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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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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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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巢》连载

第二章 老邻居

陶子睿的吼声震耳欲聋,在黏糊糊的梅雨天格外刺耳。陶青山夫妻来不及做出反应,少年已经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夫妻俩移民澳洲十多年,至今不会说英文,但他们从陶子睿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在怨恨他们,他又在说,他要回澳洲。

二十多年前,陶家举全家之力,砸锅卖铁把唯一的儿子送去澳洲读书。这么多年,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成为澳洲人,要不是走投无路,他们怎么会灰溜溜地偷偷回国。

陶青山的脑子嗡嗡直响,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他大步追上陶子睿,抓住他的胳膊挥手就是一记耳光:“你爸没了,我们留在那坐吃山空吗?”

“陶青山,你干什么!”姜梅尖叫着跑过去,像往常一样把孙子护在身后。

陶子睿捂住脸颊,不可置信地瞪着陶青山:“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陶青山想起往事,更是怒不可遏。他推开姜梅,又要去打陶子睿,嘴里大叫:“怎么,你又要报警?来,打电话,这里的报警电话是110,你大可以看看,有没有人理你。”

姜梅抓着陶青山的胳膊试图隔开祖孙二人,一会儿警告陶青山:“你想让儿子走得不安心吗?”一会儿哀声恳求陶子睿,“子睿,就当奶奶求你了,先让你爸入土为安。”

陶青山脸色铁青,双目血红,把手中的电话往陶子睿怀里塞:“来啊,警察把我抓起来了,就没人管得了你了。”

“陶青山,子睿还是个孩子!”姜梅声音嘶哑。

工作人员看着祖孙三人,终究还是不忍心袖手旁观。他走上前把陶子睿护在身后,搀扶姜梅的胳膊。

陶青山趁机后退几步,对着姜梅怒吼:“都是你,口口声声他还是个孩子。”他掏出手机,似发泄情绪一般,用力揿摁手机屏幕,嘴里埋怨姜梅,“他爸死了,他妈恨不得没生过他……”

“你胡说!”陶子睿用手臂擦拭眼泪,呜呜哭泣。

陶青山垂下眼睑看着手机屏幕,一滴浑浊的眼泪落在屏幕上。他含糊不清地咕哝:“我们快七十了,一只脚踏进棺材了……”

姜梅背过身仰望天空,天空黑沉沉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工作人员尴尬地站在三人中间,瞥见陶青山正在给备注为“老何”的人打电话。

几十公里外,何鑫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他正在老年人活动中心蹭空调,和老邻居们搓麻将。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串号码,按下“拒绝”按钮。

不消十秒钟,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何鑫按下接听键,一顿抢白:“我不买保险,不借钱,不买房。”

话毕,他正要挂断电话,扬声器中传来沙哑的声音:“老何,是我,陶青山。”

何鑫讶然,把手机拿在眼前确认来电显示,狐疑地问:“老陶?现在澳洲也能买到国内的电话卡?”

陶青山自顾自问道:“老何,你上次介绍那个许竣,靠谱吗?”

何鑫毫不犹豫地点头:“靠谱呀,十多年的老邻居了,路子广,会来事……”

陶青山急问:“你能找到他吗?现在。”

何鑫蹙眉,再次确认手机屏幕上的电话号码,他从未见过这个号码。转念间,他记起儿子说过,现在的骗子很厉害,不只会编故事,还能模仿别人的声音,说话的语气。他警惕地问:“你找他干吗?”

陶青山急促地解释:“是这样的,之前我请他替小磊找墓地……”

何鑫笑了起来,没好气地嚷嚷:“你们这些骗子,真是没公德心。老陶的儿子才三十多岁,你们这样咒人家死,小心遭报应!”

电话另一头,陶青山被这几句话噎得,胸口一阵阵生疼。他抹一把眼睛,手机扬声器中只剩下“嘟嘟嘟”的盲音。他抬头看去,儿子的骨灰就放在花坛边上,雨水已经把靛蓝色的布包染成了黑色。

他大步走过去,拿起雨伞遮住骨灰盒。他不能让儿子死了还受委屈。他再次拨打何鑫的手机号码,焦急地澄清:“何鑫,我是陶青山,不是骗子。你转告许竣,我已经报警了,让他马上过来崇安公墓。具体什么事,他心知肚明。”

“报警”两个字镇住了何鑫。除了交警,他这辈子都没接触过警察。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你真的是老陶?小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陶青山轻轻抚摸儿子的骨灰盒,仿佛想要拭去布包上的水渍。

