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的某一购物中心,购物结束,我和高同义还有他新结识的女人坐在稍微静一点的树荫下休息。又到周末,我没有回家,高同义邀约我去省城玩。星期五的晚上,我打电话给柳春花,想告诉她,周末我不回家了,要同高同义上省城玩。电话打通,就听到噼里啪啦的麻将声。“我打着麻将,有什么事,明天再讲,”柳春花挂了电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大世界就这样缩小着。星期六的晚上,柳春花打来电话。
“你在那里?”
“我在高同义家,和高同义在一起。”下午,我们就从省城坐车回到高同义的父母家。
“你真会撒谎,看来我和张三都被你顽了,可怜张三,他对我那样痴情。”
一提到张三,我就来气。
柳春花带着哭腔的语调说:“外人说,我还不信,要不是李姐告诉我,打死我都不会信,你会背着我去找女人,呜呼!……我不想活了,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呜呜!”
手机里同时传来柳春花的哭声和儿子的惊哭声。
第二天中午,我赶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除了空气还是空气。我打电话给柳春花。柳春花说她和李姐她们洗温泉才回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来喊你。”
“除非你给我跪下,跪下来求我,要不然我就不回来。”
“我库星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中间不跪父母。”
“呵!我知道你不会。”
我和柳春花几乎是同时关了手机。
三个月后,当我的双手再度抚摸柳春花的脸庞时,她的脸依旧光滑粉嫩,只是脸颊和脖子处有几条轻微的疤痕。我的手指游走到那两道疤痕处便停留下来,我用手指的指肚摩擦它、轻轻地敲打它。两道疤痕像两道淫亵的目光躲闪着卧室里的灯光。柳春花抽噎着,任由泪水簌簌滚落。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渗透在我宽阔的胸膛上,和着灯光的折射,在莹莹闪烁。
“我过够了,我还是舍不得你和儿子。那天离开小站回到我妈家,我想过回来,但我没有勇气。第二天,我和李姐她们洗温泉回来,晚上我又去茶室打麻将。我妈拿着根木棒到茶室,把我双脚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经过这些事,使我明白好些东西。我错了,我舍不得抛下你和儿子。我妈打了我以后,我就去找李姐。李姐把我介绍到一家酒楼上班。酒楼是她朋友开的。那个地方的治安很不好。一些混社会的人,拉帮结派,对那个地方的烟草行业、菌子行业强买强卖,一些小采石场、沙场,被他们强行霸占为己有。我的脸和脖子上的疤痕就是被一个叫‘坤哥’的老大的媳妇抓的。‘坤哥’经常到我们酒楼来包席,他让我跟他去送礼,我就去了。那礼金估计有好几万,用报纸包着,装在大信封里面。第二天,那个‘坤哥’的婆娘带着几个人冲进我上班的那家酒楼,让我下跪。我宁愿死,也不跪。那几个小混混,在“坤哥”婆娘的指使下,用钢绳抽打我。别为我难过,我没事。这次,我真的想好了,你呢?明天我们去复婚。”
2009年距离过年还有几天,柳春花离开了那家酒楼。过完年,我们又重新走到一块。柳春花的家人买了一辆面包车给她开着跑客运。
平静的日子才过了半年,我被抽调到一条将要开通的铁路新线工点上。三个月的连续奋战,确保了铁路新线如期开通。新线开通,我回到龙街渡车站。又一个周末,我休息回到家。下午,柳春花静静的、冷冷的涂着唇膏,很久才涂好。柳春花涂好唇膏后,轻轻的,带上房门,走了。
两天后,柳春花发给我一条短信:“儿子你放心,我会把他养大。如果你想以后还能再见到儿子,明天来民政局离婚。如果你不来,你永远见不到我和儿子。”
“我的孙!……呜……”
我在整理书柜,父亲走进我的小卧室,问我柳春花和他孙子那里去了。父亲说:“你们客厅里的灯,有好几天晚上,一整夜通宵都在亮着,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
