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夏天,我们毕业了。
毕业那天,同学们都很伤感。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我们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友谊。泪珠在每个人的眼眶里回旋。校园里的草还是那样葱绿,就像刚来时一样。高同义和赵丽丽分开了,他们的爱情是稚嫩的,纯洁的,没有任何现实生活的色彩。在离开学校的头天晚上,我们班40个同学,全部集合到街上吃烧烤。可能是人多,饥不择食,一个男同学喝醉了。烧烤结束,回到宿舍,他在盥洗室里吐得稀里哗啦。第二天早上,我到盥洗室洗脸,在他吐的位置,我看到几根韭菜,居然还是鲜活的,只是看上去像被搓揉过。
吴云华,肖楠,分回了贵州,刘清、张国平和班里的七个女生分到客运段当列车员。高同义分在与我相邻的下一个车站。吃完烧烤回来,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我们相互祝福,相互鼓励打气,踌躇满志地说,一定要到单位上好好地干出一番天地出来,绝不甘心当一辈子的小工人。
1999年7月20日,我分到了父亲所在的那个车站,正式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铁路养路人。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父亲很是高兴。他亲手为我张罗了一桌酒菜,平生第一次倒了一杯酒给我。父亲抬起酒杯,抿了一口,眉头舒展,意犹未尽地说道。
“你要好好工作,好好上班。人这一生,转眼就老啦。1964年,我参加修成昆铁路。因为村子里闹饥荒,村里大部分人家,有几个月,要靠吃观音土和吃野菜树皮过活。迫于生计,我悄悄地逃离出村子。”
“好多当年修成昆铁路的老同志都不在世咯。现在日子这么好过,都还没享几年福,人就一个个走了,唉!成昆线,多难修,死了多少……”父亲说着,有些怅然若失,欲言又止。
“一天中午,我们在干活。一个穿黑色长布衫的老者,朝我们走来。那老者走走停停,站在站台上东张西望,徘徊不前。最后,老者朝我们干活的地方走来。老者立住脚,向我问道:小同志,你给知道(知不知道)我儿子小国忠在哪儿?我儿子库国忠前几年出来修铁路,一直没有回过家。”说道这儿,父亲笑了起来。他抬起酒杯,又僵硬地把酒杯放下。父亲黯然说道:“爹!……,我就是小国忠!你咋找到这儿来啦!……”父亲说着,伸出拇指,揩了一下眼角。紧接着,父亲又说:“你爷爷高兴地说,老儿啊!自从你离家出走,只写过几封信回来,你娘在家天天哭你,眼睛都哭瞎了。我说莫哭莫哭,我去把小国忠找回来,你娘才没哭呢。”
父亲说着,他用饱经岁月的手指,反复揩着潮红濡湿的眼眶。我似乎看到奶奶裹着的小脚,被父亲一遍遍地搓揉着。父亲的手指,长满了铁锈。他长满铁锈的手指绕过了母亲的河流,从没绕过我的油肠肥肚。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驶过小站。铿锵的轮音在山野里回荡。火车的到来,擦亮了漆黑的夜空。那一瞬间的亮,仿佛上帝之手,划燃一根短小的蜡烛。
二十多年过去,斗转星移,每次走上铁道,我似乎还能清晰地看到父亲,看到他厚重的身影渐渐地消损在千里铁道线上,最后变成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我似乎还能看到当年的四十万筑路大军,他们声嘶力竭地呐喊,震撼山河,为了早日开通铁路,他们把血肉之躯融入到了空旷的大峡谷,融入到了万水千山的一石一木。难怪夕阳落尽,千里铁道线穿过的一山一水,红得像鲜血一样。
对于出身农家的我,从小就养成了不怕吃苦、不怕劳累的体魄。
半个月后,我就适应了小站的生活。在闲暇的时候,我更多的是怀念在技校里的那段时光。父亲给我每月两百元的生活费,只有在没钱的时候,我才会想起父亲,才会想回家。
我所在的那个小站,南面有一家小酒店,北面有一家歌舞厅和两家烧烤店。西面是公路。公路与铁路并排而行,像两条巨龙在群山中游走。与公路相比,铁路更为险峻,走珠连璧,蜿蜒回旋,把万水千山系于一发之间。
下到车站的第三天,外号叫鲫壳鱼的工友以调侃的口吻对我说:“小伙,能分到这样的小站,算你幸运,有钱还可以吃口酒,可以到下面的歌厅找个小妹玩玩。要是分到其它小站,有钱无处用,还想泡妞找女人,嚯嚯!我敢说,不用半年,让你见个老母猪你都会兴奋得吹口哨。”
“哈哈!”
