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慧兰的质问声中,许菲菲仿佛听到母亲歇斯底里地骂她没脑子,骂她和许竣一样都是讨债鬼,是吸血蟑螂,是一丘之貉。
两年多过去了,许菲菲至今依旧记得晾衣杆打在身上的钝痛感,还有自己咬破嘴唇之后,嘴里的血腥味。
不过,导致她两年多没有回家的真正原因不是晾衣杆,也不是母亲的怒骂,而是母亲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她很后悔成为她的监护人,她应该跟着她父亲,他们才是一家人。
那天之后,许菲菲告诉自己,她没有家人了。她给远在美国的何望舒打电话,发现他已经换了手机号码,她连朋友都没有了。
她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家人,也不需要朋友。
许菲菲双手抓住背包的带子,抬头看向秦慧兰:“奶茶店开业的时候,你用我的名义给何望舒送了花篮?”
“怎么,何望舒和你说的?”秦慧兰走向厨房,絮絮叨叨教育许菲菲,“我们与何家当了二十多年的邻居,你不去祝贺人家开业,就连花篮都不送。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说话间,她在冰箱中一阵翻找,从厨房探出脑袋,“你没给我发微信,冰箱里只有冷冻馄饨了。”
许菲菲换上拖鞋,大步走到厨房门口:“花篮多少钱,我微信转给你。”
“三百。”秦慧兰头也没回,拿起铁锅站在水龙头前面接水。
许菲菲拿出手机,立马给秦慧兰转了三百块,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走了三五步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她的房间了。她犹犹豫豫看向大门。
秦慧兰扬声说:“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最好别让我丢脸。”她在警告许菲菲,不能让邻居们知道,她们母女不和。
许菲菲默默坐到餐桌旁。
十分钟后,秦慧兰把一碗馄饨放在餐桌上,自己端着另一碗馄饨走向书房。
许菲菲端起碗,夹起馄饨往嘴里塞。隐隐约约,她听到小女孩朗读古文的声音,期间夹杂秦慧兰耐心地教导对方如何断句。
秦慧兰在退休前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退休之后她在网上教起了诗歌,有时也教别人认字。无论是牙牙学语的小孩,还是偏远农村的妇女,她一律有教无类,对每一位学生有求必应。
许菲菲大口咀嚼馄饨,就连眼泪掉在碗里都没有发觉。
从她记事起,她的母亲从来没有教过她功课,更不要说对她耐心温柔了。
许家正对面的204室内,何望舒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父亲回家,他只能为自己煮一碗馄饨,一边刷手机,一边吃晚饭。
何望舒还没吃完馄饨,何鑫开门进屋,张口第一句话就是骂许竣不做人,把他的手机微信全部拉黑了。他骂骂咧咧走进厨房,同样为自己煮了一碗馄饨。
父子俩对坐无言,自顾自吃晚饭,看手机。
他们这一层总共四户人家。201室和204室都是三居室,分别由秦慧兰、何鑫居住。202和203是两套两居室的房子,202室自从上一任住户搬走之后,屋子一直空置着。203的业主是何鑫的老友韩兴国,他们一家工作生活都在外地,房子长期无人居住。
陶青山夫妻在202室住过一阵子。当年,他们卖掉大房子送儿子出国后,夫妻俩买下了202室。之后他们跟随儿子移民澳洲,就把房子卖了。
何鑫悠悠感叹:“你都不知道,老陶现在要是把202室买回来,相比他卖房时候的价格,已经高出好几倍了。”
何望舒瞥一眼父亲:“老何啊,你不要一厢情愿了。陶叔叔一家都是澳洲人,花了很多钱才拿到澳洲国籍的,他们舍得回来?”
“这可不一定。”何鑫一脸“我知道内情”的表情。
何望舒顺着何鑫的话问道:“怎么个‘不一定’法?”
何鑫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觉地说:“你想啊,他们把小磊的骨灰带回来了,总不会让他孤零零地待在国内吧?还有啊,他们用回了国内的电话卡,微信、支付宝也都重新申请了,这肯定是留下不走了。”
何望舒侧目:“陶叔叔亲口说,他们不走了?”