我告诉他我又离婚了。我想父亲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一直反对我复婚,没想父亲一声悲鸣。
父亲的一声恸哭,惊起房前屋后树丛中的鸟儿。鸟儿们惊慌着落到另一间房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站的夜幕降了下来,一只乌鸦仍旧在夜幕中盘旋……
一列火车飞驶过小站,把沉旧的往事留给了黑夜。
“完了,完了,我这个家彻底完了,都是怪我第一步没走好,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既然是复了婚,就要在人前人后争口气,好好地过你俩的日子。”父亲面如土灰,形如僵尸。最后他说:“你姐也离了,当初叫她不要嫁,她不听,我连拖带打把她从那个男人家拖回家来,她还要跑着去嫁那个男人……”这一句话,父亲好像没有用嘴讲。
父亲走后,我翻到了我读技校时的那本日记本。日记本依旧如初,那个美妙的梦依旧还在。我在那个美妙的梦下面写道:
我只是一粒流沙
我多想趟过你宽阔的河岸
可我最终
还是一粒流沙
最后,我合起笔记本,掐指一算,那年的那月,那晚,我醉得一塌糊涂,那个美妙的梦,现在应该是它最好的注释。
2010年下半年初始,我接到车间通知,要让我去一处大峡谷看守危石。去就去吧,反正我又是一个独人。
每天早上7点,我必须走出建在铁道旁的一处简易看守房,拿望远镜站在一处峡谷的悬崖上把铁道上方的所有危石挨个搜索一遍。悬崖下方就是铁路。站在悬崖上,整个峡谷里,各种悬崖峭壁,奇形怪状的巨石都可以尽收眼底。那些突出峭壁的巨石,怪古嶙峋,好像可以呼之即出。
我守了两年的石头,当了两年的守石人。守危石的这两年,没有人再叫我库星或是小苦命。我有了新的诨名。工友们都叫我“583”,“583”是一个看守点,以铁路里程583公里处命名。
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在简易看守房里泡了一袋方便面吃完便走出工棚。刚爬上悬崖,突然,一只山鹰从我头顶俯冲向峡谷深处,一个回旋,又盘旋在峡谷上空滑翔。
我立马把望远镜对准山鹰,随着山鹰的飞翔转动着身子。我感到自己像在飞一样。其实这是我的幻想和假设,这样的感觉,随着我守石头的时间越长,感觉就越强烈。因为我对这个峡谷太熟悉了,熟悉到就像站在一块镜子面前审视自己的裸体。“啊!带上我吧,带着我飞走吧,啊!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啊,飞吧,飞吧……飞去找你外婆,飞去找你大爷,飞出个鬼来吧。”我大吼大叫着,我的叫声很快就被大峡谷吞没。
“库星,库星,看守工库星,叫你没听见?”
悬崖下方的铁道上,两个戴着草帽的男人,一高一矮,朝着悬崖上方喊叫。我装做没听见,因为我对守石头这工作,干得太烦闷了。这时,峡谷里的山鹰鸣叫了几声,我学着叫了两声。
“库星,你下来,有话问你。”高个子男人大声说。矮个子男人仰起头,微笑着朝悬崖上方看了看我,含笑说道:“没听见。”
“这个家伙装疯。”
高个子男人说着,矮个子男人用两个手指扶了扶眼镜,笑脸依旧。
“583!你整哪样?下来!”
“嗳!”我应声不情愿地走下悬崖。
“这是技术科张科,今天特意下来你这个看守点检查危石,今年的防洪工作马上就要进入。”高个子男人说。
“你这儿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矮个子男人问。
“没有。”
“如果发生异常情况,危及行车,该怎样办?”
“先果断拦停列车。”
“今年的防洪安全大检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
“从7月20日开始,8月30日结束。”
“可以,你回答的还行。”
矮个子男人的提问,我回答得很流利。高个子男人说:“你这个家伙,我们叫你大半天了,你站在悬崖上学老鹰叫,不好好坚守岗位。这么高高的悬崖,你爬上去干什么?万一摔下来,咋个办,你想过没有?”