工地上,所有人放声大笑起来。工友们的每一张脸都黑黝黑黝的,是被太阳晒黑的。他们黑黑的脸膛被风霜紧紧地捏着,随着岁月的风化,像一粒粒流动的砂粒。鲫壳鱼笑得有几分淫亵,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接着又说,见只蚊子,都会拉来用放大镜看看是公是母。鲫壳鱼的话,让我感到了恶心和不齿。初来乍到,我也只能笑笑了事。
工头田大板大声骂道:“鲫壳鱼,你个狗日的,还愣着干什么,只顾吹牛,还不赶快干活。今天的活干不完,都别想下班。”
“你们不要那么骚气,人家还是小伙子呢。”女职工常丽娟抿着嘴笑,把话题插进来。外号尖嘴钳的工友立刻反驳道:“这年头还有什么善男信女,处男处女都在幼儿园读着书呢。我敢打赌,你就不是。”尖嘴钳说话间,眼睛死盯着我。他一脸络腮胡子,像个杂乱无章的鸟窝。尖嘴钳的话更让我不齿。我没有搭理尖嘴钳,也没回避尖嘴钳含混不清的目光。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一些矮小的灌木丛被太阳晒得蔫蔫瘪瘪的。 知了在树林里聒噪地叫着,从铁路路基和铁道上蒸腾出的热浪袅袅上升,使人觉得更加燥热和烦躁。
“休息一下,太热了,”尖嘴钳气喘吁吁地冲着工头田大板说。我所在的这个车站,每人都有个外号。外号叫来叫去,反倒成了他们的名,时间一久,他们就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有时有人不经意叫了他们的真名,他们完全没有一点反应。因为我姓库,他们就跟我取了个诨名叫小苦命。
“不行!再过两天,轨道检查车就来,铁路工人,这点太阳算什么,你要藐视它,”田大板态度坚决,语气诚恳地说。尖嘴钳怏怏不乐,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我的安全帽帽檐凝集了好多汗水。汗水正慢慢地从帽檐上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到钢轨上,像水珠打落到地面上,溅出一个个水花。看着鲫壳鱼一身汗津津的,而且张口闭口就是黄段子、粗话、脏话满天飞,能说黄段子已经算是文雅的了;再想想鲫壳鱼是高自己几届的技校生,工作了几年,除了落下一个‘性博士’的称号和几块横向发达的肌肉外,其余的还是日日复一日的工作。我不免有些怅惘起来,“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得跟鲫壳鱼一样,唉!怪只怪,自己不好好读书,为什么不去读高中……”
我开始烦燥不安起来,用尽全身的力量,把手中的道镐举得高高的,再狠狠地打向轨枕底部,轨枕底部发出沉闷的空响。一列火车呼啸而来,我们迅疾跳下铁路道床,一股凉风随着列车徐徐而来,给我们带来了片刻的凉快。火车过后,我们又跳上铁路道床,再次挥舞手中的大镐。一个个道砟石被我们用大镐打进轨枕底部。下班回到宿舍,手指不听使唤,吃饭的时候,根本无法用手指夹菜。
夜幕降下来,整个站区在清寂中显得有些空寥。
小站的灯光清冷而吝啬,孤零零的两三盏灯。灯下的主人,已齁齁睡去。远处青黛色的山脉巍峨连绵,彼此起伏。附近的村庄不时会传来几声狗吠。只有北边的歌舞厅,彩灯闪烁不停,形成一条条流彩。我疲软地躺在床上,无心翻着一本杂志。
一整天的劳作,全身酸痛,动那那痛,双手已是满手的血泡。百无聊赖,我翻出多日不写的日记,在日记本上写道:“这样的工作太辛苦了,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当上一个小领导。如果我好好表现,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和肯定,这样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这样繁重枯燥的工作不是我要的。时不待我,只争朝夕,拼搏吧库星,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一个人,虚度光阴是可耻的,是不可饶恕的。我可以忍受寂寞,空虚,孤独,但我不能忍受默默无为,加油吧,年轻人,趁你还年轻。”写好日记,我把日记本收在书桌的抽屉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对着屋顶宣誓;“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
“小伙,吃烧烤去。”
鲫壳鱼推开我的宿舍门,探进半个身子冲着我呵呵地笑。
“不去了,”我不屑于顾地答道,心中有一丝抵触。
“嘿嘿!别假正经,”鲫壳鱼呲着嘴笑,笑得有些古灵精怪,也有几分不恭。
