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飞机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那一刻,陶子睿就陷入了深切的恐惧与无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所有人都说中文,所有的标识都是中文的,他一个字都看不懂。哪怕他的中文十分流利,他经常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他每天都在担心,离开了祖父祖母,他连厕所都找不到。
他出生在澳洲,在一个不到一千人的小镇长大,他从没见过街上有这么多人,他从来不知道,房子可以层层叠叠,汽车可以排成长龙。
可就是这样一个庞大又陌生的城市,他只认识自己的祖父母,他一个朋友都没有,没人愿意和他说话。
陶子睿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许菲菲,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仿佛刚刚出生的小狗,满眼都是无辜。
许菲菲装模作样叹一口气:“中国字很难学的,你看不懂也很正常。”
陶子睿不服气地说反驳:“不是中文很难,是我没有学过。没学过的东西,当然看不懂。”
许菲菲反问:“你的意思,只要有人教你中文,你就能看懂?”
陶子睿不敢回答。在他眼中,中国字就像一幅幅画,每幅“画”少一撇多一点,都会变成另一个字,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他拒绝许菲菲:“我要回澳洲了,我不需要学中文。”
“你就是担心自己学不会。”许菲菲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
“才不是。”陶子睿撇过头。
许菲菲飞快地点击屏幕,屏幕上出现了秦慧兰温柔耐心地教偏远山区的文盲妇女认字的视频。视频是秦慧兰与人连线直播的录屏,视频可以清楚地看到,黝黑壮实的农村妇女像稚龄女童一样,一笔一划地学习认字、写字。
许菲菲故意激将陶子睿:“不要告诉我,他们都能学会,你学不会。”
陶子睿再次拒绝:“我很快就要回澳洲了,我才不要学中文。”
许菲菲点头:“确实,你要是回澳洲生活,没有必要学中文。”
事情发展至今,许菲菲已经有些后悔了。俗话说得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不要随便涉入他人的因果。她与陶子睿不过是拥有相似的“愤怒”情绪,他们理应是两条平行线的。不过,凡事必须有始有终。
她回头指了指领事馆的大门,问道:“还想进去吗?这是你摆脱你爷爷奶奶的最后机会了,说不定;领事馆的人能帮你找到妈妈。”
陶子睿迟疑,缓缓摇头,嘴上却不愿意认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不差这几天。”
“好吧。”许菲菲垂下眼睑,复又抬眸看向陶子睿,“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件事?”
陶子睿诧异地看她。
许菲菲勾起嘴角,用完美的微笑掩饰自己的情绪,冲着陶子睿伸出右手:“我们都没有爸爸妈妈这件事,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陶子睿握住许菲菲的手掌,认真地点头:“我们俩的秘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许菲菲强调:“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哦。”
“当然。”陶子睿毫不犹豫地点头,仰着下巴说,“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把澳洲家里的电话号码,还有我的手机号码都告诉你。”
“不用了吧。”许菲菲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拒绝陶子睿。今天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没必要留下羁绊。她站起身,伸出右手把陶子睿从地上拉了起来。
陶子睿心里不服气,不高兴地说:“虽然我没有爸爸了,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的爸爸很爱我的,他经常带我去海边游泳,还教我冲浪、划船。爸爸说,他会给我很多很多的爱,连同妈妈那份全都给我……”
许菲菲静静地聆听陶子睿向她炫耀父爱。她早就过了需要父爱、母爱的年纪,很多事她早就不在意了。她用微笑压抑心中的异样。
在许菲菲引导陶子睿宣泄心中怒火的时候,何望舒正在快捷酒店陪着陶青山夫妻。
说实话,何望舒也有些后悔。他不该为许菲菲打包票,同意由她独自带走陶子睿。先不论陶子睿的性格脾气如何,许菲菲压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万一路上发生点什么事……
想到这,何望舒手中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陶青山倾身去看何望舒手中的文件。
“没有,没什么不对。”何望舒不着痕迹地看一眼时间,提笔在文件的眉头写上中文备注。他正在为陶青山夫妻整理文书。
他不想窥探他人隐私,但是他不能不去看文件上的内容。从这些文件推断,陶家在澳洲只是工薪阶层,并不像他父亲说的,陶烨磊发达了,陶家过着大富大贵的生活。
