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竣跑了,余下的人站在停车场面面相觑,气氛凝滞。
何望舒提醒众人:“菲菲的爸妈离婚快二十年了,菲菲一直跟着秦阿姨。”他顿了顿,又道,“今天多亏了菲菲,才能第一时间找到他。”他本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加一句,菲菲当众揭发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是大义灭亲,他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用眼尾的余光偷瞄许菲菲。
许菲菲卸下坦然淡定的伪装,对着陶家祖孙三人九十度鞠躬:“对不起。”
陶青山疲累至极,无力地摆摆手:“和你没有关系。”他扶起许菲菲。许菲菲后提一步,再次对着他们鞠躬。
两人拉扯间,何鑫不顾儿子的眼神暗示,愤愤地谴责许竣:“这个许竣真不是东西,眼珠子钻钱眼里了,良心被狗吃了。”他扶起许菲菲,又懊恼地去搀扶陶青山,“我不该把他介绍给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一门心思赚熟人的钱,脸皮都不要了。”
早前姜梅一直在屋子里陪着陶子睿,并不知道之前的种种。她向陶青山确认:“崇安公墓压根没有墓地出售,许竣说什么卖家出国了,都是为了耽误我们的时间?”
许菲菲点头:“是的。今天上午他故意不接电话,是为了让你们着急,忙中出错。”
姜梅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落在许菲菲身上。她很后悔,他们不该对着公墓的工作人员胡搅蛮缠。
何望舒侧身护着许菲菲,岔开话题:“对了,关于骨灰入境申报的事……”他看向陶青山。
陶青山和姜梅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朝陶子睿看去。陶子睿撇过头,眼睛盯着湿漉漉的地面,就是不愿意说出,他和警察说了什么。
何鑫赶忙打圆场:“别站在停车场说话呀。”他拍了拍陶青山的后背,“我们这么多年没见,我请客,叫上老韩他们,去喝一杯。”
“爸,这边回上海还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呢,陶叔叔他们都累了。”何望舒一边说话,一边引着何鑫等人往租来的车子走去,又和陶青山等人约好了,明天上午帮他们处理入境申报的事。
不多会儿,两辆轿车行驶在返回上海的高速公路,何望舒的车子上只有许菲菲一名乘客。他像小时候那样,用食指关节敲一下许菲菲的鸭舌帽,笑着说:“怎么和小时候一样老实。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他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许菲菲出于礼貌,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何望舒转头看她一眼:“当年是谁信誓旦旦,不会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
许菲菲答非所问:“我看到公墓的销售记录了,他至少买了三十个墓地……”
“他把墓地卖给陶叔叔的时候,我上网查了,是市价。”
“可他又是骗人,又是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何望舒从车头拿一瓶水递给许菲菲,故意打断她的话,也打断了她情绪。
许菲菲拧开瓶盖喝了几口,透过照后镜偷看何望舒。他们有六七年没见了,今天是他们重逢的第一天,可他们仿佛从未分开过。至少对她来说,她对他的感情依旧和以前一样。
许菲菲拧上瓶盖,低垂眼睑。
何望舒装出兴师问罪的语气诘问许菲菲:“你不是说,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吗?要是我今天没给你打电话,你打算什么时候找我?”
许菲菲低声咕哝:“你也没有找我呀。”
“我找了。”何望舒信誓旦旦,“我回国第一天就去你家找你了,之后又去了好几次,你每次不在家,我才知道你搬出去了。你的工作这么忙吗?”