“你这儿的工作是全年防洪工作的重中之重,一定不能马虎,万一落下一个石头来,你没及时拦停列车,后果将不堪设想。”矮个子男人说着,又扶了一下眼镜。
“嗯,我随时看着呢,”我辩解道。
“今天,既然我们来了,我们也是带着任务下来的。当前的安全形式,日趋严峻,全国人民都在看着我们的铁路,看着我们的高铁。再苦再累,安全还得要保住。我们只有保证了安全,我们每个人才能保住我们自身的饭碗。如果我们的饭碗都保不住,我们拿什么来养家糊口。”
“领导,我愿意接受处罚,是我不对。”我面愧地喏喏说道。
“今天我考核你一张黄牌,扣款一百元。你要记住,扣款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为了来扣你一百元钱,还是那句话,安全大如天,安全压倒一切,谁也承担不起安全的责任。”
“嗯!嗯!”
面对矮个子男人的批评教育,我一连声应答。
“我和张科还要到其他看守点看看。”高个子男人说着,尾随着矮个子男人走上铁道,很快,两人就消失在一个隧道口。
“这个家伙,你不能叫他的名字,你只要叫他583,他准立马就答应。”隧道里,高个子男人说。
矮个子男人说:“他在583这个看守点呆的时间长,条件反射,平时没有人叫他的名字,相反583这个看守点,每天司机要呼叫他好几十次。段领导班子已经开过会,研讨过,针对像这样特殊岗位的职工,要加大对他们的人文关怀。不能再让某一位职工长期从事这样的岗位,得轮岗替换,然后再实行双人看守。对每一名抽调来看守危石的职工,看守时间原则上不得超过两年。曾经就有一个看守工,好好的一个人,才守了几年的危石,整个人就大脑不清不楚,一天神神叨叨,只会自言自语地讲话。”
高个子男人和矮个子男人的谈话隐隐约约传出隧道口。
“天天窝在这个鬼地方守石头,人都要变石头了。”我骂咧咧着,拿起望远镜,又爬上悬崖。这时,我挎在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583看守点,45220次列车呼叫。”
“45220次司机,583看守点正常通过。”
我手握着对讲机,站直了身板,警觉地目视着列车运行的前方。两分钟过后,一列火车呼啸而过。火车过后,我再没看见山鹰的出现。一股来自峡谷里的山风,吹着我散乱的头发。“不行,我不能再呆在这个鬼地方,得写个申请调走,谁爱守让谁来守,在这个鬼地方守石头,鬼都见不着一个。”我自言自语,站成了一个巨人。想到就要写申请调离大峡谷,不再当守石人,我异常兴奋,甚至有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早写申请离开。
“神鹰啊!”
“神鹰啊!在每一天太阳,升起的地方,神鹰啊,我已飞过蓝天,回到了故乡,仙女般的空中小姐,翩翩而翔。”
幻想着自己就要调离大峡谷,我兴奋地扯开嗓子,乱吼乱叫起来。《向往神鹰》这首歌,我唱了很多遍,可我还是记不住歌词。
“583看守点,客车K145接近呼叫。”
我的对讲机又响了起来。客车可不敢耽误,我快速走下悬崖,笔挺地站立在铁道旁,目视着铁道前方,握着对讲机应答道:“客车K145司机,583看守点,正常通过。”片刻过后,一列线条红白相间的客车像一条巨蟒,穿过隧道,一路向远方游去。我没有再爬上悬崖,我坐在简易看守房旁,看着铁道下方,波涛翻涌的金沙江。
江面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仿佛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谋思着该怎样写调动申请。有一点,非常明确,我的申请必须写得悲催动人,最好声泪俱下,可以感动天地。我想写因为自己离异,孩子无人看管,可这些年离异的职工多了,领导也照顾不来那么多人。我想写自己父母年老体弱,需要照管,可谁家没有老人,谁家的老人不需要照管。想到这,我刚热乎起来的心凉了一半,我又陷入到一种懊恼和自责中。很多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陷入懊恼和自责。
一直以来,只要工作上一出现失意和挫败,我就都归咎于自己没好好读书。突然,我又兴奋起来,我想起儿子被开水烫伤。我要添油加醋,把儿子被开水烫伤的程度和原因写到极致。我理了一下思路:幼小的孩童因为交给年老呆滞的父亲照管,从而导致孩子被一盆滚烫的开水大面积烫伤,我已无心再看守石头,不能再胜任守石人这项工作。
我呆呆地坐在简易看守房旁的一块石头上。金沙江的江水在静默的流动着。整个峡谷死寂一般。铁道上方的峡谷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石头,用白色的油漆标注着,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检查。这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头,仿佛一处古老的坟冢。