此外,陶烨磊与陶子睿的母亲并没有办理结婚手续,不存在他迎娶白富美一事。从文件上看,是陶子睿的母亲单方面放弃了监护权,只保留了一年两次的探视权。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陶子睿的母亲想要儿子,无论哪一国的法律,都会支持她拿回儿子的监护权。
何望舒婉转地劝说陶青山:“陶叔叔,我多嘴说一句,您回去澳洲之后,尽快联络睿睿的妈妈,让她重新签署一份放弃监护权的申明。”
“知道,知道。”陶青山连连点头,“睿睿是我们家的独苗苗,我们回去澳洲之后,一定第一时间走法律程序。”他朝姜梅看去。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飞快的移开视线。
陶青山担心地问:“那什么入境申报,要是海关不依不饶,不会把小磊的墓挖开,拿骨灰去化验,或者索性要我们送回澳洲吧。”
“不会的,现在都是人性化执法了。”何望舒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这是小磊哥车祸相关的所有文件。以后若是遇到和小磊哥有关的事,就把这沓文件交给工作人员。”
何望舒放下文件,又道,“待会儿我帮你们把翻译软件装上,以后需要用到英文的时候,用手机扫描……”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何望舒的话。
陶青山走上前开门,陶子睿低着头进屋,许菲菲跟在他身后,整个屋子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何望舒抬头想要与许菲菲打招呼,许菲菲对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何望舒疑惑地蹙眉。许菲菲对着他笑了笑,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一旁,陶子睿在电视柜前面站定,对着陶青山鞠了一躬,又对着姜梅鞠了一躬:“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奶奶,我不应该冲你们发脾气的,是我错了。”
陶青山夫妻愕然,惊讶地看向许菲菲。许菲菲冲他们指了指陶子睿。
陶子睿低着头解释:“这几天我就是很生气,很害怕,才会冲你们发脾气的。”他越说越慢,几乎说不下去了。
许菲菲走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轻声提醒他:“告诉爷爷奶奶,你为什么生气,又为什么害怕。”
陶子睿点头,把自己在领事馆门前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姜梅激动地拉着陶子睿坐到床沿:“好孩子,爷爷奶奶也有不对的地方,奶奶也向你道歉。”
陶青山背过身,无声地叹一口气。
陶子睿低声嗫嚅:“我真的很生气,很生气。”他握住姜梅的手,“奶奶,你和爷爷为什么要原谅撞死爸爸的凶手?你们就不想让他坐牢吗?”
不等姜梅回答,何望舒站起身,对着陶青山说:“陶叔叔,趁着出入境处还没有关门,我和菲菲先过去问问情况。”他这是避嫌,不想参与陶家的家务事。
“何叔叔,对不起。”陶子睿对着何望舒鞠躬,“昨天是我说谎了,我没有报警,我只是假装拨打了110,什么都没有和警察叔叔说。”
何望舒看向许菲菲。许菲菲点点头。
“你这孩子。”陶青山轻轻拍一下陶子睿的后脑勺,对着何望舒道歉,“为了我们家的事,这两天闹得你们也不安生。”他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这样吧,叫上你爸,大伙儿一起出去吃个饭。”
姜梅附和:“是啊,过几天我们就回澳洲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
许菲菲率先拒绝:“吃饭就不用了。”她看向陶子睿。
陶子睿同时看向她,四目相接的瞬间,他郑重地保证:“许姐姐,我记住了,以后无论遇到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事,都会第一时间告诉爷爷奶奶。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事,也会第一时间找他们问清楚。”
许菲菲微笑着点点头。
陶子睿冲着许菲菲伸出小拇指:“我们之间的秘密,只有我们知道。”
“好,拉钩。”许菲菲用小拇指勾住陶子睿的小拇指。
何望舒诧异地看一眼许菲菲,再次与陶青山一家道别:“明天我们都要上班,我先送菲菲回去,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
许菲菲侧头看向何望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可是我还有事和陶叔叔说。”
“啊?”何望舒被许菲菲的笑脸晃了一下神,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那,那我在车上等你。”
“也好。”许菲菲对着何望舒点头,又对着陶青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叔叔,我们去外面说,就几句话。”
陶青山转身往外,三人依次走向大门。
陶子睿突然大叫一声:“等一下!”他拿起水笔,在便签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塞进许菲菲手中,“姐姐,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你得给我打电话,不然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