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望舒第一次走进棋牌室,却不是许菲菲的第一次。
何望舒本以为棋牌室类似于社区活动中心,却见这里乌烟瘴气,龙蛇混杂,时不时还能见到大花臂,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许菲菲看到他的反应,轻声说:“这里不允许赌博,是合法的。”他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说,“至少明面上不允许。”她悄然低垂眼睑。
她之所以如此笃定,自己一定能找到许竣,因为每当许竣想要躲什么人,他都会提前告诉她,他要去外地做大生意了,等他发财了,给她买大轿车。如今他没去外地,又不在家里,那么定然是他手痒了,想要玩几把。这种时候,棋牌室是他的首选。
自许菲菲懂事起,她的父亲就是这般,他不需要上班,经常出没棋牌室,偶尔去外地做生意,永远都在说,自己马上就要发财了。不过,用许竣的话,他有工作,他的工作是“帮闲”,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帮忙。他经常对别人说,帮闲必须路子广、人脉多,在市面上吃得开,不是谁都能当帮闲的。
直到父母正式离婚,许菲菲才知道,帮闲不是什么好词。
这两年,许菲菲和许竣的关系有所缓和,她几次来店里找许竣。店主人看到她,随手指了指里面的包间。
何望舒不明所以,在店主人伸手的瞬间,一步上前挡在许菲菲身前,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把她护在身后。
店主人斜眼瞟向何望舒,嗤笑一声,故意在他眼前弹落指尖的烟灰,露出手臂的纹身,眼神仿佛在说,小子,想找茬?先掂量掂量自己吧。
何望舒咽一口唾沫,依旧坚定地站在许菲菲身前。
许菲菲抬头看向他的侧脸。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他总是挡在她身前,永远牵着她的手。他低声解释:“你把这里当成生意火爆的苍蝇馆子,是不是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何望舒环顾四周。就像许菲菲说的,如果把牌桌看成餐桌,这里的氛围瞬间没那么可怕了。他跟着许菲菲往前走,小声询问:“你经常来这里?”他顿了顿,急忙解释,“我的意思,你经常来这里找你爸?”
许菲菲摇头又点头,举步往前走。
何望舒抢白:“菲菲,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真的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已经解释不清了,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喃喃低语,“我没有恶意,我永远不会对你有恶意。”
“我知道。”许菲菲在包间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何望舒,对着他笑了笑,“你忘了吗?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我们都知道,我爸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何望舒如释重负,终于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回国后我没有第一时间找你,你没生气吧?”
许菲菲摇头:“当然没有,我知道你忙着创业呢。”
何望舒吁一口气,低声解释:“回国那天,我第一时间去你家敲门了,秦阿姨说,你大学没毕业就搬出去租房子住了……”
许菲菲打断何望舒的话,正色说:“我们先办正事,别让何叔叔等急了。叙旧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
何望舒点头,咕哝一句:“自从你上了高中,有时候我经常怀疑,你才是哥哥。”
许菲菲没有听到这话。她探头往包间里面看一眼,目光触及父亲的背影,她回头叮嘱何望舒:“待会儿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啊?”何望舒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许菲菲已经举步走入包间。
许竣嘴里叼着香烟,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自己身前的麻将牌,眼中难掩兴奋之色。
突然,他伸手夹住香烟,激动的大叫:“糊了,清一色!”他翻开自己的牌向其他三家展示,没有发现许菲菲已经站在桌边。
“爸。”许菲菲不情不愿地唤一声。
许竣转头看她一眼:“你来了?吃饭了吗?”他麻利地把麻将牌推入洗牌机,这才发现女儿身旁站着一个男人。他上下打量何望舒,对着许菲菲说,“你们要结婚,找我要钱?”他一边理牌一边拒绝,“我最多给你们包个红包,其他的事别指望我。”
何望舒急忙解释:“许叔叔,我是204室的何望舒,您不记得了吗?”