何鑫耷拉下肩膀,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回道:“他说,他孙子要开学了,他们得回去了,就不和大伙儿聚了。”
他想了想,又摇头,“我总觉得,他在敷衍我,可我没得罪他呀。”他微微一愣,惊问,“他不会以为我和许竣是一伙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吧?不行,不行。”
何鑫连连摇头,“我得和他讲清楚,我也是受害人,我和许竣势不两立。”他拿起手机想要打电话,转念间又犹豫了。
何望舒不想参合陶家的事,也不想替父亲杞人忧天。他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自从他回到家里,他一直在留心许菲菲家的动静。他告诉自己,只有许菲菲留下不走了,才能证明许菲菲和她的母亲之间并无不妥。
他知道,自己不该过分关心别人的家事,但许菲菲不一样。
“想什么呢?”何鑫推了推儿子,“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我要不要给老陶打电话澄清一下?”
何望舒反问:“爸,你不会想让陶叔叔一家搬回202室吧?”他摇头,“我劝您啊,不要瞎折腾了,实在闲得无聊就去社区中心下下棋,打打牌。”
“你知道什么!”何鑫叹一口气,“你工作忙,菲菲也很少回来,整个楼层只剩下我和你秦阿姨两个人,有时候都觉得渗得慌。”
“老何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不会是做了亏心事吧?”
何鑫理直气壮:“胡说什么,老子不是许竣,这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
何望舒笑了笑:“是,您最正直了。”
何鑫放下筷子,满眼希冀地看着何望舒:“要不,你搬回来住吧,横竖你也只是在外面租房子,搬回来住还能省下租房的钱。”
何望舒侧目:“当初你不是说,不要妨碍你追求幸福吗?怎么突然就要我搬回来住了?”他上下打量何鑫,“不会是体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吧?”
“我的身体好得好。再说当初,你都已经找好房子了,我还能说什么,让你把房子退了吗?”
何望舒低头吃馄饨。他不可能搬回来住的。一旦他搬回来,他在开网约车的事便瞒不住了。
何鑫悠悠叹一口气:“你们小的时候,楼里多热闹啊。哪像现在,每天都冷冷清清的,几天都见不到人。”
何望舒毫不留情地揭穿何鑫:“爸,我怎么记得,我小时候更冷清呢?每次放学回家,你们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再不然就是赶工期,我和菲菲只能坐在楼梯上啃粢饭糕”
何鑫坚定地反驳:“你记错了,我们那会儿不加班的。”
何望舒嗤之以鼻。
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人洗碗一人擦桌,随后又聊起了帮助陶青山办理入境申报的事。
相比何家的和谐气氛,许菲菲和母亲一句话都没说。
等到许菲菲吃完馄饨,她像两年前一样,把自己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擦干水渍,整齐地摆放在碗柜里。当秦慧兰端着空碗走出书房的时候,许菲菲正坐在餐桌前玩手机。
秦慧兰同样洗干净自己的碗筷,在她穿过客厅折返书房的时候,许菲菲低着头说:“不如告诉何望舒,你从小就不喜欢我,不想看到你,省得他再做这些无聊的事,大家都为难。”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手机屏幕。
秦慧兰闻言,扭头看一眼许菲菲,嗤笑着说:“你不用为难。他现在是大老板,有学历,有相貌,大把的人给他介绍对象。等他结婚了,他不会记得你是谁。”
“Defeat.”许菲菲的手机上传来她游戏失败的提示音。她关闭屏幕,转头看向秦慧兰:“不只是因为何望舒,小区的阿姨总要我多多回家,我不想碍你的眼。”
秦慧兰同样看着许菲菲:“我也不想让你碍我的眼,但是你做的那些事,说出去光彩吗?”
一瞬间,许菲菲脸色煞白,握紧拳头克制自己的情绪。
秦慧兰大步走进书房,“嘭”地一声关上房门。
许菲菲松开拳头,用力深呼吸,胸口上下起伏。她枯坐半晌,起身走向曾经的卧室。从她的卧室可以看到从何望舒家透出的灯光。她计划等他们父子睡觉了,她偷偷回去自己出租屋。
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卧室并没有变成储藏室,屋子的陈设和两年多前一模一样,只在床上、书桌上盖了白布。
她径直穿过卧室走进小阳台,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她扭头看去,何望舒卧室的灯光落在草坪上,留下白晃晃的光斑。
何望舒同样站在自己卧室的小阳台,等待午夜降临,驱车去接李总。李总也是他的老客户,出手阔绰,但酒品极差。
当然,他没资格嫌弃别人的酒品,毕竟他每个月能否按时向银行偿还债务,就看这些老客户打赏他多少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