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行业,尤其是高薪的服务行业,薪水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受了委屈之后获得的“精神损失费”。
何望舒为了还债选择成为高端商务车司机,自然知道在这份工作中,司机的职责只是其次,他最大的工作内容:为客人提供情绪价值。
他只当没听到女顾客对自己的嫌弃,微笑着回答她的问题,微笑着为她开车门, 微笑着帮她提行李,微笑着与她道别。
等到他像往常一样,目送对方离开后折返车内,他的司机评价页面赫然是一个差评,理由只有两个字:“绕路”。
绕路对于运营车司机来说是一个极其严重的指控,不只影响他的评分,甚至有可能导致他被取消运营资格。他猜想,女客人的“绕路”大概率是指,他们在机场内步行的时候,他疑似带着她绕路,导致她长时间步行。
他急忙打电话与对方沟通,试图向对方解释,结果对方又追加了一个差评。
世上的事,经常存在灰色地带,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比如说,平台禁止他们接受顾客的红包,但他们可以接受顾客在平台上对他们进行打赏。在这条规则以外,当他们为客户提供开车以外的服务,客人会以红包的形式给予报酬。
何望舒接受过客人的红包,因此当女客人说出,他打电话骚扰她,是否因为她没有像王总那样,给他送红包,他只能诚恳地道歉,灰溜溜地挂断电话,眼睁睁看着“差评”挂在自己的评价栏。他祈祷女客人不会向平台投诉他。
想到这,何望舒头痛欲裂,不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精神上的痛苦。一旦他失去这份工作,要债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出现,他的生活会在顷刻间崩塌。他不能失去这份收入。
何望舒驾车返回陶青山租住的快捷酒店,准备继续帮他们整理文件。当车子快要抵达酒店的时候,他看到许菲菲走在行道树下。他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对着照后镜调整表情,这才摁了两下喇叭,示意许菲菲上车。
许菲菲坐上副驾驶座,看了两眼何望舒的穿着,随口说道:“以前你很讨厌穿白衬衫的。”
何望舒立刻意识到,自己穿着司机“制服”。昨天他也是这身打扮。他笑了笑,含糊其辞地回答:“人的喜好会变的,白衬衫看上去比较专业。”他转移话题,“你去找陶叔叔他们?”
许菲菲点头。
何望舒差点脱口而出,你不要掺和陶家的事,可他们不再是手牵手一起上学的关系了。他婉转地劝说:“陶叔叔他们家在小区住的时间不长,一家人移民澳洲的时候,你还很小,应该不记得他们吧。”
“是不记得了。”许菲菲笑了笑。
何望舒看一眼许菲菲,在路边找了一个停车位。
两人开门下车,正要走进酒店大堂,何望舒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按下接听键,就听到陶青山急促地说:“小舒,睿睿那孩子,他一个人跑去澳洲大使馆了,能不能麻烦你带我们去找一找他?”
“陶子睿?他去使馆干什么?”何望舒看向许菲菲,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许菲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轻声说:“他知道使馆在哪吗?带证件了吗?”
一听这话,陶青山更着急了。陶子睿不认识中文,就连路牌都看不懂,身上既没有现金,也没有手机,他怎么可能找到大使馆。
远远的,何望舒看到陶青山夫妻冲出酒店电梯,他赶忙迎了上去。
三人才说了两句话,许菲菲走上前,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释道:“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澳大利亚在上海只有领事馆,没有使馆。陶子睿是怎么对你们说的?”