许竣再次打量何望舒:“是你啊,记得,记得。”他从桌上补了两个花,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右手一顿,突兀地笑了起来,“你爸让你来找我的?”他的眼中流露出得意之色,“陶家这么着急啊,都找上我家菲菲了……”
“爸!”许菲菲沉下脸,“死者为大,不要做损阴德的事。”
“去,去,去,小姑娘家家知道什么,老子做的都是积德的好事。”许竣复又把香烟叼在嘴里,示意许菲菲和何望舒在外面等他。
许菲菲没有多言,转身就往外走。何望舒这会儿觉得,许竣不像是诈骗犯,却又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许菲菲往外走。
不多会儿,两人肩并肩站在棋牌室外面,天空又开始下雨了。许菲菲面无表情,嘴唇几乎抿成一直线。
何望舒没敢开口询问许菲菲,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他只能发微信告诉何鑫,他们找到许竣了,正赶去崇安公墓与他们汇合。他刚刚摁下发送键,身后传来许竣的声音。
许竣右手夹着香烟,与店主及店里的熟人打招呼,左手捏着几张百元大钞,还没走到门口就要往许菲菲怀里塞,嘴里高声嚷嚷:“来,给你的零花钱,不够再找我拿。”
许菲菲避开他的动作,生气地说:“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每次都是这样,你就不怕坐牢吗?”
“坐什么牢,我懂法的。”许竣无所谓地摆摆手,转头询问何望舒,“你车呢?”
何望舒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走在最前面带路。
许竣跟上何望舒的脚步,上下打量他:“听你爸说,你是美国知名大学的博士,大厂抢着要,年薪百万,怎么会去开奶茶店的?”
“爸!”许菲菲快走几步,挡在许竣和何望舒中间,不容置疑地说,“带上陶家给你的钱,待会儿全数还给人家。”
“你和他们非亲非故的,着什么急啊,告诉你,陶家也不是什么好鸟。”许竣不屑地嗤笑一声,看到何望舒打开宝马车的副驾驶座,他两眼放光,抬起屁股就要坐上去。
许菲菲眼明手快地阖上副驾驶座的车门,要求许竣坐在后座。许竣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待到三人依次上车,何望舒缓缓启动车子驶上高架。许竣坐在后座东摸摸西看看,眼珠子骨碌碌直转。
许菲菲坐在副驾驶座,透过照后镜盯着许竣。
何望舒见许菲菲神情紧绷,满脸戒备,生怕许竣欺骗他,他哭笑不得。他对许竣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和许菲菲的母亲经常吵架。两人离婚后,许竣时不时回来要钱。邻居们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不过他认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偶然确实能帮上忙。
当然,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帮闲”,吃这口饭的,不能白忙活。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通常会做出数钞票的动作。
短暂的静默过后,许竣突然伸手拍了一下徐菲菲的鸭舌帽,不悦地说:“我才是你的亲爹,你不要总是帮着外人。”
许菲菲重申:“到了公墓,你马上把钱还给陶家。”
许竣不理会这话,冷哼一声:“你们不知道,陶青山在外国待久了,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假洋鬼子。他还当这是几十年前,洋鬼子有特权,呸。”
“爸!”
“我有说错吗?他口口声声要在市区买最好的墓地,他当是买白菜呢。”许竣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咱上海寸土寸金,本地的公墓,用电视上的话怎么说的,哦,对,稀缺商品,公墓是稀缺商品,他总共就那么点预算,还想要最好的公墓,还要挑地段,做梦呢。”
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倾身抓住驾驶座的靠背,对着何望舒说,“说到这个稀缺商品啊,我们每个人都要死的,活人还能和家里人挤一挤,凑合凑合过下去,死人一把火烧成了骨灰,家里人总不能把骨灰扬了,或者把一大家子的骨灰搅吧搅吧拌一起……”
许菲菲率先沉不住气:“爸,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竣拍了拍何望舒的胳膊:“我们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的,以后的二十年,不,五十年,以后的五十年,墓地的价格只升不降,到时候买墓地比买房还难。这会儿进场投资,许叔有门路,包管你赚大钱。”
许菲菲直截了当地戳破许竣的谎言:“这么多年,你看中了那么多赚钱的大买卖,你赚到钱了吗?”
许竣生气地斥责许菲菲:“你懂什么,我那是时运不济,这回不一样了,我有预感,我们一定能赚大钱。”他转头看向何望舒,立马换上笑脸,“你考虑一下,包管比奶茶店赚钱。”
许菲菲没好气地说:“先别急着做你的发财梦,我告诉你,陶家已经报警了。”
“报就报呗。”许竣无所谓地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