“去就去,谁怕谁,才是喝点酒,”我一骨碌从床上翻爬起来,与鲫壳鱼并肩走出宿舍。我和鲫壳鱼两人摸黑走到烧烤店,烧烤店门口黑灯瞎火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歌舞厅门口人头攒动,几辆小汽车神气地停放在门口。一栋四层楼的房子,如同一台巨大的粉碎机,在不断地运转着,发出轰隆的声响,各种垃圾被它撕成粉末,再无法辨认。
“走,回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来了,不如去唱歌喝酒,”鲫壳鱼打断我的话,拉着我的手就往歌厅里钻。鲫壳鱼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想挣脱又不想挣脱。我想挣脱是内心深处的抵触,不想挣脱是我无法抵御枯燥繁重的劳动带来身心的疲惫。四楼的大厅里,有男女三十多人,有的喝酒、有的放歌、有的与‘歌厅小妹’打情骂俏,好不热闹。五颜六色的灯光,虽然真实地照着每一个人,却让每一个人不真实起来。怀揣尤物的老头,唱着“迟来的爱”,声音洪亮、底蕴十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我和鲫壳鱼刚找了个昏暗点的位子坐下。歌厅老板娘嬉皮笑脸走过来,很职业地说:“稀客,好久不见,找个小妹坐坐,新来的。”话音未落,就叫嚷起来:“小雪、小贺,上班了,来招呼两位客人。”
“你妈的,我那回来,你不是说新来的。”
鲫壳鱼这样讲着,老板娘朝着他灿烂地笑。鲫壳鱼没再说什么。两个‘小姐’应声而至,娴熟自然地坐在我和鲫壳鱼身旁。
“不!不!我不要,”我摇着双手说,心里有些慌乱。
“怕什么,只是坐一坐台,又没叫你……”,老板娘媚笑着说。
“什么叫坐台,”我不解地问。
“嗳!小伙子真是好笑,这年头还问这个,谁信。”老板娘始终保持着笑容,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算了,我还是不要。”
我还没讲完话,身旁的‘小姐’又很自然地离开,跟来时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你们两个是一处的吗?”鲫壳鱼身旁的‘小姐’问我。
“我们两个是一处的。”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
“我叫‘羊有眼’谐音:杨有远。”
其实,鲫壳鱼也不叫杨有远。还不等我回答,鲫壳鱼就抢先回答了‘小姐’的问话。‘小姐’神情暧昧,眼神浮动,既不相信,也不在意鲫壳鱼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能让嘴不闲就行。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库星。”
“哇!你真会吹牛,‘酷星’,谁会取这样的名字。”
“真的,不信,你看我的身份证,”我把钱夹掏出来,欲把身份证从钱夹里抽出来。
“装进去!”鲫壳鱼厉声叫起来。
‘小姐’没有再笑,神态拘谨了一些,古里古怪地说:“酒,哪儿不能喝,何必非得到歌厅来。”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小姐’讲的是什么意思,是在告诫自己,歌厅不是个好地方,以后少来,还是‘小姐’在对自己人生的忏悔和独白。总之,我是带着谜团离开歌厅的。
离开歌厅,歌厅以外一片漆黑。我和鲫壳鱼高一脚浅一脚地悄悄溜回小站。鲫壳鱼几次要大声讲话,我几次低声哀求,他才嘿嘿地荡声荡气地笑着,没再讲话。
“发工资啰!发工资啰!”尖嘴钳扯开嗓子喊。我第一个月拿工资,心情格外高兴。拿着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连续几日的疲劳一扫而光。我躺在床上,把钱捻开成扇形,扇着凉,心里想道:“从此,再不用向家里要钱了。”本来父亲可以把钱当面拿给我的,但他却让继母转腾一下给我。
“——给,两百块,你爸就只给我这些。”
“这一切,将不复存在。”我脱口说出这句话,又学着继母的口吻说。我盘算着,先给自己买双鞋,要好的,然后回请鲫壳鱼一次,顺便去歌厅解开心中的谜团。这一次是我先开口问:“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哈哈!天天洞房,日日新婚,”‘小姐’开怀笑着说,算是回答。
“我是认真的,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小姐’没有再笑,反问我。
“你又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喝酒、唱歌、娱乐,不行吗?”