我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几口,吐出一连串的烟雾。几分钟后,我用手指把烟头弹到江滩上。江对岸有一个村庄,同事马怀东说过,江对面那个村子,叫江头村。很早以前属于四川省,是一个土司嫁个女儿到云南来,才把这片贫瘠的土地,做为了女儿的嫁妆嫁到云南来。
中午,我打开保温水壶冲了一盒方便面吃下。随后,我走上铁道,拿着望远镜朝着铁道两侧的山崖危石,一个挨一个地又搜寻了一遍。
“妈的,没有一点变化,还是老样子。石头啊,石头,你就滚个下来吧,我可在这儿守你守疯啦。我守你的头,你的头没长,我守你的脚,你的脚没长。我敢打赌,你他妈的不会滚下来,要滚早他妈的滚了。如果你敢滚个头大的石头下来,我今天下午就不吃马怀东送来的晚饭。”
我像一个疯子,自言自语后,便朝着金沙江大吼两声。
“啊!啊!……”
我高仰着头,大声咆哮着,感到天旋地转,感到自己不像在地上。
天上的流云像滔滔的江水向我奔涌下来。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峡谷,我感到眼前的一切,峡谷、山石、铁路,都在张着一张张大嘴巴子,要将我吞下。
“583看守点,22705次司机呼叫。”
“22705次司机请讲。”
“22705次列车接近呼叫。”
“来吗。哦!说错了,22705次司机,583看守点正常通过。”
我捏着对讲机,感觉有些力不从心。最后一句,我发现自己口误,立即做了修正。列车过后,我再无别事可做。面对着空空旷旷的峡谷,脚下不远处是滔滔的江水,一种莫名的惆怅和愤怒油然而起,我突然想起柳春花来。一想起柳春花来,我就骂她:“我骂柳春花是个狗娘养的,我骂柳春花居然说我不行,居然当面羞辱我,说跟过她的男人,那个像我。”我越想越来气,我又感到天旋地转,胸口在激烈起伏着。一想到柳春花来,我的胸口就撕裂般的疼痛。
下午6点,工友马怀东提着一兜饭菜出现在隧道口。
“583,吃饭了。”
马怀东高声叫道,我不紧不慢的朝他走去。
“马怀东,今天吃什么菜?”
“回锅肉。”
“妈的,咋天天吃回锅肉。”
“在这个地方,只有金沙江里的水,大峡谷里的黑石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能天天吃肉,就很不错了。”
我有些不满地说,马怀东打趣道。
“马怀东,我问你个问题,你说现在的离婚率为什么这样高?很早以前,离婚可是件见不得人的事。现在的人,张嘴闭嘴就是离婚离婚。就拿我们车站来说,都离了好几家了,都快成离婚车站了。”
“关键是现在的女人,爱慕虚荣,你越往她脸上贴金子,她越不满足。”
“马怀东,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这是一种乱象,一种信仰的流失,一种不自信的恐慌。社会在日新月异高速发展,而我们常人的思想却滞后于社会的发展,于是各种假思想,假信仰就会充斥,侵蚀我们固有的思想模式。”
马怀东同样不赞同我的观点,他把饭菜递给我,自己掏出一只烟来点燃吸着。吸了一口烟,马怀东说:“铁路离婚率高,关键是照管不了家。你想想,就拿你说,作为男人,你没有承担起丈夫的责任,一年到头你能在家陪你媳妇睡上几晚;作为你孩子的父亲,你给不了你孩子更多的父爱,所以说,这婚不离才怪。”
马怀东的话如同一剂良药,一下就打开我所有的郁结。我感到神清气爽,对柳春花的所有厌恨,似乎已冰释瓦解。柳春花也没什么不对,相反是自己一步步把柳春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潭。落到这个地步,我自己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我需要这份工作。在铁路上干久了,回到社会上什么也不会干;在铁路上干久了,社会上的朋友在渐渐淡忘。也就是说,除了铁路,我一无所有。
“我跟你介绍个女朋友,在县医院上班,医生,离婚已有一年多了。”马怀东说。
“为什么离的?”我问。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听我媳妇说,是她前夫经常打她。你有这个意思,下周倒班我领你去见见面。”
“哎!我是个守石人,估计人家嫌弃。”
“你的情况,我媳妇早跟那个女医生说过。那女医生说,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那女医生是哪里人?”