陶青山夫妻面面相觑,他们压根没有听清楚,陶子睿一直挂在嘴边的是使馆,还是领事馆。确切地说,陶子睿消失之前,他什么都没说。他们之所以怀疑他去使馆求助了,只是因为他经常叫嚷着,他要回澳洲。
何望舒和许菲菲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向陶青山夫妇解释许菲菲的言下之意:“菲菲的意思,如果子睿离开前说的是‘领事馆’,就说明他调查过,甚至私下与领事馆联络过,他很可能确实去那边求助了。如果他说的是‘使馆’,说明他只是嘴上说说,找借口跑出来而已。”
“我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姜梅连连摇头,自哀自怨,“都怪我,没有看好他,都是我的错。”她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摇晃了两下。许菲菲赶忙伸手搀扶她。
何望舒用眼神询问陶青山,陶子睿可能的去处,陶青山轻轻摇头。何望舒无奈,一边拨打110,一边示意许菲菲搀扶姜梅回酒店,自己则与陶青山走出酒店,在马路上背向而行,先在酒店附近找一找。
不消三分钟,警察抵达了酒店。当他们得知,走失儿童年仅十一岁,而且是澳大利亚籍,他们立马调看了酒店监控,发现陶子睿在半个多小时前独自走出了酒店。
一个小时后,警察通过路口的高清监控摄像头,确认了陶子睿的位置。他并没有跑远,就在酒店附近。
当许菲菲赶到超市门口的时候,陶子睿站在抓娃娃机旁边,正眼巴巴看着路人抓娃娃。
姜梅疾步上前,照着陶子睿的肩膀狠狠拍打几下,哽咽着控诉:“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陶子睿木着脸一声不吭,甚至没有看向姜梅。人群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
姜梅越说越伤心,眼泪簌簌而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爷爷怎么办?我们怎么向你爸爸交待?”在她发现孙子不见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陶子睿依旧毫无反应,目光掠过路人充满探究的视线。
姜梅一把抱住他:“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你要是有个万一,我也不活了。”她泣不成声。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代替儿子去死;如果老天爷允许,她愿意为孙子做任何事,哪怕要挖她的肉,挖她的心,挖她的肝,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在姜梅的哭泣声中,陶子睿轻声吐出一个字:“Stupid!”
姜梅愣住了 。
陶子睿的声音极轻,语气极为平淡,就连表情都十分淡然,但这个字仿佛一枚炸弹,在嘈杂的人群中炸开了锅。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你说什么?”姜梅的声音在颤抖。她怀疑,不对,她确信,她确信自己听错了。
陶子睿挣脱姜梅的束缚,目光掠过她看向许菲菲,又滑向刚刚赶来的陶青山和何望舒。他俩一直在酒店附近的马路上找人,衣服透出斑斑汗迹,头发也被梅雨天的水汽沾湿了。
两人都没有听到陶子睿的话,但陶青山看到孙子的表情就知道,他又犯“病”了。
这些日子,陶青山不断地告诉自己,孙子无法接受父亲骤然离世,所以他病了,被鬼附身了。要不是他说服自己,陶子睿生病了才会说胡说八道,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掐死他。
陶青山与陶子睿对视一眼。陶子睿微微扬起下巴,勾起嘴角,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All of you,stupid!”(你们所有的人,都是蠢货!)
“你说什么?”陶青山从喉咙深处憋出这四个字。
何望舒急忙伸手拦住陶青山。
陶子睿推开姜梅,一脸桀骜不驯,无比清晰地重复:“All of you,stupid!”(你们所有的人,都是蠢货!)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期间夹杂超市保安的叫嚷声,他们正在试图驱散围观群众。
何望舒抓着陶青山的胳膊,以防他做出过激举动。他能够明显感觉到,陶青山肌肉紧绷,全身僵硬。
一旁,姜梅回过神,伸手抓住陶子睿的衣袖,被陶子睿甩开。她抓住陶子睿的手腕,又一次被甩开。
陶子睿再一次重复他说过无数遍的话:“我要回澳洲。我讨厌这里,讨厌中国,我宁愿回澳洲当孤儿。”
人群嘲讽陶子睿:“那你回去呗,谁稀罕。”
陶子睿转头看向说话的人:“我一定会回去的。”他向陶青山宣布,“等使馆的人来接我了,我一刻都不想看到你们。”
“你说什么,什么使馆?”姜梅紧张地看着陶子睿,又转头看向陶青山。
陶子睿转身想要冲出人群。许菲菲一步上前挡住陶子睿的去路,低头与他对视。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陶子睿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因为陶子睿的眼中有她曾经感受过的情绪,那是一种普通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愤怒,是痛苦无法宣泄,在心中不断发酵,从而滋生出的愤怒。
当年,在她的父母诉讼离婚的时候,在她听到父母互相推诿,谁也不想要她的时候,她在法官办公室扯着嗓子尖叫。
对于父母都想抛弃她这件事,她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没有不舍,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嗓子哑了依旧不停歇地尖叫,直至喊破喉咙也不愿意停下。
此时此刻,陶子睿同样也在尖叫,他正在用他的方式表达他的愤怒。
他无法接受父亲骤然离世,他无法处理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无法越过横亘在他与祖父母之间的横沟,他只能用愤怒武装自己。
许菲菲抬头看着陶子睿的眼睛,轻声说:“你想去澳大利亚驻上海领事馆吗?我可以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