在许菲菲看来,何望舒口中的“家”,是她母亲的家。她含糊其辞地“嗯”一声,伸手拉低帽檐,把头枕着靠背,假装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间,许菲菲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她听到父亲骂母亲白眼狼,骂她胳膊肘往外拐。睡梦中,父亲的语气,和他在停车场骂她的语气一模一样。紧接着,她又听到母亲砸东西的声音,两人扭打的叫喊声。
每当这个时候,楼梯间总有一双手,帮她捂住耳朵,轻声告诉她,他们是他们,她是她,他们和她没有关系,她不用太在意他们。
许菲菲在梦中“嘤嘤”两声,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她一直很想问一问何望舒,为什么他去了美国,手机打不通了,微信也不回复了。不过,今时今日,她好像已经没资格问他了。
许菲菲的帽檐拉得很低,何望舒看不到她的五官,只能从她轻浅的呼吸推断,她睡着了。他调高空调的温度,趁着停车等待的时间,他打开隐藏在手机文件夹中的备用微信。
微信上,备注为李总的男人要求何望舒凌晨一点去老地方接他。
何望舒飞快地打字:好的,李总,我会准时去接您的。他按下发送键,心虚地看一眼许菲菲。许菲菲睡得很沉。
雨天的高架特别拥堵,尤其是下班时间。何望舒的车子走走停停,却始终没有吵醒许菲菲。
当许菲菲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车子已经驶入锦江花园小区。她惊呼一声:“我睡了这么久吗?”她看向车窗外面,心脏狠狠一缩,脱口而出,“我不住这里。”她下意识握住了车门把手,只差没有拔腿就跑。
何望舒一边寻找停车位,一边回答:“我不知道你租的房子在哪里,想着明天是礼拜天,就把你带回来了。”
“哦。”许菲菲点点头。等到何望舒停下车子,她若无其事地跟着他下车,跟着他走向35号楼走去。她已经想好了,等到了楼梯口,她借口去超市买东西,自己乘车回出租屋。
“菲菲,好久不见啊。”邻居热情地与许菲菲打招呼。
许菲菲礼貌地点头微笑。
另一名邻居冲着许菲菲招手:“菲菲,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呀?大伙儿都想你了。”
还有邻居语重心长地劝说:“菲菲啊,你妈一个人不容易,你得常回家看看她呀。”
“是啊,是啊,你妈一个人供你读大学,不容易的。”
许菲菲依次与邻居们打招呼,一一应下他们的叮嘱。
何望舒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直至邻居们散去,他正色说:“我猜得没错,我回国这几个月,你压根没有回来过。”
许菲菲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何望舒审视许菲菲:“你和秦阿姨发生了什么事?”
许菲菲摇头:“我和妈妈没事,我就是工作太忙了,公司离这里又太远……”
“秦阿姨!”何望舒突然对着许菲菲身后挥手。
许菲菲整个人僵住了,她不敢回头,更不敢逃跑。
“还说没事。”何望舒抓着徐菲菲的肩膀转一个身,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一瞬间,许菲菲的眼泪涌上了眼眶,她推开何望舒,生气地控诉:“你为什么一回来就欺负我,你都不知道——”她戛然而止,她的母亲秦慧兰就站在何望舒身后。她结结巴巴与母亲打招呼,“妈,妈妈。”
何望舒赶忙回头与秦慧兰打招呼:“秦阿姨。”
秦慧兰笑眯眯地回应何望舒,若无其事地与许菲菲说话:“回来之前怎么不发微信?幸好在路口遇到你们了。”她举步往楼道口走去。
何望舒跟上她的脚步,笑着解释:“秦阿姨,是我刚巧遇到菲菲,自说自话把她带回来的。”
秦慧兰叹一口气:“小舒啊,你们都这么大了,你还替她遮掩。我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一直都是这样,凡事没计划,做什么都是心血来潮,三分钟热度。”
何望舒摇头,故意装出夸张的语气:“我怎么可能替她遮掩,我们一向都是互相检举。”
秦慧兰笑眯眯地夸赞何望舒:“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当老板,嘴巴真会说。对了,今天怎么一整天没见到你爸?”
何望舒不敢在秦慧兰面前提起她的前夫许竣,含糊其辞地回答,何鑫可能去找老朋友叙旧了。
许菲菲落在两人身后,默然聆听他们的对话。她已经有两年多没回来过,没有和母亲说过话了。
眨眼间,三人走到楼道口。何望舒打开防盗门,等待许菲菲母亲进门之后,他跟随她们上楼。
锦江花园是上海第一批商品房,早年的住户多为出租车司机,如今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还有不少新上海人。
许菲菲和何望舒自从出生就住在这里,对他们来说,这个小区唯一没有变过的,是邻居们相互都认识。在繁忙的大上海,在人与人下意识保持距离的今天,这里一直都是“人情社会”。
三人沿着楼梯走到二楼,何望舒打开204的铁门,回头与许菲菲母女道别。
秦慧兰打开201室的大门,示意许菲菲先进屋。许菲菲顺从地走进客厅,秦慧兰回头对着何望舒道别。
随着204的铁门阖上,201的铁门同样“嘭”地一声合上了。在铁门合上的瞬间,秦慧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许菲菲站在门边低垂眼睑,双手使劲揉捏自己的背包,嘴唇几乎抿成一直线。
秦慧兰走到鞋柜前,随手抓起一双拖鞋扔在许菲菲脚边,沉着脸说:“要不是我看到你们了,你打算怎么办?找个借口跑出去?”
许菲菲没有回答,这的确是她的计划。
秦慧兰见状,尖声质问许菲菲:“怎么,大学毕业了,翅膀硬了,打算一辈子不回家,永远不认我这个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