“说来太巧,也许是你两个的缘分到了。那女医生的老家就在江对岸的江头村子里。这个女医生姓甄,叫甄果果,曾经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起省卫校。”
马怀东走了,留下我一人在简易看守房里。像这样的简易房,曾经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被吹翻掉进金沙江里。所以在一般情况下,我不呆在简易看守房里。
我又坐回石头上,向着江对岸的村庄看了很久。我在猜测,甄果果的家会在村里的什么位置。
天色暗淡下来,整个峡谷空荡荡的。江面上,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江面上的一些漂浮物,仿佛一个个浮出水面的冤魂。我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然后习惯性地想到埋在离我不远处铁道上方的一个女人。有好几次,我会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埋女人的土堆前,向土堆上的荒草驻足凝望。多么好的草啊,有时,我甚至想躺到这些草上。马怀东说过,土里埋着的可是一个妙龄少女,死得可惜了,是被火车撞死的。听说是顺着铁路一路走来找她姐姐的,她姐姐在江边镇上的一家歌厅里做小姐,也不知是哪里人。最让我难受的是,马怀东还说,有一个几年没回过家的,或者说跟本没有家的铁路老职工主动请缨,把少女的尸身背回宿舍,为她清洗满身的淤血。那老职工一遍遍地在少女的尸身上洗着,听说洗了一夜,摸了一夜。我极力想象着,那个该死的老头,肯定双手在不停地搓洗那个少女的双乳。因为马怀东还说,老头洗着洗着,就在宿舍里悄悄哭泣,呜呜咽咽,很是吓人。到第二天早上,从老头的门里流出一滩血水。
一股怨气袭上心头。我在心里骂道:“马怀东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想而知,这个少女的死,曾搅动过多少男人的心,在这样个屙屎不生蛆,抬头大峡谷,低头金沙江,鬼都不会来一个的江边铁路小站,好容易来一个女人,结果还被火车给撞死,多少男职工会为之心痛,会为之发狂。”
想到这里,我感到背脊发凉,冷飕飕的江风从江面吹来,我起身走进简易看守房。江面上泛着几片微弱细小的灯光。一个烟头带着火星落到江滩上,还没熄灭;一列火车呼啸而来。
我和甄果果两人见面后,感觉都很有眼缘。
相处了一个月后,甄果果告诉我,她以前不在县医院上班。甄果果告诉我,她以前在一个乡镇卫生院上班,她和卫生院院长长期私下相好,后来东窗事发,院长托了很多人事关系,才把她调到了县医院。调到县医院后,她又和前夫的一个朋友私下相好。后来,前夫发现了,把她暴打了一顿,然后就和她离了婚。
在相处的第二个月月头,我到县城里请甄果果吃饭。吃饭结束后,我们到一家歌厅唱歌。唱歌结束,甄果果有意挽留我到她的出租屋睡觉。几乎没有什么节奏,我俩像一对正常的夫妻一样,熄灯,宽衣上床。
“砰砰!砰砰!”甄果果的房门骤然响起。不明原委的甄果果抱紧了我。我猜想,来人不是警察就是甄果果先前的那个相好——她前夫的朋友。
“果果!开门、啪啪!果果,开门!”
“哦!是我前夫,别怕。”
房门外面,一个男人在拍打着房门,在哀哀嚎叫。黑暗的房间里,甄果果把嘴凑近我,悄悄地说。甄果果说完话,把柔软的舌头探进我的嘴里。这时,又响起一连串敲打防盗门的声响。门外的男人悲天悯人地嚎叫着。
“果果!你开门,开门,呜呜!开门……”
“你整什么,再不走,我要报警了,”甄果果一把掀开被子,大声吼叫起来。甑果果的前夫瞬间像电流击昏一样,撞门声戛然而止。我的心口在咚咚地跳着。我感到门口的那个男人踉跄着,悲切而愤懑地栽倒在地上。我狂跳的心已挤到了嗓子眼,羞愧,担忧和害怕一起向我袭来。我已完全失去门被撞开那一刻的应变能力。
“甄果果!我要找人来弄死你,你等着,”门外的男人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话走了。甄果果的前夫没有再来,整个夜晚静悄悄的。一丝亮光透进房间里来,我眼角的余光看见甄果果两只眼眶里蓄满泪水。
“你怕了?”甄果果问。
“不怕。”我违心地说。
我用嘴唇撮着甄果果眼眶里溢出的泪水,一点一点地咽下。
我内心的悲悯和愤怒在一点一点地升腾,为我自己也为门外走远的那个男人。甑果果突然推开我,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走!”