“耶!别君三日,自当刮目相看,才几日不见,就油嘴滑舌,看你还小,这个地方少来为妙。”
“你不也是在里面上班吗?”
“你以为做‘小姐’的都是为钱而来,我父母种花卖,一年要卖好多钱。”
“那你怎么不去卖花?”
“苦!”
‘小姐’一个苦字搪塞住我连珠似的追问。我注意到小姐在说苦的时候,极为轻描淡写,有点语尽犹存,但又不便再问。
“一个女人甘当‘小姐’,不为钱,为什么?难道为情,简直是笑话,即便为情,也不应该来这地方寻,那还为什么?”我又带着新的谜团离开歌厅。在回小站的路上,我把心中的谜团讲给鲫壳鱼听。
“小伙,人家在放你的长线,你还不知道。你以为只有男人泡女人。”鲫壳鱼说完,自顾自地嘿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得老远,听着有点凄凉和瘆人。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不呀回头……”鲫壳鱼是用走了调的声音唱着《红高粱》里的这句歌词。没有人知道他在唱什么,就连天上的星星也不会知道他在唱什么,引来的只是几声狗吠。平时鲫壳鱼在上下班的途中也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歌词,每次唱完后,就哈哈大笑。此时,工友们就会打趣说:“鲫壳鱼,你想女人想疯了,赶快找个女人来治治你的骚病。”
鲫壳鱼是应该找个女人了,工作都快十多年了,仍然未曾婚娶。鲫壳鱼曾经谈过恋爱,女友叫雪兰。工友们常说,鲫壳鱼和女友如胶似漆的恋爱中,鲫壳鱼确实感到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整个人精精神神。可不知为什么,他与女友睡一觉下来,次日,鲫壳鱼还在沉睡中,女友便悄悄离开了他。后来,鲫壳鱼找了好多地方,问了好多人,再没找到女友的踪迹。有人说是去了贵州,也有人说去了成都,渐渐地鲫壳鱼也就淡忘了,从此不再提有关女朋友的一切。也是从这时候起,鲫壳鱼会有意无意大喊大叫地唱这句歌词。
鲫壳鱼大吼大叫地唱着,像一只失散狼群的公狼在呼唤它的伙伴。
鲫壳鱼唱着歌,掏出自己的下体,边走边撒尿。他抖动着下体,把尿洒得宛如一条游蛇。尿撒完,鲫壳鱼就使劲扭自己的下体,他把下体扭成麻花状。这让我很愕然。鲫壳鱼说,他恨他有这么个东西,是这个东西,让他活得很累。是这个东西违背了他高尚的情怀。鲫壳鱼还说,他应该是个女人多好。鲫壳鱼越说越激动,虽然在黑夜,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脸在拉长扭曲。
“把你的鸟放进鸟笼。”我说。
“哈哈!”鲫壳鱼大笑着,村里的狗又一阵狂吠。
苍茫的夜色,仿佛一个踽踽独行的人,永远走不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