电话另一头,何鑫已然走出老年人活动心中,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

半个多月前,他突然接到澳洲打来的国际长途,陶青山请他帮忙买一个靠近市区的墓地,说是帮朋友的忙。他告诉陶青山,这几年都流行去苏州、南通买墓地。他的话还没说话,陶青山激动地说,必须是市中心附近的墓地。他哪有门路买这种紧俏“商品”,只能把许竣介绍给他。

他问陶青山:“你之前说的墓地,是给小磊买的?小磊,小磊他……”他说不下去了。

当年,陶烨磊把父母一起接去澳洲的时候,他们这些老邻居,有哪家不羡慕陶青山夫妻?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听说,陶烨磊不只工作好,工资高,他还娶了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婆,生了个漂亮的混血儿子,老邻居们便很少提及陶家,毕竟羡慕不来。

何鑫没有听到陶青山的回答,追问一句:“你在崇安公墓?”

陶青山轻轻地“嗯”一声。

何鑫察觉陶青山并不想多做解释,没再追问。他猜想,陶青山急着给他打电话,定然是许竣帮忙购买的公墓出了什么纰漏。

他安慰陶青山:“你别着急,许竣是本地人,大家知根知底的,我才敢把他介绍给你。我马上让望舒去一趟他家,我去公墓找你,到了打你手机。是这个电话号码吧?”

短短几句话,陶青山的情绪更加绷不住了,他终于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这么多年,小磊第一次回国,只剩下一坛子骨灰。我们一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还得养大孙子……”他的声音染上了浓浓的哭腔。

姜梅闻言,捂着嘴背过身去,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一旁,陶子睿已经止了哭声,别扭地背对着祖父母。

工作人员看着他们祖孙三人,暗暗叹一口气,语气生硬地说:“我没空陪你们杵在这,你们要等人,去办公室那边吧。”他转身折返。

姜梅率先反应过来,想去抱骨灰盒,被陶子睿抢先一步。姜梅拿起雨伞,一手挽着孙子,一手为儿子撑伞。陶青山落在最后,絮絮叨叨与何鑫说着什么。

不多会儿,一行人来到办公室。陶青山与姜梅交换一个眼神,陶青山旧话重提,对着工作人员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们花了大价钱购买墓地,他的儿子必须在今天下葬,必须葬在这里。

工作人员顿时有一种“好心被当驴肝肺”,当场被人背刺的感觉。他不想理会他们,奈何陶青山竟然挡住他的去路,他沉着脸怒道:“我就是个打工的,你们为难我有什么用!”就算他想当“菩萨”,他也变不出一块没主的墓地。

姜梅哑着声音恳求:“小同志,上海的规矩,骨灰盒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我们不能把儿子带回去,就当我们求你了。”她说着就要下跪。

工作人员急忙搀扶她,正要解释,陶青山高声抢白:“我们不是没文化的人,知道什么是冗余。我们不为难你,我们另外出钱……”

“这是钱不钱的事吗?”工作人员的目光依次扫过陶青山和姜梅,“谁都不是傻子,你们唱白脸,唱红脸,唱黑脸都没用,就算国家主席来了,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就是没有。”他转身就要离开。

姜梅急忙拉住他:“没有墓地,壁龛也可以。我们不能把小磊带回去,不吉利的……”

陶青山一把拉住姜梅:“你求他干什么,我们花钱买的墓地,我们才是消费者,是上帝。”

“是,是,是,你们是上帝。呵呵,我又一次理解了,什么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谁可怜了,你说谁可怜!”

……

双方争执间,一直默不作声的陶子睿突然对着陶青山夫妻大叫:“我告诉过你们很多次,爸爸说,等他死了……”

“住嘴!”陶青山呵斥陶子睿。

陶子睿固执地重复:“爸爸说过,等他死了,把他的骨灰洒在他教我冲浪的那片大海上。”

陶青山怒目圆睁瞪着陶子睿:“我也告诉过你,以后都不许说这些话。”

陶子睿青涩的脸庞浮现与年龄不符的倔强,他一字一顿说:“我要带爸爸回澳洲。我宁愿去孤儿院,也不要留在中国。”

“子睿!”姜梅伸手去拉陶子睿,被陶子睿甩开。

陶青山上前一步搀扶姜梅,质问陶子睿:“你怎么回去,长翅膀飞回去吗?”

这一刻,陶子睿不再是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他的脸上浮现与年龄不符的笃定,他骄傲地宣布:“你们偷渡骨灰入境,我已经报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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