我没有停止,我像一个复仇者扑向了憎恶的对手。
“你会后悔的,”甑果果说着,呵呵地笑起来。我想着自己多舛的婚姻,想着柳春花的一次次背叛和欺骗,想着那个悲切呜呜离开的男人该有怎样的痛苦,想着想着,我就像一把充满杀气的利剑。甑果果还在呵呵地笑着,那呵呵的笑声仿佛一道道溃败的河堤,决口处,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在披荆斩棘。
第二天早上,我到583看守点替换马怀东。马怀东老远就诡笑着问:“到手了没有?”
“都是走第二步路的人,谈不上到手不到手,下个月就去领结婚证。看来,我得写个申请,要求一辈子留在这儿守石头,以防万一,段里又把我调走,不让我在这儿守石头。”我平静地说。
“守石人也玩闪婚,我走了。”马怀东说着,把一台手机一样的东西从胸前取下来,递给了我。
我爬上悬崖,久久地坐着。从峡谷里吹来的风,抚摸着我凌乱的头发。
在空旷、死寂的大峡谷里,黢黑的夜晚,能使任何一个有生命的活体变成一块大峡谷里的石头。我也不例外,或许,我的心里已经长出一块怪怪的石头。我在想,我的人生就像铁道上方,那些奇形怪状的危石。为什么我能守住这些犬牙交错的危石,却守不住我想要的风平浪静从一而终的婚姻。
一轮圆月升了起来,月亮像个孤独得更久的人。
波涛滚滚的金沙江水把一些月光吞入她巨大的漩涡里。
一列火车呼啸而来,我缓缓站起身,这时我看见江面上倒映着一抹散乱而扭曲的灯光,我的对讲机里传出火车司机的呼叫。
火车过后,我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这让我很意外,因为很多时候,我的手机只是起到一块手表的作用。手机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接通电话,话筒里传出儿子奶声奶气的童声:“爸爸!你给想我啦?”我没有回答儿子想或是不想。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儿子的问话,因为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儿子一面,也没打过一个电话给儿子。儿子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把我噎在了半空。紧接着儿子又说:“爸爸,我们想你啦,我想你啦,妈妈也想你啦,你快点回来吧。妈妈说,她错啦,妈妈还说,她想你啦。”我的手机里,隐隐传出一个女人嘤嘤啜泣。悲悲戚戚的哭声像一只撕开我胸腔的手,这只手还在渐次深入。
“苍天啊!都来看看吧。”
我挂了儿子的电话,仰头朝黢黑的夜空,悲悯地大吼一声。满天的星斗,仿佛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眼泪,悲情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那一颗星。
我缓缓坐下,坐在一片枯草上。
我摸出一支烟点燃,感到头在嗡嗡响,一些呜呜咽咽的哭声似乎从峡谷里传来,从金沙江的漩涡里传来,从浩瀚的夜空传来,从那个少女的坟堆里传来。哭声有时像儿子的,有时像柳春花的,有时又像甑果果的。我细细地分辨着,越听越觉得,所有的哭声是自己的。
我缓缓站起来,移步走向一个长满杂草的坟堆。我自言自语地说:“朋友,我要走了。我不愿意在这儿守石头。”
一个月后,我调离了大峡谷,不再是守石人。我重新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小站。小站已物是人非,只有鲫壳鱼还在小站,其他同事相继调离了小站。鲫壳鱼找了一个二婚女人结婚。我和柳春花又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
2012年春节,小站职工春节聚餐。新工头开玩笑说:“今年,没离婚的坐一桌,离过婚的坐一桌。”结果,我那一桌爆满。新工头没离过婚,他那一桌才有寥寥几人。新工头尴尬地说:“算了,还是不要分,并拢吃,才有过年的气氛。”