望舒坐在驾驶座给何鑫发微信,告诉他陶青山一家不日就要返回澳洲了。他没有告诉父亲,陶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好。
何鑫收到微信的时候,正在社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搓麻将。他没有回复儿子的微信,反而第一时间给陶青山留言,约他与昔日老友们一起吃饭。
陶青山看到留言,推说他们回国太久了,签证快过期了,必须立刻返回澳大利亚,无法与他们聚餐了。他告诉何鑫,返回澳洲之后,他的手机号码,微信、支付宝等等大概率无法使用了。
何鑫很生气,对着手机抱怨:“你说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过河拆桥,还是怕我们缠着他不放?现在又不是二十年前了,随稀罕外国户口啊。”
何望舒听完这条微信语音,不予置评,转而叮嘱父亲,不要整天坐着搓麻将,每天至少去小区的健步机上走上五千步。
两人闲聊了几句,何望舒看到许菲菲朝这边走来,他倾身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许菲菲上车系上安全带,笑着说:“何望舒,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是迟来的洗尘宴。”
“不是应该我请你吃饭吗?”何望舒驾车驶入快车道。
许菲菲坚持:“也可以你请客,我付钱,就当是我一次性偿还,你请我吃粢饭糕的钱吧。”
何望舒莞尔。
想当年,他们两家都不富裕。何望舒每天的零花钱,只够他放学之后吃一碗小馄饨。偏偏许菲菲几乎每天都会被她的父母关在家门外,时常晚上八九点都吃不上晚饭。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何望舒每到放学都会掏干净兜里全部的零花钱,买上几块粢饭糕。无论寒暑,他和许菲菲都会并肩坐在楼梯上吃粢饭糕。
等到何望舒上初中之后,爸妈给了他一把家门钥匙。自此之后,他们每晚都会在他家一起吃粢饭糕,一起做作业。
不久之后,何望舒的母亲生病过世,何望舒学会了自己下面条,煎粢饭糕。虽然他做饭的手艺不怎么样,但是他们总算能够吃上一口热乎的食物。
许菲菲想起他们日复一日啃着粢饭糕的画面,跟着笑了起来。她问何望舒:“你说,从小学到高中,我一共吃了你多少粢饭糕?该怎么还你?”
何望舒与她开玩笑:“数不清了,得用一辈子还。”
这话刚一出口,两人同时沉默了三秒钟,又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菲菲拿出手机滑动屏幕:“我们有六七年没有一起吃饭了,今天吃一顿好的。”她不由分说掰过导航,输入一串地址。
何望舒趁着红灯的间隙看一眼地址,扭头打量许菲菲:“你认真的?知道在外滩吃一顿饭得多少钱吗?”
许菲菲清了清喉咙,把自己拳头假装话筒,怼在何望舒嘴边:“这位先生,请问你有没有听过,‘活着’和‘生活’是有区别的。”
前方红灯转绿,何望舒推开嘴边的“话筒”,平稳地启动车子,摇头回道:“我们只是普通人,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普通人光是活着,就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No,No,No。”许菲菲晃动右手食指,“电瓶车都要充电呢,我们是人,当然也需要能够让我们满血复活的能量。”她像小时候那样对着何望舒撒娇,“你就听我这一回,就一回,好不好?”
何望舒无奈地叹一口气,在心里想着,横竖他已经欠了那么多钱,不差这一顿饭,他大可以抢先把账单结了。
“真拿你没有办法。”他假装抱怨,调转车头朝外滩方向驶去。
许菲菲轻轻笑着,透过照后镜看着何望舒。就是今晚,她和何望舒即将迎来他们的结局。
她暗暗深呼吸,转头看向窗外:“怎么样,上海的变化很大吧。”
何望舒点头附和:“是啊,回国那天,差点找不到回家的路。”
两人随口闲聊了几句,何望舒忍不住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厉害,出去两个小时,就把陶子睿收得服服帖帖。”
许菲菲故作疑惑:“有吗?没有吧,我不过是拿真心换真心罢了。”
何望舒转头看一眼许菲菲。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许菲菲活泼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在他的印象中,她总是温柔沉静的,仿佛盛开在夜色中的睡莲。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理由在他面前假装活泼。或许是他们太久没见,他的记忆产生了偏差。
他问许菲菲:“刚才你和陶叔叔说什么悄悄话,需要故意避着我?”
许菲菲理直气壮地回答:“我都故意避着你了,怎么可能告诉你。”
“好吧,我是外人,我僭越了。”何望舒摸了摸鼻子,装出委屈的表情。
恰此时,两人的微信铃声几乎同时响起。何望舒倾身看一眼屏幕,是父亲发来的语音。他把语音转成文字看了两眼,正要与许菲菲继续先前的话题,却见她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含笑,时不时飞快地打字。
何望舒脱口而出:“这么高兴,是谁给你发微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